笔者写过的知名配音演员有邱岳峰、童自荣、曹雷、刘广宁、毕克等人,除了已经去世的邱岳峰和毕克,不管是曹雷、刘广宁还是童自荣以及上译厂元老苏秀,他们都持有同一个观点,上海电影译制片厂当年的辉煌不光是某一个或某几个配音演员带来的,这所有的一切荣誉最大的功臣就是老厂长,陈叙一。
可能出了配音演员这个小圈子之外,公众都对陈叙一这个名字知之甚少,他嗓音浑厚却从未参与过配音,主持译制了几百部经典电影却从来不署自己的名字,没有名气的他却是中国译制片的教父,没有他也就没有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辉煌。
一、 抉择
陈叙一生于1918年,祖籍浙江定海,由于父亲从事洋行买办,陈叙一从小就接触到英语,再加上他在教会性质的沪江大学(现上海理工大学)读过书,虽然没出过国,但他的英语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比较高的。二十岁陈叙一和父亲发生矛盾离家出走开始独立生活。
先后当干过一些小职员之后,25岁的陈叙一接触到话剧,他加入了左翼进步剧团—苦干剧团从事编剧和导演工作。抗日战争胜利以后1946年陈叙一面对人生又一次大的选择,去解放区或者去美国投奔姐姐。在革命的感召下,他依然选择从上海前往晋察冀解放区参加革命。
由于陈叙一懂电影更懂英语,上海解放后他被指定为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片组组长,从此开启了他四十多年的译制片教父之路。
二、 规矩
在四五十年代的中国还没有译制片的概念,那时候观看外国影片要不就是当做默片看,反正听不懂看画面得了,要不就是看简单的字幕,最先进的则是国泰电影院的译意风,也就是戴上耳机一边看电影一边听解说。据说现在一些东欧国家看外国影片时还是采用这种旁白解说的形式。
我国第一部译制片是东北电影制片厂也就是现在的长影译制的《普通一兵》,这部描写苏联卫国战争英雄马特洛索夫的电影足足用了长影八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译制,虽然配音里还带着一些东北味儿但确实给我国的译制片积累了宝贵的经验,陈叙一带着几个人赶赴东北将这些经验带回了上海。
此时的上影厂译制片组,只有一台老旧放映机,一台报废的录音机,一个旧话筒,十几平米的小棚子还有十来个人,就在这个简陋到发指的环境中,陈叙一带着同事们在三年内完成了三十多部电影的译制工作。最重要的是在工作中陈叙一总结出了影响我国译制片工作几十年的译制流程和纪律。
一部电影送过来,首先导演和翻译看原片,要理解整部电影的剧情和思想,了解导演和主演的表达意图。然后进入翻译环节形成剧本,翻译完成后进行初对,主要是根据翻译好的台词和原片对口型,光是说话时长一样不行,要达到口型和意思同步。初对完成后进行复对,复对前译制导演要给演员们讲戏,这个讲戏绝不是单单讲剧情和人物,还有影片的背景、历史,人物的背景甚至连影片中风土人情都要讲解清楚,务必让配音演员对整部电影和自己配的人物了然于胸。他还让演员和导演去看《圣经》,因为西方电影里有太多关于《圣经》的台词和典故。
复对之后演员进入排练,排练完成正式录音。全部录音完成则进入鉴定环节,找出电影中的瑕疵,据说这也是配音演员最害怕的一个环节。鉴定出的瑕疵要进行补戏,最后才能合成拷贝。
一共八到十个环节,每个环节都要认真完成,陈叙一尤其强调的是初对、讲戏和鉴定环节,这几个部分决定了整部电影的译制水平。陈叙一在所有环节总要亲自坐镇,发现问题第一时间责成改正。为了照顾配音演员的情绪,他也讲究工作技巧。据曹雷他们回忆,陈叙一从来都是对着导演发火,责成导演检讨,从来不对演员发火。
我们可以看到,如果现在很多译制片也能按照陈叙一领导的这个流程和严谨程度完成的话,那些平庸甚至低层次的译制片作品也不会大行其道。
有人说现在商业电影讲求快速,不会给这么长的时间在译制和配音上。其实这对于上译厂根本不是问题,他们一般译制一部电影四十天足够,而最快纪录是日本故事片《松川事件》,在陈叙一领导下只用了五天就保质保量完成了任务。
三、 伯乐
有严谨的流程,当然还需要优秀的演员。我们知道上译厂的配音演员队伍可谓是星光灿烂,那是现在看。在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全厂没有一个人干过这行,陈叙一凭借他的识人能力在几十年中培养了一大批功勋演员和导演。
比如邱岳峰,他刚进厂的时候被指嗓子难听,公鸭嗓子不适合干这行。陈叙一力排众议留下邱岳峰,他看中的是邱岳峰对艺术执着追求的态度。在日后很多次运动之中也都是陈叙一保护了邱岳峰。
比如曹雷和童自荣,他们本来是其他单位的,在陈叙一的包容和邀请下,这两位日后的配音明星如愿以偿走进了上译厂的大门。
比如苏秀,她是上译厂骨干演员,后来被陈叙一看中着力培养成为我国著名译制片导演。还有丁建华,都是陈叙一挖掘和培养出来的骨干力量。
四、 艺术
陈叙一不光当领导,他同时还是翻译、还是导演,除了始终不愿意亲自配音以外,厂里的每一个工作流程他都能亲力亲为,尤其是在配音遇到困难或者演员需要点拨的时候。
童自荣回忆说,他配《佐罗》时,陈叙一就找他告诉他要松弛,语言要保持洒脱松弛的状态,这样才能显示出佐罗的潇洒和幽默。配《水晶鞋和玫瑰花》时,他要求童自荣要有一种自嘲的态度,要理解王子对现实不满的心理状态。配《加里森敢死队》时他告诫童自荣要让加里森中尉的声音有一种低沉威严感。
陈叙一在上译厂留下了太多的经典翻译,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翘着腿反复思索那些难点,有一次甚至在洗脚时忘了脱袜子。我们耳熟能详的一些经典翻译其实都是他的杰作。
比如有一部《欢乐家庭》,演员上台表演脱口秀之前,他的朋友祝福他:“打断你的腿!”这是一个美国式俚语,是祝他好运的意思,本来翻译成祝你好运就可以。但朋友的女儿插了一句:“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等解释清楚之后,小女孩加了一句:“那我抠你眼珠子!”
这个翻译难坏了大家,最终还是陈叙一思考了一晚上给出了建议,朋友说:“好好露一手。”女儿问:“为什么要说露一手。”解释后,小女孩加一句:“你要再露一腿。”
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虎口脱险》,那个Tea for two的翻译鸳鸯茶也是陈叙一的杰作。
还有《尼罗河上的惨案》,林奈特骂杰基:“likes a kangaroo and hot!”,有的版本翻译就是“像个袋鼠那么热。”而陈叙一的翻译则是:“像个发情的袋鼠!”
影片结尾波洛那句“悠着点儿”颇为传神,表达了本意同时也体现了波洛的幽默诙谐,这个“悠着点儿”也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
陈叙一最经典的翻译则是《加里森敢死队》中那句“头儿”,在此之前我国的语言习惯中没有这个词汇,这是陈叙一的首创,后来居然成了一个称呼领导的固定词汇之一。
陈叙一为这么多剧本做了翻译和修改,但他从来不愿意署名,反而都是主动将署名权交给年轻人。如此高风亮节的后果是他自己在评职称时反而作品不够。他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源于心中对译制片工作的热爱。
五、 回声
命运有时候真的蛮不讲理,就像语言节奏超好的毕克得了肺气肿无法掌控气息一样,陈叙一在晚年得了喉癌被迫切除了声带。同事们去看他,他只能在写字板上写了四个字:“从此无言”,对于从事配音工作的人来说这句话太过于残酷。
即使退休、生病依然无法阻挡陈叙一对配音工作的热爱,他出院后经常到厂里指导工作,不能说话就把字写在写字板上。
曹雷有一次导演美国片《黑暗的公正》,里面有太多的美国风俗俚语和政治隐喻,面对如此难度的剧本陈叙一接下了。后来曹雷看到在陈叙一翻译的稿子四周写满了各种注解,有关于美国桥牌打法的,有关于一些俚语和文化的。
1992年4月25日,陈叙一没有实现他倒在话筒前的志向,他在翻译剧本时昏迷在床上溘然长逝,他在做配音剧本时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用手敲击桌面数节拍,就在他弥留之际,他的手指依然在重复着这个习惯性动作,1、2、3、4、5。。。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宿命,随着陈叙一的退休和去世,上海译制片厂开始走向下坡路,当年那些经典的译制片我们已经很少再看得到了。陈叙一对同行们的寄语依然挂在上译厂的墙上,这是他一辈子为上译厂做的最后的贡献。
他是中国译制片的开拓者,他是上海译制片厂辉煌时代的见证者和缔造者,他是真正意义上中国译制片的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