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山村老尸”—“楚人美”是一个符号的禁忌,一种脑际图像的禁忌,自我性格缺陷的禁忌。
大约是2000年,我那时还在读初二。一个中午,我们同班大概有7—10位男生聚在一个同学家里观看了《山村老尸》这部据说非常恐怖的鬼片。虽然在场人数不少,足以抵御一般鬼片的生理恐惧,但是在场人数和恐惧感并没有成为反比,恰恰是人数众多,在影片之外,造成了一种吊诡的群体性恐慌(挤在人堆中的人觉得安全,人堆边缘的感觉不安全,外面的人有意识往人堆里靠,而这时候的身体接触又会造成心理恐慌,这大概是很多人听鬼故事时的心理和举止)。
这段青少年时期的深刻的记忆,构成了我心理演化过程中,一段非常特殊的记忆。
就在前一晚,群中日常闲聊时,我无意中提到了“山村老尸”这个禁忌词,但是当我说出口后,随即敏锐的意识到,这种无意识打破禁忌的背后,其实有着相当的潜意识的作用,即我在以今天的心智打破和超越内心中深处那个15岁时的心智定格。
人的心理,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但是总有几个心智阶段是记忆强烈定格的,作为标志性的成长阶段。对于“山村老尸”的禁忌,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我回溯自身历史的关键词。当我意识到这一层后,于是就很自然的找到这部片子。
其实重观这部片子,本身的情节并没有对我形成太大的心理挑战,虽然有些镜头我依旧不敢看,但那仅仅是回避一些视觉冲击,而不是担心片中的情节会对我的现实生活产生什么困扰。
重看这部片子之后,给我造成的最大增益,并非是心智的超越,而是来自电影的结局,使得我突然间对于人和“鬼”的关系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这里我并不打算去讨论“鬼”是否存在这个古老的话题,所讨论的讨“鬼”,其实是人想象的“鬼”,这种“鬼”构成了我们对于我们生存秩序的“例外”想象的隐喻。
我们人现有的认知,大部分处于一种“可控可预期状态”,这构成了我们所说的“常规状态”(一个稳定的秩序,应该是可预期性非常长,在长预期的社会里,人类才可能繁荣,才能避免各种短期的博弈的产生),比如我们习惯于行走时的左右对向分道,习惯于某种投入的回报预期值。总的来说,是我们人类习惯于某种理智可以把握的状态。但我们人类真实的生存秩序,其实是在一个“常规”和“例外”交织的世界中,正如我们所处的空间,其实是物质和暗物质,乃至反物质构成中——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明确感受到或者把握暗物质和反物质。事实上,正如我们对于暗物质和反物质的无知,习惯于“常规状态”的人类对于“例外状态”的理解和把握也是非常薄弱的。
这里我借助了政治学家、法学家施米特所提出的伟大洞见“例外状态”。施米特所提出的“例外状态”仅仅就政治层面和法律层面,指一种常规秩序骤然停止。而我的借用并非是指政治法律层面,而是人类理智能力之外的状态。它可能是地球末日,可能是现在的疫情,也可能是一扇门无故被重重关上——它可能是人类理智无法理解、体验的现象事物,也可能是人类理智无法长远预期控制的事物——它可能是局部的,可能是全局的——这构成了人类的“例外状态”。
死亡是人类所有秩序展开的“根”,是人类所有认知的界结。人类的所有的理智并没有真正的超越过死亡,换句话说,死亡是一个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例外”,人类自从感受到某种终结后,始终处于一个“例外状态”的危机意识之下。于是人类就发明了“鬼”,“鬼”在这个意义上,是人类常规化的延伸,将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物,做人形处理之后,便于我们去理解(人与其费解一扇门为什么突然会关闭,不如解释为是“鬼”,这在结论上节省了很多成本,同样的,无法及时自愈的疾病,拿根筷子竖立在碗中驱邪,反而是恢复认知平衡的简单方式)。所以这个层面的“鬼”,它是人类生命意识的延续(这种“常规化”很快普及到了全人类,我们也许很难想象,这样的常规化处理居然会在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时代,成为了人类的普遍知识)。
但是在“常规化”之后,我们又怕“鬼”。因为“鬼”既具有“常规”属性,也同时具有“例外”属性。这是因为“鬼”缺乏可验证性,所以“鬼”又是某种“例外”。我们对于鬼的知识非常匮乏,除了口口相传的传说,我们甚至都缺乏可经验的知识,在这个意义上“鬼”是我们认知的“例外状态”。
我们为什么会怕“鬼”?设想一下经典鬼片《贞子》的镜头,一个鬼从电视机中爬出来,这充满了“例外”。我们的日常经验知道,电视机里不会爬出任何可触摸的物体,但是偏偏有东西爬出来,另一方面,爬出来的物体又对人充满了攻击性,这对人而言,当然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例外状态”。但是我们如果换一个场景设想一下:我们躺在床上,突然间有一个披头散发,满身污秽的疯子撞门而入,手中拿着攻击性的武器。我们面对这种“例外状态”,是不是和设想遇到贞子一样,充满了恐慌?
毫无疑问,这种场景对于人的心理冲击而言,并不会比贞子差到哪里去。所以,恐怖片和惊悚片在对人的心理结构的挑战上来说,都是一种例外状态的仿真模拟。
但是如果让我在一部恐怖片和惊悚片做选择的话,我还是会选择一部惊悚片。相对于恐怖片,惊悚片的内容主题还是以某种可理解的对象所展开。也就是说,我宁愿遇到一个拿把刀的疯子闯入卧室的疯子,也不愿意面对一个电视机里爬出来的鬼。
我们一般理解政治或者社会的展开是基于某种规范,这没问题,但是我们往往会忽略一些共有的前提,比如说身体感受,因为大家存在一个共有的前提,我们才能展开奖惩的博弈机制。比如说“疼痛”,因为大家都惧怕疼痛,所以彼此之间形成一种稳定的威慑(动物因为也惧怕疼痛,它们中的部分也能被纳入到人类的常规秩序中),大不了就打一架,你疼我也疼,如果存在明显的体型悬殊,我们可以借助公权力的强制获得保障。通过监狱的形式限制身体的自由,这也构成一种稳定的威慑。反过来,比如一个人好色、贪杯,我们又可以通过某种赠予获得信任、友情、资源。总之,我们人际秩序的展开,必须是基于相当的共同点。
但是“鬼”不一样,我们没有经历过它,我们缺乏足够的知识去理解它。所以当“鬼”作为一种人类对于“例外状态”理解的常规化的处理之后,它又充满了“例外”:我们不知道鬼是否有攻击性,鬼是否存在和人一样的感知弱点,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一些从没有被印证的传说,这从本质上来说,还是缺乏预期性。
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影视剧里的那些道士、和尚不怕鬼?因为影视中的“高人”往往是经验过“鬼”的,所以他们总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
我们看林正英的僵尸片,一开始会觉得很恐怖,但是越是后,越不恐怖,因为林正英的僵尸片套路,就是最后发现了鬼的弱点,比如鬼也会因为一些道术而感知到疼痛,当我们了解到一个事物的弱点或者说行为规律时,它在我们的认知中就被“常规化”了,因此鬼片也就不再可怕。
其实人类的心理一直试图寻找一种“常规”,来获得对万事万物的理解。记得我小时候,看了《聊斋》的电视版,其中有一集出现一个田七断头杀人的场景,这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以复加的阴影,我一直幻象这田七隐藏在家中的一个角落里,每当我睡觉的时候,我就感觉田七从角落里冒出来,为了缓解这种恐慌,我在一种认知上和这个虚构的田七展开了一种媾和:通过幻想的低姿态,语言奉承,我获得了一种脆弱的心理安慰(因为那个时段大概在学前,没有受过太多知识污染,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宗教心理学研究的样本素材)。这种私密的心理活动,其实也是构成某种认知的“常规化”。
《山村老尸》最后,并没有像一般的鬼片那样,“鬼” 被物理消灭了。楚人美被男主角对女主角所展现的牺牲精神所感动,选择了退隐。这个时候,面目狰狞的楚人美对我而言不再恐怖,因为它服膺人类的某种道德规则,也就被纳入到“常规”之中。
换句话说,人从来不是惧怕“鬼” ,而是对恐惧未知。如果“鬼” 能遵守人的行为规则,那么“鬼” 就可以和人类共存。这在很多鬼片中,都有类似的情节,一开始某人遇到了“鬼” ,一开始双方可能选择激烈的对抗,但是当理解了“鬼” 的某些冤屈后,人发现“鬼” 和自己有着一样的心理之后,就选择同情“鬼”,友好相处。更有想象力者,鬼不仅不恐怖,而且还可爱,直至变成“聂小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