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武侠一直隐藏着侦探小说的内核,从早期的苍穹神剑寻仇始,到铁血大旗的门派恩怨,到楚留香陆小凤,到天涯明月刀,到这本最后的遗著《猎鹰赌局》短刀集。
猎鹰赌局作为古龙患了肝癌的复出之作,其时古龙精力大不如前,思虑也可能有缺漏,出现了一些逻辑上的问题,造成情节失信。
《猎鹰赌局》“紫烟”篇(早期篇名“杀人的紫烟”),六扇门第一高手,刑部总捕凌玉峰,揭露并捕杀内鬼——济南府总捕邢锐。
凌玉峰暗夜通过聂小虫下单,计划去红红那里做一夜入幕之宾,引诱对红红一往情深的程小青出手,从而擒住或者杀掉他怀疑的凶手。这时候,他发现总捕邢锐暗中阻止自己破案,于是果断对邢锐下手。理由有以下几点:
一、邢锐要杀了聂小虫,聂小虫是他接近红红的中间人,杀了聂小虫,拉客的没了,凶手也就不会出现了。
二、关二本来决不会跟他的外甥(程小青)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这次却忽然破例赶到济南来,是邢锐用快马连夜去通风报信,说这地方有人要对付程小青,让捕杀程小青的计划失败。
三、邢锐要训练一批亲信的杀手,是需要花很多钱的,一个做总捕头的人,未必能负担得起,而江湖的秘密组织“财神”可接济,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
凌玉峰揭发邢锐,将以上三点一点一点的列出来,层层推进,由近及远,有观点有证据,滴水不漏,并且面对内鬼不动声色,娓娓道来,很像日本侦探推理剧集《绅士刑警》中的古田任三郎,每一个不容辩解的证明之后,凌玉峰都会淡淡地加一句:“邢总,是不是这样子的?”看似和和气气,却字字分量沉重,一字一字敲打在邢锐 的心上,敲得邢总捕不得不一步一步从镇定自若到故作镇定到慌张失措,最后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承认并反抗。当然,在刑部第一高手跟前,他这个济南府总捕的鹰抓功夫还是远远不够看的,一个照面,凌玉峰的内家分筋错骨手就把他收拾了。凌玉峰并未杀他,据这位近年来刑部不世出高手说,“如果他能安心静养,说不定会比大多数人还要活得长些。”
凌玉峰的三点理由看似密不透风,但稍微细致些,还是觉得不怎么站得住脚。
一、聂小虫作为红红拉客的中间人,要杀应该在他去见凌玉峰之前,比如半路上截杀,这样凌玉峰就得不到和红红见面的时间地点,凌玉峰也就无法借此查出凶手。但邢锐却选择最笨的方法,在凌玉峰的跟前截杀,凌玉峰前脚得到聂小虫的消息,给了聂小虫定金,还没有离开凌玉峰的视线,邢锐就让埋伏在周围的刑部下属各种暗器招呼,动手捉拿。这是怕凌玉峰不知道吗?也许他早就想好了对策,以为最笨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在凌玉峰眼前击杀聂小虫,凌玉峰也没办法拿他咋样?原文里邢锐失手后,有他和凌玉峰一番对话:
“想不到,想不到。”邢锐不停地嘘气:“我本来想把他留下来的,想不到这个聂小虫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你要把他留下来干什么?请他喝酒?”凌玉峰脸上在笑,眼中却全无笑意,这种笑远比不笑可怕得多,邢总却轻轻将它忽略。
“六扇门里,哪有好喝的酒?”邢总说:“就算请他喝酒,喝下去之后也要请他吐点东西出来。”
“吐什么?真情?实话?同伙?赃物?”凌玉峰淡淡的问邢锐:“你想要聂小虫吐什么出来?他能吐得出来的,你是不是就能吃得下去?”
邢总居然还在赔着笑,笑得已经有点勉强,他终于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了。
奇怪的是,凌玉峰的态度反而变得很自然。
可见他在动手前对自己还是胸有成竹的,挂着留下聂小虫之名,行截杀聂小虫之实,就是要在凌玉峰面前暗度陈仓,让凌玉峰哑巴吃黄连,但是凌玉峰的洞察力远远超过了他的预估,对话里,邢锐越来越勉强,而凌玉峰越来越自然。但这种鲁莽自大完全不像之前的邢锐,也不符合邢锐对凌玉峰一贯的谨小慎微。
调查杀人的紫烟初,邢锐就掌握了凌玉峰的个人资料,对其处处小心提防:
一个完全没嗜好的人(凌玉峰),通常都是很可怕的人,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明白。
更可怕的是,一个出生于如此显赫家庭的世家子,居然完全没有资历,没有官位,不但以往像是一片空白,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在于什么?
就连邢总都不知道。
邢总只知道,他的工作极秘密,有极大的权力,甚至可以左右人的生死,他所带的指令上,不但有刑部的官防大印,还有各省大员的大印,明白指示:“该员凌玉峰,行走地方上为了便宜行事,四品以下官员均都受其调派之。”
这一次他到这里来,就是特地来调查自财神庙开始这一串谋杀案。
可是他暗中是不是还负有其他的任务呢?
想到这一点,邢总不得不分外警惕小心,一个吃了三十几年公门饭的人,多少总做过一些亏心事的。
他甚至十分懂得隐藏自己,很多能够看出来端倪的地方,他都不自己说出来,而是让凌玉峰说出来。如对凶手可能是个左撇子的判断,对于凶手杀人手法的判断。
这一次验尸(对被杀的五人),等于完全没有收获。
“有的。”凌玉峰忽然说:“这一次我们还是有一点收获。”
“请教。”(邢锐)
“我们至少证明了,凶手是一个极有经验的刺客,出手迅速准确而有效,但却绝对不轻易出手。”
邢锐看不出来吗?他也许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而已。这也是他狡猾不显山露水的一面。凌玉峰让他调查他就调查,让他讯问他就讯问,他年纪比凌玉峰大十几二十,但凌玉峰职权远大于他这个地方总捕,他懂得在权力面前俯首帖耳,表现得恭敬顺从,埋头做事,绝不出风头。这是他的政治智慧,也是他的人生经验。这样一个人,应该不至于头脑发热,一时冲动。
二、邢锐没时间通风报信。凌玉峰决定捕杀程小青的地点在迎宾客栈,在前面一个大厅里吃饭的时候。此前并未和人说起,对别人而言,完全是突然的决定。
他已经下达过命令给邢总。
“叫你的人,去杀了程小青,最好一击致命,立刻就退。”
“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
此前凌玉峰曾经通知他把自己的十年里秘密训练出来的五个杀人高手调集过来,前往迎宾客栈,即便邢锐作为一个有着三十几年刑捕经验,他能从凌玉峰的话语间捕捉到啥蛛丝马迹,他的时间也不够。因为这中间只有一个时辰。
他正向邢总发出虽然简单,但却一定要彻底执行的命令。
“我知道你在最近十年里训练出五个杀人的高手,是从三百六十个杀手中,选出来的吗?”
邢总眼中露出吃惊的表情,这是他的“极机密”,他不懂这秘密,怎么会泄漏出去,更不懂凌玉峰怎么会知道。
凌玉峰正在问他。
“这五个人此刻有几个人在城里?”
“都在。”
“你能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把他们全部都召集到迎宾客栈去?”
“可以。”
“好,那么我们一个时辰后在那里见。”
就算从得到通知那一刻,邢总就料定凌玉峰接下来要去迎宾客栈捕杀程小青,他也只有一个时辰。关二在哪里,关西关玉门,关西在陕甘地区。迎宾客栈在哪里?济南府,在山东。山东到陕西甘肃多远?不用量,千里马一个时辰肯定到不了,一来一回更加不必谈了。就算一到那里,不跟关二打招呼,关二就跟着来迎宾客栈,也救不了程小青。
即使时间再往前推一点,邢锐在汇报调查高宅主人的时候,也有可能预料到凌玉峰可能要杀程小青。
凌玉峰冷笑。
“居然敢用真实姓名,居然敢一直住在同一家客栈,程小青,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一点。”
“公子已经有把握确定他就是凶手?”邢总忍不住问凌玉峰。
“有。”
但这个时间也就是多了一顿饭的功夫。凌玉峰的一顿饭并不长。吃完了饭,凌玉峰就吩咐邢总叫人了。
根据第三点,邢锐是财神的人,或者最起码跟财神有密切联系,关二是财神的第二号主持人《赌局》篇"财神的门道"有交代:
两个刚送走大李红袍的财神,进了屋看到——
一个人正箕坐在榻上,吃个不停,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进了他的嘴,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他脸上一张超级大嘴好像天生就是为了吃的。
奇怪的是,这么能吃的一个人,却偏偏瘦得出奇,简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张五和张八好不容易从人丛里挤过来,在旁边乖乖的站着。
看见了这个人,两条狐狸又变成了两个番薯。
好不容易等着这个人吃得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们才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二哥。”
二哥就是关二。后来卜鹰去见他,直接问:
“你呢?”秃鹰问他:“贵姓?”
“关。”
“关二?”秃鹰又问:“关西关二?”
“就是我。”
秃鹰忽然大笑:“想不到关西关二也是个财神。”
既然如此,那他事先就可能知道关二所在地,所以他能在第一时间就能联系上关二,让他前来救人?但是如果是这样,一个时辰以内的距离(应该还要除以二),程小青犯的事,关二会不知道?
关二救了程小青后,凌玉峰以妨碍公务为由要捉拿关二,两人发生了以下对话:
凌玉峰又说:“以五击一,以多胜少,固然不对,可是办公事,抓人犯,根本不讲这一套。”
“你们讲的是哪一套?”关二冷笑道:“五个人都是杀人高手,一出手就是杀人绝活,办公事像这样办的?”
“有。”凌玉峰道:“对付危险的罪犯,就得这么办,免得被他反击脱逃。”
“罪犯?小青犯了什么罪?”
关二目中已现出怒意,目光炯炯,虎视着凌玉峰……
关二对案情并不了解。
古龙给的时间太少了,他本来是想表现凌玉峰的杀伐果断雷厉风行,邢锐的相应速度迅捷,同时也让各种干扰和破坏因素降到最低。但邢锐通风报信很难自圆其说。
最大的问题还不在此。
三、上面已经说了,邢锐为了训练杀手,一直给财神通风报信,而“财神”也投桃报李,“接济”邢锐,那么邢锐即便不是财神的人,也和财神密不可分。所以他要保护程小青,所以他暗通关二。
凌玉峰呢,他是另一个秘密组织的人,“紫烟”后一篇“群狐”,最后卜鹰和灰衣人的推理,谈到“紫烟案”真正的凶手就是凌玉峰,推断他的身份。
(卜鹰说)“杀他的是凌玉峰。”
(灰衣病人) “是。”
卜鹰说:“凌玉峰有刑部的公文,可以将他就地格杀,由此可见,他想必也是一个秘密的罪恶组织中的人,所以才会被刑部追捕,他寄身在济南府,只不过是种烟幕而已。”
“凌玉峰呢?也是他那个组织中的人?”
“大概是的。”
既不属于赌局,也不属于财神。如果”银雕“还没有被发现,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古龙说的组织是啥。根据目前《短刀集》”银雕篇“所示,这个组织极有可能是“紫丁香”。
卜鹰在吃鱼的时候,正在看一份资料,那个厚厚的卷宗封面上,写着的是“紫丁香”。
紫丁香三联十八舵。
天字第一堂:联营。
堂主:韩浪,男,四十一岁,风流倜傥,擅使一对“莲花白”,江湖人称“莲花浪子”。
目标:以营利为主,经营太湖四周苏州、无锡、宜兴、吴兴等城镇之各种营利事项,下设八舵,八大舵主皆为江南著名之花花公子,不但精于武功,嫖赌弹唱,亦为高手。
地字第二堂:联杀。
堂主:金玉侯,男,五十七岁,武功家数不详,家有“藏剑阁”,藏名剑十余器,乃浙东巨族,资财亿万,江湖人称“富可敌国”。
目标:杀人。
顺我者生,逆我者杀。
下设分舵六支,舵主皆为杀人的高手,手段毒辣,经验丰富。
备注:金玉侯近日病危。
人字第三堂:联成。
堂主:钱东权,男,六十三岁,江湖人称“老谋深算”。
目标:负责内部组织,分配调集人手。
下设分舵四。
这就是“紫丁香联盟”整个组织的大略情况,唯一的遗憾是,有关他们总盟主的资料,居然连一点都没有,这个组织就好像根本没有总盟主存在。
根据这份资料,凌玉峰的行事风格,也极似“紫丁香”。
这样看来,凌玉峰要借刑部总捕身份,对付的就不仅仅是程小青,也不仅仅是为了破案,而是为了对付财神的势力。既然如此,他发现邢锐暗通关二,知道邢锐秘密,就不仅仅只杀邢锐,也不只杀程小青,他还要对付关二,以及关二身后的财神集团。财神的财富和实力,应该是紫丁香最为觊觎的。
这些都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邢锐暗通关二,其实也是凌玉峰希望的,因为这样就能认定邢锐的身份,同时也能吸引关二这个财神爷。
可惜,关二不是凌玉峰一时就能吃得下的,他的行为又过于操切,上手就要捕杀程小青,结果被关二截胡,又拿关二毫无办法,最后只好把邢锐这个相对弱点儿的解决掉,但也打草惊蛇了。赌局的卜鹰和灰衣人的对话里,就表明他们猜到了凌玉峰的身份,凌玉峰很快就死了。
古龙的逻辑设置上的毛病,最后只能用他笔下人物的愚蠢来解释了。虽然这和古龙塑造人物的本意相悖。
作家欧阳莹之向来对古龙偏爱有加,对古龙小说评价极高,但也指出其情节有时候为了追求诡异奇变,剧情很多时候发展得太过惊人,以致前后矛盾,好像作者写小说前没有立好大纲,写了一半忽然改变了主意似的。这样的猜度虽然过于粗暴,但放在古龙身上,也不一定就不可能,毕竟这家伙从苍穹神剑这部处女作开始,就有请人代笔的恶习了。当然,古龙的问题,其实还是推理小说的痼疾,并不是古龙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