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夏夜是丰富的,最丰富的,莫过于月光了。
那真的是一泻千里漫山遍野呀,奶油样的,听得见汩汩流动的声音。远处的田野、小径,近处的树木、房屋,都开始了月光浴。白天的喧嚣与燥热被涤荡得干干净净,植物们在月下甜蜜地呼吸,脉脉含情。虫们在叶间欢天喜地唱着歌。露珠儿悄悄滴落,沁凉的,清香的。这个时候的乡村,格外宁静。
竹床,长凳,门板,被早早地搁置到苞谷场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村人们都聚拢过来纳凉。人人手中一把蒲扇,坐着或躺着。风从这边吹过来,从那边吹走,月光的羽毛飞起来。这个时候,再坚硬的线条,也会变得柔软。
小孩子们可以缠着大人讲故事。我们最喜欢缠的人是邻居二伯,他仿佛有一肚子的故事。二伯长相挺“凶”,一脸麻子,还瞎了只眼。平时一个人过,住在两间草棚里。大白天我们看到他,都绕道走。但到了月亮的晚上,他的脸上,却奇迹般一片柔和,甚至有些慈眉善目,我们都不再怕他。
二伯见到我们缠他,颇为得意。总是卖关子似地轻咳一声,再咳一声,说,从前哪。然后就停顿下来。我们急啊,追问,是从前有只狐么?二伯笑着不吭声,只把那一把破蒲扇摇来摇去,像拈花而笑的佛了。
于是有聪明伶俐的孩子,赶紧上去帮他扇扇子,还有的孩子去帮他敲背。他很是享受地微闭着眼,笑对其他人语,谁说我无儿无女的日子不好过的?瞧瞧,我有这么多孩子呀。大家便哄笑,说,你好福气。
月亮饱满,像怀了无限甜蜜的女子,深情款款。二伯的故事讲开了,是我们百听不厌的狐故事。故事自然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从前,说有一个赶考的书生,在半路上救了一只掉进陷阱的狐,那是只成了精的女狐呀,一下子爱上书生了,就一路尾随了书生去赶考。在书生就要赶到京城时,书生突遇强人,遭到抢劫,差点丢了性命。狐便化成女子,日夜悉心照料他。书生伤好后,就和狐结成了夫妻。后来,狐妻助书生考上状元。
故事说到这儿,很圆满了。我们满足地叹气。星光下,我们想像着那只美丽的狐狸,希望自己也能遇到一只。或者,自己就是那样一只狐狸。
一旁的祖母,蒲扇在手上摇得可有可无,眼睛,早就闭上了。我们这才发现,已是下半夜了。木板床上有鼾声响起,月亮渐渐偏西了,是情深意长的一个回眸。我们的眼睛也不争气地粘上。母亲用扇子轻轻拍我们,该回屋睡去啦。邻居二伯显得意犹未尽,说,明天再来听二伯讲故事呀,二伯一定给你们讲一个更好听的。
我们打着哈欠,嘴里面应着好,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屋子里走,披一身一肩的月光。回到屋里,人刚一沾上床,就进入梦乡。梦里,摇晃着一个大大的月亮,月亮下,跑着一只漂亮的狐,白色的毛,雪一样的……
多年过去,故乡的月亮一直在我的心头亮着,我找不到很好的词汇来描述它。不久前,我在一篇文章里偶然看到“晒月亮”这个词,一下子像遇到知己般的,故乡夏夜里那明晃晃的月亮,原是供我们晒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