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二泉映月》一定要在黄昏时分,琴弓的马尾吃住了夕阳最后的光芒,晚风习习,这时候你可以来闻,青草的香透窗而来;这时候你要坐下来静静地摆弄出一个姿势来听,映月的泉子——水,把满月的金黄锯开一个回环的小缝儿,听觉、悟觉,款款地把一段旧事、流连忘返的往事牵扯出来,从树影斑斑的暗处淌出,在寂寞月光深处,在波折动移的阐释之外打通你生命所有的孔窍,你抬起头时,大地已在眼睛的迷梦中白茫茫一片,你会感觉到其中闪亮着人间好景——月下泉音。
这是华彦钧先生留给我们这个世界的最好的礼物。这位潦倒的流浪艺人把他身上具备的最后力量涌现在琴弓的马尾上。我看到了丘陵和山冈,看到泉水流经时溅湿了我的思想,而华彦钧先生关于他对——光明月色的向往——正拖着一尾素泉一粼一粼地向我涌来。
现在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华彦钧先生,只知道瞎子阿炳。50多年来,凡是演奏过他的作品、听说过他的人,都无法将他忘记,对他的思念几乎成了一种迈不过去的遥远。他与我们站成了一个遥远的距离,不仅是时空的,还有心里的,包括他凄婉的爱情。华彦钧,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人们对他的尊称,他的俗名叫阿炳,因为双眼枯萎,人们又叫他瞎子阿炳。他的眼睛看不到阳光由赤红褪成淡金了,偶或云色水气轻浅淡薄时也感觉不到天穹明净高远了,绵密的时间从他眼前划过时,凉意渐生,秋凉叶黄,冬雪凌乱,沉潜于被岁月流逝的缤纷世间下,他的心在遍地霉朽腐烂的土地上居然长出了茎状的芽苞,是为了道出他深藏的心声吗?
他活着时知音难觅,临梢末了遇到了一个知音——杨荫浏教授。他死后知音遍布天下。所以说知音不在多,一个足矣。杨荫浏是为抢救濒临灭绝的文化遗产而寻访阿炳的。阿炳在一个黄昏演奏了乐器二胡,以他当时的演奏肯定不如现在的音乐人演奏得好,但是他有一种朴雅的气韵、一种无言的召唤,他在撞击杨荫浏心灵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命运叹息和落泪,他不知道杨荫浏的心此刻已经碎了。阿炳望着杨荫浏,杨荫浏看到的是一张嵌在稀疏头发下边的脸,那是一张坚硬的存在的脸啊,两只眼睛犹如苍凉的两潭死水,却有着一股不言而喻的气势。杨荫浏说,此曲只应天上有!阿炳张了张嘴,幸福刹那间溢满了瞎子的眼窝。阿炳说,我这个曲儿还没有名。杨荫浏想了想说,就叫《二泉映月》吧。阿炳感叹了一声:遇到神仙了!
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和生活中最坚实的部分从道观起始,令他魂牵梦绕而又无以为继,也成就了他生命的辉煌和生命的危途。他跪在干瘪的玉皇像前,张着空洞的眼,他听到微风穿过厅堂,一些散板乐段,拖着长音飘来,他读出了一股很浓的味儿,是音乐的味儿,他从此和庄周一样化蝶了。阿炳,何等规模的一个落魄道人啊,当他把二胡吊挂在自己的胸前时,他深凹下的眼睛就明澈了,而引领他的那个女人,一位平常的“雅”人,在惠山的小桥上,混沌中的风景是让人惊艳的。
我是在电视里看到这样的景致:一男一女,臃肿和消瘦,弦子和琵琶,穿过风声雨雾走近来,我恍然、寒意,还有小小的惊悸,恨不真切是当时。一个往极致里推的景啊、景啊、景啊,“自有定数,何待再说!”
这世界上真的是有神仙?假如说真有神仙,谁敢说阿炳不是神仙!此曲只应天上有啊。我的一位女友说:“我这一辈子最想嫁的人就是阿炳,陪他走过磨难多端的时光,在他用生命悟出来的音乐中幸福到死。”我最初以为她是作秀,现在,当我明白了什么叫惊世绝唱时,我同时也明白了什么叫惊世绝想。
惠山的泉啊,不碍不滞,向死而生,他以肉体在人世间极为短暂的旅行中完成对爱如此细腻、温情而深切的体验;他内心存在着怜悯和大痛,一切都化成了联翩而至、跳跃闪烁的意象,并散发出了悠长绵密的醇香。难怪小泽征尔要跪下来听。老子曰:“上善若水。”难怪杨荫浏先生要赋予它泉的灵性。泉不落水相,在有月亮的晚上跳泼着银的光芒,像一个宽阔的胸膛,将世间美好的亮聚集到一起,运化,运化,运化。
我惊骇我在《二泉映月》中已经深陷得太久、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