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鲍照超越谢灵运,代表南北朝诗歌最高成就?一、不干沉沦的寒门贫士
说起南北朝第一诗人,很多人第一时间会想到谢灵运,比起稍稍后起的鲍照,谢灵运还算不得南北朝诗歌最杰出的代表。
同为“元嘉三大家”,颜延之、谢灵运、鲍照共同创造了刘宋文化的辉煌。后人瞩目“元嘉”(宋文帝刘义隆年号),除了“元嘉草草”(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顾亭怀古》),便是“元嘉文学”。而“元嘉文学”最闪耀的诗人,无疑是以一生的热情拥抱了当时世界的寒门士子鲍照。
相较身世,颜延之是士族,谢灵运更是豪门大族,出生就有爵位等着继承,只有鲍照,出身贫寒,一生挣扎。才华满腹,却始终坎坷不得志,但也从不气馁,演绎了一曲底层向上流顽强跻身的奋斗之歌。过程是曲折艰辛的,结果更是笼罩着悲剧的色彩,似乎昭示着那个阀门时代贫寒士子毫无出路的绝望。
我们来看一看鲍照的经历。
公元414年(有争议),出生。此后二十年间生活,诗人在他的《拟古诗·束薪幽篁里》曾这样描述:垦畛(zhěn,田)剿芿(réng,乱草),牧鸡圈豕(shǐ,猪),以给征赋。也就是说耕田割草、养鸡喂猪这些都干过,一天到晚苦哈哈的,却未必能负担一年的赋税。贫困高压的底层辛酸使诗人向往上流的繁华与富贵,那种竭力想要摆脱的诉求,成为鲍照一生孜孜以求的源动力。
公元434年,20岁,开始出仕,从而拉开了遍干诸王的大幕。诗人是不甘于沉沦的,还在投往临川王刘义庆的路上,已经开始了不朽诗篇《拟行路难》组诗的创作。这是鲍照个性最鲜明、风调最独特,对后世影响也最大的作品。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岑参无不从中汲取营养。
但诗人的干谒之路并不平顺,第一次面见刘义庆,因为不是世族,人都懒得搭理他。当时之看门庭正如今日之看脸。鲍照碰了一鼻子灰,第二次正要以诗再荐,却遭到了一行人讥笑:你一个下层人士,不要侮辱大王了。
唯出身论的时代,出身低贱就是原罪。但鲍照大怒:“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可闻者,岂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也许正是诗人满是不平、不屑的慷慨之声,也许是诗人所献之诗的才华,这一次,临川王被打动了,鲍照很快进入王府。
十年幕府,是鲍照仕宦生涯很稳定的时期,也算是完成了从平民到士族的逆袭,人生比较如意,诗赋创作也多,是诗人难得的一段好时光。作诗之余,诗人还参与了编写名著《世说新语》,今天我们还能提到刘义庆,就是因为这本书。
但随着刘义庆的逝世,诗人很快成了无根之木,开始了四方奔波的艰难。
445-447年,投奔衡阳王刘义季。
447-451年,投奔始兴王刘浚(jùn)。
453-457年,为孝武帝刘骏所用,官至中书舍人,这是诗人一生高光时刻,但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诗人即因《采桑》一诗去职。
461-466年,投奔临海王刘子顼(xū)。这是诗人最后的五年,且几乎所任职位都是某某参军,最后也死于参军任上,故世有“鲍参军”的通行称呼。
一生奔波于皇室诸王之间,一帝四王,终因卷入内斗而为乱兵所杀,一直渴慕锦衣玉食上流生活的鲍照死在追逐的路上。这是何等的真实,又是何等的惨烈。又是多么的悲哀。
被称为“上挽曹、刘之逸步,下开李、杜之先鞭”(胡应麟《诗薮》)的一代诗人,只活了50来岁。
二、为什么说鲍照超越谢灵运,代表南北朝诗歌最高成就?
纵观南北朝诗歌,只有鲍照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我手写我心,我手写我欲,就像他澎湃的生命一般,他的诗歌是那样生机勃勃,敢于流露。一个底层士子跻身上层的悲欢喜乐,在他的诗里完全释放出来。
一、七言诗的转关之功
自曹丕写了两首《燕歌行》后,七言诗正式以文体的形式出现,但其后的数百年间,依然是五言的天下,作七言者寥寥,而偶有所作,如西晋傅玄等,还讥为“体小而俗”,整个刘宋时代,全部七言诗不过27首,鲍照一人独占11首之多,近乎一半,可以说他是第一个有意识地大力写七言诗的人,而且独具创造性。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一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
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代白纻曲》其二
春风淡荡侠思多。天色净绿气妍和。
桃含红蕚兰紫芽。朝日灼烁发园华。
卷幌结帷罗玉筵。齐讵秦吹卢女弦。
千金雇笑买芳年。
与曹丕《燕歌行》相比,第一首诗人将原来的句句押韵改为隔句押韵,第二首则将原来的一韵到底改为中途转韵,自此后世七言诗格式上再无大的变化,看似只是小小的不同,意义却是划时代的。不仅增加了用韵灵活性,而且形式上更加自由,变化多姿。这是同时代的谢、延不能比拟的。
清人王夫之说:“七言之制,断以明远(鲍照)为祖(《船山古诗评选》)”。即是肯定鲍照为七言转关之人。
二、边塞诗的大力开拓者
鲍照也是诗歌史上第一个大力写边塞诗的诗人,比起之前的陈琳、曹植等人,虽有《饮马长城窟行》、《白马篇》这类作品,但只是零星成章,不成系统,鲍照则留诗14首,多方拓展,使这一题材走向丰满成熟,及至唐代,终于大爆发。
《拟行路难十八首》
十四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
故乡窅窅(yǎo,很远)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
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急边气寒。
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
将死胡马迹。宁见妻子难。
男儿生世坎坷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这一首就写出了边关将士的思亲之情,壮怀中见柔婉。像他的《代出自蓟北门行》、《代东武吟》,也都是边塞名篇,除了抒发报国之志,也道出边关战士的凄凉处境。这些都开拓出新的思想内容。
清人王闿运有评:“用十二分力量作边塞诗,是唐人所祖。”
鲍照也成为唐之前最重要的边塞诗人。
三、光照后世的乐府歌行
在200多首的《鲍参军集》里,鲍照乐府一共80多篇,占比超过存诗总量的三分之一,这一部分诗数量大、质量高,个性色彩鲜明,是鲍诗精华,其中的《拟行路难十八首》更是巅峰代表。虽用乐府古题,但自出新意,正如曹操之于四言诗。
《拟行路难十八首》
其四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其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单单看这两篇,直以为太白复生。
情感之激烈,节奏之多变,风格之遒劲,达到心境与艺术的高度统一,跌宕多姿,痛快淋漓,真是不可多得。千载下读之,你能感受到一个有血有肉、脉搏跳动的灵魂。
形式上诗人五、七言交织,极尽奔腾之豪气,自由之挥洒,风调上上承建安、下启太白,代表了唐之前乐府歌行的最高成就。
正如清人沈德潜所说:“明远乐府,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后太白往往效之。”(《古诗源》)
太白有效之吗?如果你记得《行路难》有句“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对比上文第二首,你很容易理解。
太白受益于鲍照,却在诗文中只字未提,反倒他一再提起的谢灵运,于他的诗风却并没有什么影响,倒是杜甫在他的《春日忆李白》中点明李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可谓一语道破。
结语清代学者何焯(zhuō)有言:“诗至明远(鲍照),发露无余,李、杜、韩、白,皆出此也(《义门读书记》)”。此说并不虚夸。
纵观元嘉三人,颜延之诗当时负盛名,但堆砌典故后世已不足论,谢灵运虽开山水一派,也不过一句“池塘生春草”,他则多雕饰之弊,只有鲍照,既开边塞一派,又创制七言,在六朝纤弱的文风中注入刚健之气,使建安风骨得以延续,一歌一嚎,俱出肺腑,最可动人。无论内容、艺术都为后世尽开法门,人生经历更是底层向上奋斗的不屈史、抗争史,其不愧为南北朝诗人之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