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名篇反译文言:鲁迅《孔乙己》仕隐君:孔乙己传
余幼读《论语》,闻诸圣人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也。”吾蒙师极博学严励,课诸子勤力,而自读书往回涵泳,乐其中。亦如是期其教也。惟时年少,性玩,不知所以,直有犯逆。及读吴氏范老爷中举,则知庸小之前后状也,而十年寒窗苦亦了然。夫士之为学,取功名为社稷耳,要在得位,则为大夫济元元焉。
邑有孔生者,少读书,以家贫故不得进学。然自勤学,经籍多有涉,说文有所参,时教字于童。着长衫,喜酒,言语之乎者也,擅书,偶聘馆钞,换三餐之食。以是故,不同于人,虽不得为诸生,亦以士自舍。邑人固不解,以为痴愚,以其潦倒,以为谈笑资,更有作弄取乐者。不屑问其名,以描红纸字印,号之曰孔乙己。
吾年十二,即去三味书屋,于鲁镇咸享酒店执杂事。掌柜凶严,店中沉闷。孔生时来,温酒站饮。及至,众食客便取笑,有询其伤疤者,有道其窃书者,有诬其偷者,直揭其丑,有讥其不取秀才者。孔生不予辩,然亦不安,呢喃经典句示其别。以吾少,亦指教文字,若指碟中茴香豆,问茴字何写?不能答,则悉数其知。时吾少,学不至,大皆笑置之,不耐烦至矣。孔生见,又摇头叹惜焉。时云:“孺子不可教也。”虽然,下次犹然。有童争抢其豆,孔生掩之,以论语句拒:“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孔生久未至店,某中秋前两三日。掌拒指粉板,示其欠账,可十九文。有酒客闻,云孔生窃丁举人财,遭打折腿,或亡矣。余不之信,将冬,孔生果来,黑且瘦,不似往日气,以蒲包垫坐柜台下,草绳挂肩,盘腿,依旧破夹袄,温酒声。掌柜询欠事,孔生仰曰:“账下次付,此现钱,惟酒好。”掌柜又质询其挨打事,孔生不辩,直曰:“跌断而已。”饮既,以手撑行。后,再无见其至。年关、端午、中秋诸节,掌柜犹以账事记挂之。
及余长,渐明经典之意,又多观士夫穷达之处,及忆吾寿师学德操守,乃知孔生诚一途矣。孔生之不得进学,既而不得遇,盖以其贫焉。察其学与书,言与行,其志亦不多亏。古之学者偷光借书,近曾文正遇窃发奋,而明之郑板桥吟诗送窃亦成雅趣。若孔生,窃书或有,以渴学焉,窃物则不必,不然,则性为无赖,恶可以温酒诺其信而掌柜肯之长不予逐乎?范进固幸也,吴氏偷娱之不逾其底准,孔生固不幸也,惟以贫而糟诬。小人固斯滥也,吾尝亟亟为是,以不稽之闻而记之,又愧于吴氏也。值国弱受欺,以倡白话新文故,前驱者以污孔孟,去文言,摧礼教为必,若狂人之日记,阿Q之正传亦如之。势必以此俾后生轻读经、弱文教、远圣贤者也。百年后必有罪我者也,使吾不耻见于吾师与孔生,又谁焉?谨以旧文传。己亥冬月周树人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