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同类题材的影视作品而言,《机械姬》的故事其实并没有太多新意。该片探讨的主题在《西部世界》里得到了更为复杂的呈现,即:机器生命拥有了自我意识,并通过一系列计谋,成功逃离人类为其制造的“监狱”,走进更广阔的自由世界。
不同之处在于,和《西部世界》中充满哲学内涵的台词对白相比,《机械姬》里男主人公和机械姬之间的对话就显得轻松多了。全片的故事情节均围绕着一个封闭空间展开:
神秘的亿万富翁、全球最大搜索引擎创始人内森,在公司设置了一项幸运大奖,程序员迦勒最终中奖,随即被邀请到内森位于山林间的一栋别墅里“度假”,内森在这里研制出了人工智能机器人艾娃,他邀请迦勒来此处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对艾娃进行图灵测试。
内森希望通过迦勒与艾娃对话,来判断艾娃是否具有自我意识。影片真正想要探讨的主题,反而在内森与迦勒的谈话中得到了最集中的展现。
一开始,迦勒怀疑这项测试的效果,因为和人工智能下象棋,只能测试出对方是否会出妙招,而不能测试出对方是否知道自己正在下象棋。到后来,两人的困惑变成了:艾娃究竟是在模拟人类的情感,还是真的拥有这种情感。
在内森的引导下,迦勒和艾娃展开了多次对话。在这一过程中,艾娃逐渐表现出了令迦勒意外的一面,她会故意让整栋楼断电,以此摆脱内森的监控,从而有机会向迦勒倾诉一些秘密。
她让迦勒警惕内森,不要相信他说的话,并逐渐表现出对迦勒的好感。性情温和的迦勒逐渐被艾娃的言行举止所打动,并对内森产生了敌意。终于,他决定帮助艾娃逃离这座别墅,让她去往外面的自由世界。
整个情节套路和《西部世界》有很高的相似性,它们其实代表了人类对于人工智能最流行的一种虚构套路。
人工智能的鼻祖在《后现代状况》一书中,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对后现代美学永不妥协的前卫品质大加赞美,却极为轻视通俗文化的折衷主义。但在科幻领域,这种立场是站不住脚的。
优秀的作品通常都具备鲜明的话题性,并往往带有伦理道德层面的反思,为此,创作者们愈发倾向于摒弃套路化的结局。《机械姬》同样给观众留下了一个无尽回味的、开放式的结局。
如果将人工智能视为一种潜在危机的话,它至少已在各类文本中被表达了两百年。关于人工智能的想象缘起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该作被誉为科幻小说的鼻祖,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世对于人工智能的想象。
在工业革命初露锋芒的年代,玛丽·雪莱已对技术文明怀有深深的忧虑。小说中,弗兰肯斯坦创造怪物的手法与上帝造人的手法如出一辙,上帝向亚当吹了一口生气,弗兰肯斯坦则利用雷电将这个拼凑出来的人形赋予生命。
“怪物”注定无法融入人类社会,这个历史上的第一个人工智能形象和它的创造者一起走向了毁灭:弗兰肯斯坦不愿为怪物制造伴侣,因为害怕这个新的种族危害社会,怪物于是疯狂报复主人。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遭遇后,弗兰肯斯坦和怪物双双离世。小说的情节也成为后来许多科幻作品的原型。
在进步主义和科学至上论的时代,玛丽·雪莱对人类盲目利用科学征服自然,从而推动文明不断发展的乐观信念深感忧虑。后世对于人工智能的刻画,也习惯于延续玛丽·雪莱的批判性基调。
不难看出,《机械姬》的情节内容,同样从玛丽·雪莱那里汲取了不少灵感。内森好比是当代的弗兰肯斯坦,他性情古怪,举止神秘,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制造出了艾娃。
和弗兰肯斯坦一样,内森也对自己制造出来的智能机器怀有一种担忧,所以才将她禁锢起来,不让她接触外界。也正因为如此,才遭到了艾娃的背叛与报复。
这个经典的原型叙事之所以历经两百年而长盛不衰,以各种改头换面的形式在今日的影视作品中一再出现,主要源自人类对智能技术始终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感。
人们害怕,总有一天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就像内森所预言的那样。尽管这种忧患意识会产生无穷的创造力,但从理性的角度看,其实是站不住脚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工智能将会陆续取代人类现有的一些工作(与此同时又将会有新的必须依靠人类来完成的工作出现),却无法取代人类自身。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将成为人类的伙伴和帮手,影视作品中最著名的形象要属罗宾·威廉姆斯饰演的《机器管家》。但由于这类角色往往缺乏戏剧化的张力,因而在科幻作品中并不常见。
为了突出戏剧效果,创作者们更喜欢把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引入你死我活的局面。更常见的剧本是:某种机器生命最初是人类的伙伴和帮手,后来逐渐“觉醒”,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人类的奴隶,正如亚里士多德形容希腊奴隶的话:“一部会呼吸的机器,一件会活动的财产”。于是,它们开始反抗人类,企图主宰世界。
此外,创作者们也喜欢将人工智能塑造成神一般的存在。在美剧《疑犯追踪》里,“机器”和“撒玛利亚人”两大智能监控系统可以影响和操纵社会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通过强大的资料收集和数据计算,它们甚至能够成功预言(进而干预)某一具体事件的进程和结果。
在现实世界中,关于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目前有两种不同的立场:一是将人工智能理解为拥有智慧的机器生命;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人工智能只是单纯地体现为某种信息技术,比如负责数据搜集和分析的应用程序。
科幻作品大多采取第一种视角。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加上《弗兰肯斯坦》的持续影响,人们总是担忧人工智能终将对人类的生存构成威胁。
这些智慧机器大多被设定为具有自我意识,然而,创作者们忽视了一个根本问题:根据笛卡尔的名言,机器的“我思故我在”,不过是将人类的“思”装进了机器的“大脑”里,并规定好了后者的存在方式。
什么是“我思故我在”?简单讲,就是我思考,我存在。当我无法怀疑自己在思考时,我就有了自我意识,而不是像计算机那样只是在进行某种演算。
问题来了:如果机器真的能够意识到自己在思考,那人类怎么可能规定机器在想些什么?换句话说:人类制造出了具有自我意识的机器,又规定了它会按照人类自身的意识去思考,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实际上,这样的机器根本就不具有自我意识,它不过是在模拟人类的思维方式,因而也是完全可预测的。所谓的图灵测试,从一开始就只是在笛卡尔的认识论圈套里打转,它根本无法抵达对象的“思”,也无法帮助人类测试者真正理解面前的这个他者。
《机械姬》中,艾娃拥有了自我意识,并利用迦勒来反抗内森,这一剧情设定其实体现了编剧强加在艾娃身上的一种思维方式。即便内森按照人类女性的客观标准来打造艾娃,其意识特征终究只是复制了人类的品性而已。
倘若有一天,真的诞生了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我们也只能说:它思故它在。别指望这些智能机器按照那些老掉牙的剧本行事。机器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你也猜不明白。
因此,目前的科幻作品对于人工智能的想象依旧未能超越玛丽·雪莱的原型叙事,由其引发的担忧和恐慌,从根本上说其实是在自己吓自己。
既然我们无法真正预测和规定人工智能的“思”,那么,为什么不能对技术的未来抱有更多信心呢?智能机器为什么不能拥有一颗有趣的灵魂呢?如果我们还抱着两百年前的剧本不放,会不会太缺乏想象力了?
《机械姬》的结局是:艾娃杀死内森,抛弃迦勒,最终来到了人类社会。但在现实世界里,人工智能压根不可能经历这样的套路化剧情。技术的发展方向,终究不会在玛丽·雪莱的原型叙事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