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岚
这个春天,我总是长久伫立在窗前,注视着院子里那一排樱花树。
当春风刚刚吹来的时候,当大地刚刚苏醒的时候,当温润弥漫于天地之间的时候;当梅花绽放、金色的连翘灿烂了大地、玉兰花端庄妖娆地开满眼帘的时候,当梅花、玉兰全纷纷落地,当一切都归于宁静的时候……我总是耐心地站在窗前,注视着眼前的这一片樱花林,看她如何不动声色地笑看周边的柳树冒出鹅黄色的叶片,看她如何淡定从容地称赏梅花惊艳了大地,看她如何在一树树怒放着的白的、紫的玉兰花旁心安理得。整整二十天,樱花树在我的注视下,就这样不急不火看着春回大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是别人的热闹,争艳是别人的争艳,与我何干?
是的,我在等待。我在等待哪一天一抬眼,不经意间“哗”的一声,樱花林突然间绽放,绽放出惊喜万分,绽放出繁花似锦,绽放出美不胜收。
最初的等待是急促的。
想去年一树一树的繁花,是怎样地美丽了天地人间?想她与众不同的繁盛是怎样地惊天地泣鬼神……即使夜里我也会良久伫立于窗前,注视着窗外或黝黑或月明星稀下,她们如何能面对盎然的天地而不动声色。“灿灿花开留人醉,淡淡清香时有无。”的句子便涌上来,急迫便涌上来。当饱满的玉兰花落尽最后一瓣花蕾的时候,就在这个春天的清晨,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阳光温柔,春风和煦,几只小鸟在樱花枝头跳来跃去,不时发出欢快的吟唱。我立在窗前,一如既往地等待着我的樱花林的盛开。推开窗台,犹如喜讯随风而至。几棵樱花树窃窃私语,她们仿佛刚从梦境中惊醒,闪动着炯炯有神的眸子,似乎在调皮地探问:瞧瞧,我们是否与昨天的我们有所不同?定睛细看,今天的樱花树的确很是与众不同——所有的枝杈上全都缀满了花苞,不,是从枝杈到梢尖,无处不花苞,无处不含苞,一串串、一丛丛、一簇簇。那一刻,我竟有了些许的愧疚,为我对她的误解。其实,连日来,在她从容的外表下,一定是理解了我急迫的心情,理解了我这份长久的等待,更理解了我翘望着她突然盛开的那一刻。于是,她起早贪黑昼夜不息地生长,起早贪黑昼夜不息地孕育,也许就在明天,或者是今天晚上,当哪一缕春风而至的时候,“啪”的一声,她一定会突然响亮地绽放,之后,她一定会时不我待般起早贪黑昼夜不息地开放——她又怎会错过这一季春风,错过这一世的风华岁月呢?错过一颗惜之珍之的心呢?何况盛世难再啊——她一定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美梦,她一定存了一个长长久久的诗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才盼到含苞待放的今天。“樱桃花参差,香雨红霏霏。含笑竞攀折,美人湿罗衣。”“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樱如美人,红颜易消歇。”“树底迷楼画里人,金钗沽酒醉余春。鞭丝车影匆匆去,十里樱花十里尘。”“最美不过樱花雨,缤纷浪漫逐人舞。”……除了美丽的诗词,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明日,对,就是明日,对于所有的樱花树来说,“盛开”这个词是难以表述她繁盛的状态,因为“盛开”这个词实在太温和,实在难以表达她盛开时的气势、速度、声响、热烈和给人心灵带来的震撼。
在我,震撼不仅仅来自于这一片即将盛开的樱花。
窗中日满,街上人喧的时候,从窗前的樱花林望过去,总会看到两个相依相携走来的人。
母亲应该有七十岁的样子,微驼的身躯、雪白的头发,她半抱半携的女儿三十岁的样子,喜欢穿各式各样色彩艳丽的裙子,尤其突出的是每次都不同变幻着发式。因为长满了青春痘的缘故,肥阔的脸上暗红相间;因为肥胖,身上全是肉的漩涡,每走一步便会引起全身有节奏地颤抖。这样的肥硕,更显得母亲矮小而苍老。因为平衡的原因,每次行走总是踉踉呛呛,母亲便半抱半托地伴在左右。无论何时,总见到母亲满头大汗的样子。累了,女儿会坐在路边的石椅上,母亲便一下一下抚着女儿肥厚的手掌,或者仔细地为女儿掏着耳屎,这样的时候,女儿会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一脸的郑重和严肃。更多的时候,女儿手里总是拿着这样那样的吃食,遇到每一个路人,她的脸上便会堆上满满的笑,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双眼睛向上翻起,眼白整个露了出来,却伸出手里的食物迫切地要与每个人分享。母亲便会歉意地送上一份微笑,却慈祥地注视着女儿的脸,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溺爱和欢喜,我敢说,在喧嚣着的街面上,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女儿。每天不停地走在我所看到的小径上,是因为它通向小区的小卖部。有一次我在小卖部买菜,恰巧遇到正在购物的她们。女儿只管拿起这样那样的食物,母亲在一边细声细气地劝说着——这种啊,记得上次你吃过后一直拉稀,不要吧?口气中的温柔,完全是对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纸巾小心擦着女儿嘴角的饭粒。女儿一边顺从地让母亲擦拭,一边反复强调“要吃嘛”、“要吃嘛”,母亲终还是买了重重的一包拎了走,走前把袋子完全打开让女儿挑,并剥开女儿选中食物的外包装,只留一角用袋子包了放到女儿的手里。女儿便开心地嘿嘿笑着,边吃边用手抱了母亲的一只手臂就走,身体的整个重量就压在了母亲的身上,似乎母亲的那一只手臂就可以托付终生似的。矮小的母亲的两只手臂一边是重重的手提袋,一边是高大健壮的女儿,整个的人就更加矮小了。
见我长久地望着这对母女的背影,店老板娘便介绍了起来。原来这位母亲一生不能生育,便收养了这位女儿,儿时高烧烧成了智障,前几年嫁过一个男人,一开始还好,但不出一月那男人便拳脚相加。母亲心疼不过便拼了命又要了回来,还陪上了自己一部分养老金。“她最大的担心就是自己死了后,女儿怎么办?于是,便恨不能把有生之年里世间的爱全给自己的女儿。”听到这里,我的心无端地痛了很久——毫无血缘却给予最周到无私的爱,除了感慨之外,我还感受到生硬的俗世里,有一块心一样形状的钻石或珍宝,让我怦然心动。
这样的怦然心动还因为一句话。
“你是我永远的姑娘。”
这是结婚仪式上新郎对新娘说的一句话。新郎叫张学良,新娘叫赵一荻。彼时,两个人都已年过半百,他们的年龄加起来已超过百岁。似水流年,她不再是如花美眷,不再是《诗经》里走出的“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而是他的白发新娘。她用半生的等待和陪伴,换来字字如明玉的一句话和一段爱情——在世人的眼里,他深爱的女子已然老去,而在他的心里,却永远是一位姑娘,是爱情初逢时最初的样子。
有一种爱,与光阴无关。
有一种爱,会与一个句子有关,比如“虫鸣打湿一身。”——一个在秋天赶走夜路的人,被疏疏密密、嘈嘈切切,四面八方浮上来的虫鸣声打湿了衣服、头发、眼睛、耳朵和心灵。这是多么美妙的意境啊。
还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这个春天的早上,春色无疆,河流闪闪,万物走出大地的门槛,开始诉说它们的一生。而我的窗外正酝酿着一场铺天盖地的盛大花事。当天地间的大美,世间映入眼帘的大爱,我最爱的文字,如浩荡而来的春潮涌动,不时冲撞着我心灵堤岸的时候,我便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我只想和你在这尘世虚度光阴。
【作者简介】张岚,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作协全委会委员、临沂作协常务副主席,临沂文学院副院长;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国家三级健康管理师,市级多家报刊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北京文学》《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中国妇女报》等,多次获全国散文、报告文学等奖项,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里的花开》《岁月凝香》《岁月静好》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