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亡灵一样活着原创龚文平RG2021-02-23 17:42:24
m小时候的村落被纵横交错的小河分割的零零碎碎,土坯墙茅草顶歪歪扭扭散布在芦苇萧瑟的河岸上,如同老头子荒凉的脑袋上生了癞疮。要是一个现代人走进去,有时候会分不清到底是死人之地还是活人之所。
刚刚经历过战争和饥荒,面黄肌瘦的人们还来不及想起把人送进火炉里一劳永逸的捷径,死去的人被体面地穿上活着的时候难以奢望的干净衣服,在孝子贤孙们的悲痛欲绝的哭声和注视里,谨慎地装进散发着浓浓的桐油香的厚木棺材里。棺材被埋入自家田地里,或者就在房前屋后某一处不碍风水的角落。堆土,长草,遗忘,直至一年需要祭奠的时刻。活着的人就那么多,而死去的人总要占据一席。这个村落在渐成规模之后四十年,坟头的数量和规模以坚决不可阻止的姿态,超越了活人的居所。还有大量穿着黑布粗衣的老头老太,每天如同冻僵的青蛙蜷缩在黑暗的屋子里,无声无息。有时候他们也会坐到歪斜的屋檐下,温暖的阳光丝毫打动不了他们,从旁边经过,偶尔能听到从他们嘴里传出的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咕咕哝哝,被一些夜里闲聊的人们称之为“跟鬼谈交易”。他们经历过生活几十年的风雨,早已经对任何事物失去兴趣,对所有灾难淡然处之,对于死亡的到来,也能欣然接受。他们曾经把自己父母送进身边的土穴,像活着一样跟他们继续平静地相处,接下来他们亦将跟随进入同一处隐秘之所,再次相聚。一样的生活,只是换了个地方。m经过村子最北边那块坟场时,总会奇怪地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据说总是黑夜来临的时候开始活动,黎明将之之际消失。他们在散乱的坟地荒草里甘之若怡,走家窜户吃饭聊天,还会偶尔到活人生活的地界转转逛逛,关心一下后辈们过得到底怎么样,要不要再帮点儿忙。一些外人不小心跟他们碰上了,就会遭到他们的暗中陷害,回去发热头疼,只好请神仙祛邪驱鬼。m那时候才八岁,他就仿佛获得了死者的角度。他想,死人在夜里出来,看到村庄,是不是就像白天他经过坟场?这样想着,m忽然间觉得,他眼前的村庄和坟场也没什么区别。这种想法在m的家搬进新开发的居民小区之后,变得更为强烈。因为那些坟地也与时俱进,被集中安置进了公共墓地。每当清明或者年关,走进墓地,m就在想,若干年以后自己就会从远处的小区搬到这片“小区”。这样一想,他脸上不禁露出古怪的笑容出来。
和这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不同,m充满活力,所有风吹草动都能调动起他的好奇心。他和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孩,一到散学放假,就像一群夜里无家可归的游魂到处飘荡,像瘊子一样上蹿下跳,像老鼠一样钻进钻出。和那些凄惨的鬼不同,他们肆无忌惮,无需谨言慎行,缓慢的阳光下不时扬起他们尖利的叫声,和叫声一样尖利的笑声,笑声有时候也会无征兆地演变成哭声。所有的声音都随机而短暂。 村子中部矗立着一排巨大的房子,大红砖累砌,灰瓦大斜坡屋面,气势逼人。房子前面是水泥浇筑的场地,岁月侵蚀场地破败不堪,但也挡不住它曾经的风采。m和小伙伴们蹲在春天的河水边,水里倒映着绿樱樱的杂树和小草。那个上了二年级的胖子,忽然转过头来露出豁了两颗门牙的嘴,提议说“我们弄点儿上来玩玩儿怎么样?” 小孩们一致同意,觉得他的主意真不错。 他们在岸边做了一个小土洼,里面灌上手捧的河水。 “我去捉!”灵活的小瘦子奋勇当先。 一忽儿功夫他就成功地从河里捞上来几条小蝌蚪。小蝌蚪完全不惊不慌,在他细小的手窝里游动。 “放进去吧。” 他们又凑在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蝌蚪在土洼里若无其事地游来游去。 水很快渗进下面的泥土,小蝌蚪的游动将水洼搅得有些浑浊。 “他们会不会死?”最小的孩子眼睛盯着里面担忧地说。 “笨蛋,就是要看它们怎么死!”那个胖子腾出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那里就是这个村子曾经红火一时的社场,人们聚集金钱和人力,在一片泥屋子中央地带,热火朝天地修建高大敞亮的七架头砖房。红扑扑的砖墙,把阳光里他们年轻健康的脸蛋映照得格外鲜亮。社场成为这个村子所有公共活动最重大且唯一的场所,春耕秋收,打稲打麦,收整入库,算公分吃大锅饭。老年人到了他们僵硬无力的时候,总是遥望这片场地,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味自己生龙活虎的光鲜人生。而年轻人不记得这些,小孩子来到这里时,它早已破败不堪。荣光只属于回忆,现实里它不值一提。 m和小孩们对房子里面不感兴趣。那里面除了一些烂掉的麦秸秆有时候还会窜出一条浑身火红花纹的大蛇,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还有一面零零落落的大黑板。那黑板水泥作底,刷上黑漆。上面歪歪斜斜排列着几行符号和数字,既不像公式又不像账本,似乎在幽暗里隐喻什么。小孩们的目光立即从上面跳过去。他们对着旁边一副巨大的白粉笔头像,楞楞地瞧了半天。 这画真不错。最小的孩子张着嘴惊叹。 笨蛋,这谁不知道。那胖子又碎了他一句。然后从他稚嫩的嗓子里尽量发出老练的声音“这比我们美术老师画的还漂亮!”二年级的小孩儿就能做出否定自己老师的论断让他自己都有点儿语音颤抖。 m脑海里跳出一个瘦高的男孩的身影,他偶尔横穿村子田野里那条自东而西的田埂,肩上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m站在田里,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m的爸爸就告诉他“你要好好上学,根宝都上高中了,成绩好着呢!” m像是询问又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会不会是根宝画的?” 那是一副伟人的画像,面阔耳长,眼神奕奕。目光穿过阴暗的房屋,越过宽大的窗户,落到外面寂静的村落。他好像就这样不分白日黑夜注视着眼前这个普通的民间版图,满怀期待又充满信任。 几个孩子满手泥浆,裤腿上湿漉漉,而他们看着这幅画的时刻,却严整清晰地成为后来思想成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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