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之美与恶

原创 正说医道 2018-10-06 20:46:03
在开始今天的话题以前，我们先读一首非常美的古诗，享受一下修辞之美。
李凭箜篌引
作者：李贺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唐朝大诗人李贺的这首诗是写音乐的最好的三首诗之一，另外两首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这个名贵的箜篌是用吴地的丝线和蜀地的桐木制作的，在秋高气爽的天地间一摆，连山上的云都不流动了，静静地等着听音乐。



江娥啼竹素女愁。江娥和素女两位传说中的美女也开始酝酿情绪，以准备与李凭的琴声产生共鸣。



李凭中国弹箜篌。前三句铺垫好了场景和气氛，然后来了个大白话，李凭要在世界的中央弹箜篌了，一下子就把前三句的张力释放出来了，怎么能不震撼。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琴声太美了，就像昆仑山的宝玉碎裂的声音，就象凤凰在鸣叫，象芙蓉花在哭泣，象兰花在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琴声之美融化了长安城门前的冷冷月光，打动了天上的玉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优美的琴声打动了补天的女娲，女娲一不小心让天上的水漏下来一些，形成了一场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就像梦入仙境，鱼和龙都在随着音乐跳舞。月宫中的吴刚也不砍树了，他倚在树上听李凭的琴声。旁边的白兔也听的入迷了，被露水打湿了也没有发觉。
从昆山玉碎到露湿寒兔，一路推进，有狂放有沉迷，有动有静。诗读完了，却仍然让人感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怎一个“美”字了得。

像我一样极其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有很多，但是很多人不懂得欣赏文化的诀窍。对文化的东西，一定不要较真，欣赏文化作品的时候，要关闭理性思维，打开感性开关，让自己的感情随着文字、声音、图像的变化而激荡，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忧愁、惋惜、愤怒、爱恨情仇，过瘾的很。



不过，总有人想不开，非要跟文化人较真。例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有人就说了，春天哪有桂花？作者搞错了。还有人说，有种特殊品种的桂花就是春天开，作者没有错。在我看来，他们都错了，和文化人较真就是错。在诗文的世界里，白发可以三千丈，饮酒可以三百杯，意境动人就好，较什么真呢？



但是，总有人分不清文化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区别。读了《李凭箜篌引》就是有人认为箜篌比钢琴好听，就是有人认为乐师李凭的技艺惊天地泣鬼神。他们不认为这首诗是文化，而认为是说明文。这种人不在少数，我也是。



这整首诗都是极言李凭谈谈箜篌有多美，没有任何准确的表述，通篇都是夸张再夸张。如果有人用这首诗来鼓动我报李凭的箜篌学习班，真的很容易打动我。



这种事确实会发生，很多广告、软文、伪科学都用这样的套路。这时候我们如果调动理性思维，很容易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千万不要去听李凭的音乐会，否则这首诗的美很可能将会荡然无存。
修辞手法和技巧通过打动人的感性而促进传播，但并不适合用于传达精准的信息。所以，科研论文对修辞手法控制的很严，因为怕过度的修辞会影响信息的准确性。



古希腊大学者柏拉图对当时流行的修辞学实践非常反感，对此他进行过激烈的批评。
柏拉图认为修辞学就是颠倒黑白的骗术和迎合大众的谄媚术，根本就不配称为技艺，其价值甚至不如木匠和鞋匠。
他认为那些教授修辞学的智者们毫无知识，只知道迎合民众。对此他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民众就是修辞学智者们养的一头巨兽，智者们了解巨兽的喜好，知道如何接近它应对它，把这些技巧总结下来，就成了修辞学。
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却很有道理。不用说谎，只用修辞，就能误导人。



例如，“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前一句和后一句毫无关系，但是有了前一句，人们就会觉得后一句显得更有道理了。
对比一下这两句，
“这个新药的严重并发症只有10%”，
“这个新药的严重并发症高达10%”。
前一句让人觉得新药很安全，后一句则相反。“只有”和“高达”两个修饰词在这里就起到了误导读者的作用。
再比如这两句，
“95.6%的相关论文认为，冬虫夏草没有促进身体健康的作用”，
“有相关论文认为，冬虫夏草可以促进身体健康”。
这两句话都没有错，都是事实，但是传达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由此可见，准确地传达信息有多么重要。我们从小学习语文，都在教我们如何写的通顺、逻辑、优美，让读者们爱读，但是从没有教我们如何写的准确。
于是，我们学习了很多修辞手法——这一说服别人的技艺。



已知的修辞手法有63大类78小类，常用的有比喻、对偶、排比、反复、拟人、借代、夸张、双关、映衬、排比等等等等，单说比喻就有明喻、暗喻、借喻、博喻（复喻）、倒喻（逆喻）、反喻、互喻（回喻）、较喻（强喻）、譬喻、饰喻、引喻。
毫不夸张地说，修辞学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但是这个学问的作用是什么？就是为了在不增加事实依据的情况下增加说服力，柏拉图说这是骗术和谄媚术，真是有点道理。
在科普写作中，谁也离不开修辞手法，包括我。但是，过度应用修辞术，必然会损害信息传播的准确性。
例如比喻手法，就应该尽量少用，直接说事实，说细节就是了，比喻用不好是有害的。在比喻中的成立的逻辑关系，绝大部分不能准确应用在被比喻的事物身上。
有的“医学”文章通篇都是比喻。例如“固本培元”，“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本、元、正气、邪都是借喻，具体指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这类修辞是不适合用于严谨的医学论文中的。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修辞学》中将说服别人的方法总结为三类：
第一类，是通过演说者的地位、身份、成就来征服倾听者。例如我是某某医学会的会长。
第二类，是演说者可以通过建立跟听众的情感共鸣来进行说服。例如各种修辞法。
第三类，是通过信息和逻辑论证来说服人。
以效果来说，前两类的效果远大于第三类，但是，真正可信的只有第三类。
说了这么多，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对待修辞法呢？需要学习，要享受，还要提防。



我们要学习修辞法，因为我们还要去说服别人；
我们要享受修辞法，因为我们还需要文化的滋养；
最后，我们一定要记住柏拉图的话：“修辞法就是颠倒黑白的骗术和迎合大众的谄媚术！”
哎呀！人一定要这么复杂吗？真的没有办法，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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