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年底,我当教师刚刚半年。就在临近寒假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学生家长的邀请,他让我到他们家过年。这其实是客套,我哪里能不知道呢。我就随口来了句客套话,说:“好的。”
没想到学生家长来真的了。几天之后,我收到了学生家长的来信,这位退休的乡村中学语文教师用繁体字给我写来一封正式的邀请函,这封信感人至深。有一句话特别地蛊惑人心,老人家写道:毕老师,我要为你杀一只羊!
“杀一只羊”突然使事态变得重大,我就不能不去了。为什么就不能不去呢?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总之,为了老人家的“杀一只羊”,我必须去。大年二十九,经过一整天漫长的颠簸,我终于站在了退休教师的家门口。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退休教师兑现了他的诺言,残阳如血,当着我的面,他把羊杀了。我当时的感觉真是怪异——大老远的,我这是干什么来的呢?似乎就是为了看一个老人杀羊,但我的感动是实实在在的。
晚宴有些晚了,却很热烈。老人家叫来了一大堆的客人。老实说,这顿晚饭我吃得十分别扭,我的学生喝了一些酒,他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亲切地叫我“飞宇兄”。退休教师当然是讲究师道尊严的,他站了起来,很不高兴。我说过,退休教师体格健壮、精力充沛,所以,他的高兴与不高兴都伴随着力量。他大声呵斥了他最小的儿子,热烈的酒席一下子就变得有些紧张。
我只好挪出一只胳膊,搂着我学生的脖子,说:“我让他这么叫的,我们平时都这么叫。”
老人家显然是将信将疑的,他突然一拍桌子,高声说:“好!”大伙儿都站了起来,为天下皆兄弟的美好场景干了杯。
高潮在晚宴之后正式来到了。收拾完桌子,老人家把早就预备好的纸、墨、笔端了出来。他要我写春联。这可怎么办呢?春联需要对仗,我一下子哪里想得出那么多工整的句子?不过还好,陈词滥调我还记得一些。真正要命的是毛笔字。我从来没有练过毛笔字,我的毛笔字其实就是放大了的钢笔字,这叫我如何拿得出手?我想我必须说老实话,就对老人家说:“我真的不行。”我把毛笔递到退休语文教师的手上,恭恭敬敬地说:“还是您来。”
老人家也喝了酒,热情高涨,只是推,说:“我怎么敢在你面前献丑——你是我儿子的老师!”这句话里头是有逻辑的,他的小儿子是他的骄傲,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村子的骄傲。我能给他的儿子当老师,我不动手,谁敢动手?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推让,我妥协了。我知道推不掉的。我的毛笔字有多难看,原先只有我自己知道,现在,大伙儿都知道了。可我又能如何?我只有硬着头皮,一路纵横。
一口气写了十来副,每写完一副都有人给我鼓掌,这一回,激情四溢的退休教师却没有随大流。他始终在沉默,一定对我的字大失所望。一个读完中文系的大学毕业生,居然把毛笔字写成那样,太不成体统了。我哪里是低头写字,是在低头惭愧。我的父亲从小读的是私塾,长期在乡村担任语文教师,所以我知道,永远也不能小瞧了乡村里的那些老秀才,他们的手上有绝活的。献丑啊,真是献丑。
我终于又想起两行陈词滥调来了,反正是和“飞雪”有关的。里头有一个字,“飞”,“飞宇兄”的“飞”。这个字我是擅长的,写得也就格外有心得。我特地选用了繁体字。在我一笔一画把繁体的“飞”字写完了之后,退休的语文教师终于说话了,他激动万分地说:“这个字写得好!”
(选自《写满字的空间》,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