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鲁迅先生做了一篇演讲,这篇演讲提到了“魏晋风度”这个词,他觉得,后世很多人学习魏晋时期的饮酒、空谈、服药,都是徒有其表,不得其神。
“真名士,自风流”,这才是真正的魏晋风度。
《浮生六记》当中,芸娘喜欢诗仙李白,但是她却说,太白的文章,不可学。相反,诗圣杜甫诗歌沉重,格律更是无双,但是杜甫可学,而李白不可学。其原因是杜甫诗虽然好,但是尚有迹可循,而李白的诗潇洒飘逸,但那是李白气质如此,放浪不羁才有仙人一般的诗情,写出天地初生一般的文字。
魏晋风度也是,不可学。
魏晋那些文人,风度比命更加重要。魏晋风度是什么?曾经在百家讲坛的易中天说:魏晋风度就是活得真实漂亮。
所以,魏晋风度,可以借鉴,但不可学得。为何不可学得呢?只因那是魏晋诸多文人从骨子当中散发的气度。
大书法家钟繇之子钟会,天资聪颖,少年多才,可是对于嵇康,钟会似乎很害怕很敬畏,年少时,他写了一本《四本论》,本来文采出众,书写得挺好。
他想这本书给嵇康看看,可是他连自己去见嵇康都不敢,他站在嵇康家的墙壁外,犹犹豫豫地将《四本论》丢进嵇康家的院子里,然后掉头就跑,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后来,钟会得到司马昭的重用,他觉得自己有了去见嵇康的底气。
那一次,他邀请了当时许多有名望的人,陪他一起去见嵇康,以增强他的底气,他们一群人,穿戴整齐,该骑马的骑马,该坐轿子的坐轿子,浩浩荡荡地朝着嵇康家走去。
到达嵇康家的时候,嵇康家门口的大树底下,两个人正在大汗淋漓地打铁,一人在拉风箱,一人在锻铁,钟会问:
哪位是嵇先生,钟某就要随司马大都督出征了,路过此地,特来拜见。
可是那两人,竟无一人答应他,依然是该拉风箱的拉风箱,该打铁的打铁,发出一阵阵砰砰砰的声音。
那个在抡动锤子的人,正是嵇康,而那个拉风箱的人,是向秀,他们是竹林七贤之二,还有另外五个分别是阮籍、刘伶、阮咸、山涛、王戎。
钟会的一个手下,昂首挺胸,看见对面二人毫不理睬,正要拔剑责问嵇康,但立刻被钟会阻止了,不被理解,已经没有面子,要是再让随从这样做,便连风度也没了。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钟会无趣,见两人谁也没有搭理他,他掉头就走。
可是,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
何所闻而来,和所见而去?
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嵇康。嵇康身高一米九左右,长得十分英俊潇洒。魏晋文人,喜欢以貌取人,大凡文人,对自己的容貌都十分在意,所以当时人说嵇康站着如孤松独立,躺着如玉山将崩。
钟会答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说完,转头就走了,嵇康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打铁。
可惜,这一次对话,为嵇康的死亡埋下了祸根,他这样的日子,就没再持续多久。
钟会心里恨嵇康,恨不得置之于死地。
恰巧的是,嵇康的朋友吕安出事了,吕安的妻子是个美人,肤白貌美,而吕安的哥哥吕巽见色起意,设计奸污了弟弟的妻子。
吕安有苦难言,又不想家丑外扬,本打算忍气吞声,可是吕巽却恶人先告状,他状告自己的弟弟不孝。
嵇康本就是当代名士,才华人品都是是那个时候的楷模,听说了吕安的事情,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写了一封《与吕长悌绝交书》,绝交对象正是吕巽。
在这之前,嵇康也对他的好友山涛写了一封绝交书,《与山巨源绝交书》,原因是山涛被重用,升官发财了,想推荐嵇康来接替自己的位置,嵇康听说后,当即洋洋洒洒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
其实嵇康并没有真正和山涛绝交,他那封信,是写给当时的统治者司马家看的,他想告诉司马家,我永远不会和你们司马家有什么关系,更不要说做官为你们做事情。
嵇康这一举动,本就让司马家不舒服。更何况,嵇康在信里面陈述了他不愿意做官的理由,他洋洋洒洒写了七条:
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
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
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
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
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
大概就是说:我爱睡懒觉,早上起不来,当个官去哪都有人跟着我,不好玩,我身上虱子比较多,穿上官服不好抓虱子,又不喜欢写公文,不爱处理事务,不爱参加婚礼和追悼会,不喜欢和俗人共事,不想多费脑子。
这些理由加起来,其实就是在告诉司马昭,我不想为你做事,理由很多。
司马昭当时就恼怒不已。这一次因为吕安的事情,让钟会找到了报复嵇康的机会。他对司马昭说:嵇康这种人,就像人间卧龙,如果不能为自己所用,最好还是杀掉。
结果就是,嵇康和吕安一起,被抓进了监狱。两人都被杀害。杀害嵇康的理由,是他散播不好的言论,就像古希腊的苏格拉底被处死一样。
去刑场那天,嵇康看了看天色,离行刑还有些时间,他叫人取来琴,不紧不慢地弹了一曲《广陵散》。
弹完之后,他说,以前有人想跟我学这首曲子,但是我没有教他,此曲于今绝矣。
广陵散后来在金庸先生的小说《笑傲江湖》当中出现,记得李亚鹏版的《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和任大小姐竹林合奏,合奏的正是“广陵散”。
说完,嵇康从容赴死,面不改色。
那一年,嵇康40岁。
嵇康死后,普天之下,许多人都为他感到惋惜,为他的才华惋惜,也为他的气节震撼。
这就是魏晋风度,回归自由,崇尚自我,活得漂亮,连死都是漂亮的。有研究人员说,魏晋时候,文人才真有人的样子,他们活出了对自我的尊重。为了自由,虽死何惜?
这才是嵇康的魏晋风度。
和嵇康一样,同为竹林七贤的阮籍,嗜酒如命,他几乎是在酒坛子里度过一生的。最巅峰的时候,为了躲避司马昭,阮籍连醉两个月,日日不复醒。
阮籍好酒,而魏晋文人,似乎都是少不了酒,竹林聚会,总要有些酒才行。
阮籍除了好酒,他还喜欢长啸,据传,阮籍有一次登临苏门山,向隐士孙登讨教问题,可是不管他问什么,孙登一概不答。
没办法,阮籍只好长啸而退,可是等他下到半山的时候,忽闻山顶传来长啸,阮籍崇敬地驻足聆听,待到长啸声停,方才下山。
归家之后,他写了《大人先生传》。
比起长啸,酒才是阮籍的命。
为了喝酒,他向司马昭申请了一个官职,做步兵校尉,原因是步兵校尉官署的酒特别好,司马昭平时想让阮籍做官他不来,现在听他主动请缨,自然是非常高兴,很爽快的就答应了,阮籍因此也被人们称为软步兵。
可是阮籍也非常人,步兵官署的酒喝够了,他也就离开了。
若说阮籍为酒痴狂,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还有人比他更痴迷于酒,那就是刘伶。
刘伶出门,经常会让一个仆从扛着锄头跟在他后面,你以为他是让人家去种地啊,不是,他对仆人说:你跟着我,我醉死在哪里,你就把我埋在哪里吧。后来词人辛弃疾说:醉后何妨死便埋。
而且刘伶患有酒病,口渴得厉害,就向妻子讨酒喝,妻子把酒倒掉,把装酒的东西全部毁坏,还说:你喝得太厉害了,这不是保养身体的方法。一定要把酒戒掉。
刘伶说:不过我管不住自己,得请神帮忙,你赶快去准备酒肉,好祭拜神灵。
刘太太将酒肉准备好,刘伶却跪下来祷告说: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说完,拿起酒就喝,一会儿就醉倒了。
刘伶爱酒,可醉了就睡,阮籍爱酒,醉了之后,还会“口出狂言”,走路的时候,一定要走到尽头,等到没路走了,就坐在路上大哭。
阮籍哭过许多次,某个非亲非故的女孩死了,他也前往,大哭一场。究其原因,据说只是因为那女子长得好,又去得早。
魏晋文人,内心是干净的,所以他们看起来是洒脱的。阮籍并不洒脱,可是他的内心,依然干净。
阮籍家附近的一个酒家老板娘,人长得很好,阮籍和王戎就经常去买酒喝,在店里喝醉了,就睡在那女人身旁,店主人回来之后,大为怀疑,可是经过细心观察,却发现阮籍真的一点邪念都没有,也就释然了,允许了阮籍的如此行径。
正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阮籍便是如此。内心澄净,如同孩子。
这就是魏晋风度,内心干净,活得洒脱。
嵇康死前,对他儿子嵇绍说:“巨源(山涛字)在,汝不孤矣。”
意思是你山涛伯伯还在,你不会成为孤儿。
嵇康死后,山涛确实对嵇绍照顾有加,直到成才,山涛并没有因为嵇康曾经与他绝交,就有什么怨言。
嵇绍长大之后,和嵇康一样,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有一次,嵇绍走在洛阳大街上,有人看见了,就对王戎形容他的仪态,说昂昂然如野鹤之在鸡群。
王戎哈哈大笑:“你是没见过他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爹!”
后来,八王之乱爆发,嵇绍为了保护晋惠帝司马衷,战死沙场。
嵇绍本来是有机会逃过一劫的,但他为了践行“内心的忠”,只是对劝他一起开溜的卫士,轻描淡写地说:“君子就是死,冠帽也要端端正正。”然后就冲向敌阵,欣然赴死。
身为嵇康之子,却为有杀父之仇的司马家而死。
他的死,也是魏晋风度。
和嵇康的死不一样,嵇康之死,是自由和烈士之气节,而嵇绍之死,则是一种舍其身而成其心之死,是哲人之死。
魏晋时期的文人,不仅崇尚自由,更喜欢率性而为。
他们不拘礼法,却真实,并没有为世俗的条条框框所绑架。
阮籍曾在为母亲服丧期间,中书令裴楷前去吊唁,阮籍已经喝醉了,披头散发,伸开双腿坐在床上,也没有哭,更没有眼泪。裴楷却大哭。
裴楷说:阮籍是超脱世俗的人,可以不在乎礼节,我们这种世俗中的人,必须要自己遵守礼节。
更有一次,服丧期间,阮籍参加司马昭的宴会,大口喝酒吃肉,司隶校尉对司马昭说:您正在用孝道治理天下,可是阮籍身居重丧却公然在您的宴会上喝酒吃肉,应该将他流放到荒漠地方,以端正风俗教化。
阮籍吃喝不停,神色自若。
可是,阮籍真的就不悲痛吗?《世说新语》说:阮籍在埋葬母亲的时候,蒸熟一只小肥猪,喝了两斗酒,然后向母亲的遗体告别,只是叫“完了”,才哭了一声,就吐血,身体的损伤,好久之后才恢复。
他并非不悲痛,只是悲痛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所以他才不在乎礼节。
是真名士,自风流,说的便是如此。
易中天说,魏晋是唯美的时代,人们追求的美,不仅要长得好看,更要活得漂亮。
但是长得好看得看缘分,但活得漂亮却要看一个人的勇气和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嵇康活得漂亮,他付出的代价是生命的代价,是不与俗人为伍;刘伶活得漂亮(他为自己而活),他付出的代价是世俗不理解的眼光;阮籍活得漂亮,他付出的也是不被理解,是和周围难以相容。
魏晋名士,大多风雅,而且漂亮。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魏晋那些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癖好,如嵇康打铁,阮籍猖狂,刘伶好酒,阮咸谈琴,向秀有才,却愿意跟着嵇康打铁,帮着拉风箱。还有后来的陶渊明,也是嗜酒如命。
魏晋风度,最有风度的地方在于,许多文化人,都活出了自己,活出了一种对于生命的尊重。
他们的活法,论态度,是有节,论风度,是漂亮。
如何漂亮?
外表清朗俊秀,风姿安详文雅,内心澄明透彻,处世超凡脱俗,没有一点污染。
这就是漂亮。这就是风度。
而这些风度和漂亮,必定是模仿不来的,所以魏晋风度,其实不可学。他是一种时代文化造就的现象。
但是今天,魏晋时期的那种文人风度,依稀可见,依然有许多活得漂亮的人。
魏晋风度虽然不可学,可是他依然是我们的魏晋风度。
今天是,明天是,以后也会一直是。始终有人记得,在那样一个乱世当中,许多文人活得漂亮,过得优雅。
那种风度,并非物质和权利给予的底气,而是一种从内而外的内心散发出来的个人的性格。
文|帝小羽,我从山里来,欲回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