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是给余华带来巨大争议的一部作品,也是他本人目前最满意的一部作品。在这部小说里,余华用宋钢、李光头兄弟两人不同命运的变化带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文革和之后的改革开放初期,使小说既有鲜明的时代感又有纵深的历史感。
这部作品一改余华往日小说中历史只能充当背景的写作方法,把人物的命运和历史的变迁、时代的发展融汇在一起,让历史成为和人物一样的叙述主体。
能够在小说中再现一段历史,得益于余华合理的叙事节奏。
节奏本来是一个音乐术语,它指音乐中音的长短、强弱有规律地交替出现的现象。后来比喻调节适当、有张有弛的进程。节奏一词也随着词义的演变而适用于所有的艺术门类。在这部小说中,叙事节奏的安排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通过叙事速度的变化,表达作者不同的态度,传达作者不同的情感。
一部小说中,叙事速度一直快会让读者始终处在紧张的状态,这样,阅读就会变成一种体力活;而一直慢则会让人心生懈怠,提不起阅读的兴趣,从而放弃阅读。所以,优秀的小说都会把叙事速度控制在一个合适的状态。
《兄弟》里,宋凡平作为地主的儿子被关押在仓库,遭受一次次的毒打,读者都是通过宋钢和李光头这对异父异母的兄弟俩的眼睛看到的。宋凡平当然很痛苦,不仅因为自己的身体遭受的折磨,还有对两个年幼儿子的担心,即便如此,他写给在上海看病的妻子的信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这时候,作者的叙事速度是正常的语速。因为宋凡平遭受的这些痛苦还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尤其是他面对自己的两个孩子时,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还要逗他们开心,还要让两个孩子感觉到爸爸还没啥大问题。
可是,等他逃出去要到上海接妻子李兰回家,早已等在车站准备抓他的红袖章们一看到他出现,上来就用木棍乱打的时候,作者的叙事速度开始变化了:
乱棍瞬间砸在了他的头上,宋凡平头破血流倒在了墙脚,六根木棍疯狂地抽打着他,直到木棍纷纷打断。然后是六个红袖章的十二只脚了,他们的脚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连续了十多分钟以后,躺在墙脚的宋凡平一动不动了。
伴随着红袖章们的疯狂抽打,作者的叙事速度也相应变快,“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几个短句的连续使用,不仅加快了语言的速度,而且强化了宋凡平受折磨的程度,在这密不透风的棍打脚踢中,在接下来一次比一次更残暴的殴打之后,宋凡平带着没有完成的心愿,浑身是血,面目全非,遗憾离世。
第二天,独自一人从上海回来的李兰,从来接他的两个孩子口中得知宋凡平在车站被打死了,李兰经过丈夫昨天死难的地方时,作者的笔调完全慢了下来:
李兰的旅行袋再次掉到了地上,她低头看着地上已经发黑的血迹,又抬头看看四周,看看两个孩子,她的目光在含满泪水的眼睛里飘忽不定。然后她跪了下去,拉开旅行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件衣服铺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苍蝇捡起来扔掉,双手捧起暗红的泥土放在衣服上,又仔细地将没有染上血的泥土一粒一粒地捡出来,再捧起那些暗红的泥土放入衣服。
是宋凡平给了李兰想象不到的幸福,相比第一个丈夫带给她的屈辱,宋凡平在李兰的眼里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高大英俊;会灌篮;口才好;能教书;他疼爱孩子、体贴妻子。他几乎无所不能,他是她的骄傲。这个男人给了她太多惊喜、太多欢乐、太多美好。
这样一个让自己深爱的丈夫,无比惨烈地死了。李兰的内心一定是翻江倒海,悲痛欲绝的。通过他下车后一次次掉落旅行袋、一次次昏倒又一次次站起来,读者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内心极度的痛苦。可是,作者此时却放慢了叙述的节奏,给了李兰一连串的慢镜头。
李兰旁若无人地专注于捡拾沾着丈夫血液的泥土,她的动作既轻又慢。正是这样的慢动作,这短暂而安详的叙述,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李兰内心的波澜、她对丈夫的爱,通过这些慢节奏的叙述,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作者对宋凡平惨死的同情、对红袖章们凶残行为的鞭挞、对李兰处境的怜悯,通过不断变化的叙事速度,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二、通过叙述力度的变化,表现作者对情节发展推进的合理把控,从而让情节的走向更适合阐释主题。
在小说的情节进程中,如何让情节更跌宕起伏、更能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让读者欲罢不能,始终是考验写作者技能的一件事,要达到理想的结构情节的方法,就要学会控制叙述的力度。
《兄弟》这部作品始终围绕宋钢、李光头兄弟俩的分分合合展开。他们第一次成为兄弟,是因为两个家庭的重组,宋凡平和李兰,因为分别死了妻子和丈夫而结合在一起,他们各自还带了一个拖油瓶,这就是宋钢和李光头。这兄弟俩长相、性格都有很大差别,却相处亲密,哥哥宋钢处处懂事谦让,弟弟李光头经常倚小卖小。
作者没有让他们相处太久就让他们分开了,
他们成为兄弟后的第一次分开是因为宋凡平在文革中被活活打死,李兰埋葬了丈夫后,宋钢和乡下的爷爷相依为命,李光头和李兰继续回城里生活。
这第一次的分开以宋钢的爷爷、李光头的母亲李兰去世告一段落。兄弟俩终于结束了分开的日子,重新又生活在一起了。
这次的合,二人都已成年,且都在厂里找到了工作,两个人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度过了一段虽不富裕但却能自足的颇为幸福的时光。
按照常理,兄弟俩各自找到心仪的女友成家立业,完成人生大事,才符合常理,可是,作者对叙述力度的把控就体现在这里。他没有让情节一眼就望到了尽头,而是让兄弟俩再次分开,这次分开的理由是他们都爱上了林红,而林红最终选择了英俊、善良、有书卷气的宋钢。
第二次分开后,宋钢因为下岗而生活困顿,李光头却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成了当地GDP的主要贡献者。
终于,宋钢患上了肺病,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林红慢慢改变了对李光头的看法,让宋钢去找李光头,希望李光头能给宋钢安排个活。李光头非常痛快地给宋钢安排了一个副总的职位,同时,还派人给林红送去十万块钱给宋钢治病。
兄弟俩刚要恢复亲密的关系,随着刘镇举办的首届全国处美人大赛的落幕,跟着骗子周游赚了一点辛苦钱的宋钢又被周游忽悠着跟他到南方去了。
这样一来,兄弟俩是渐行渐远,从此,宋钢在外辛苦漂泊,艰难度日;李光头在家生意红火,不仅如此,他还搞定了自己这一生唯一的真爱林红。
就在李光头准备和林红最后一次欢爱后收手不干,把林红还给宋钢的时候,在外游荡的宋钢悄悄地回到了刘镇。当他得知林红和李光头混在一起的消息时,他曾万念俱灰,不过,随后,他就劝开了自己。他给林红和李光头这两个自己最爱的人分别写了一封遗书,决绝地卧轨自杀了。
情节发展到这里,似乎就要结束了,林红和李光头因为愧疚,之后再也没有来往过。林红开起了理发店,用小姐招揽生意,李光头则武功尽废,从此淡出江湖。
作者却在结尾设计了一个这样的情节:李光头要带着宋钢的骨灰盒乘坐俄罗斯宇宙飞船遨游太空。他要把宋钢的骨灰盒放在太空的轨道上,让宋钢每天看十六次日升日落,这样,宋钢就会永远遨游在月亮和星星之间了。
从此以后,我的兄弟宋钢就是外星人啦!
小说至此戛然而止。正如李光头曾经对宋钢说的那样,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他们还是兄弟;也正如宋钢自杀前写给李光头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就是生离死别了,他们还是兄弟。这一生一世的兄弟情,没有因为其中一个人的离开而淡化,他们曾经是兄弟并将永远是兄弟,小说的主旨至再次此得到了强化。
这部小说中,兄弟这条线索贯穿始终。作者没有平均分配笔墨,而是合理安排情节的叙事力度,不疾不徐中始终让读者保持适当的阅读兴趣,不知不觉中,50多万字的作品就读完了。
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正是有了叙事节奏的变化,小说才会在情感表达、情节推进、主题呈现方面显得摇曳多姿。“文似看山不喜平”,不论是叙述速度的变化还是叙述力度的变化,都能让小说避开平铺直叙,从而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