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本名纯芝,湖南湘潭人,字渭清,名号颇繁,以白石名。祖籍砀山,同治癸亥岁(1863年冬,公历1864年)生,闾里为白石铺杏子坞星斗塘。
白石家贫甚,力耕,然常饥寒,爨不得燃薪,以牛矢代。白石自为传,开卷则曰:“甚哉,吾家之贫也。”
家中无纸笔,祖父抱白石,以火钳画地,曰:“小子可记,此芝字也”。乡里以阿芝呼之。
十四岁,从叔祖为梓人,筑屋,所谓大器作也,白石力弱,不胜其重,叔祖曰:“去,尔之器不堪梓人之任”。乡里亦轻之,白石窃曰:“吾才不堪为大器作,然终当为大器”。
十六岁,师周之美,学雕花,白石性长巧思,手亦能从,雕花颇有可观者,或以所见草木鸟兽为点缀,或以古史豪杰为刻画,了了可爱,能动人意,乡里始奇之,皆曰:“不意此子手聪如此”,遂以“芝木匠”名之。
弱冠,始逢“芥子画谱”,如获和氏璧,至中夜,不忍眠,立灯下,勤揣研,以竹纸勾影。自此,凡为雕刻,皆以画谱为之,始有丹青格局。
白石有弟,佣工道观,白石常往之。戊子岁(1888),某夕,白石游道观,有本家齐铁珊者,见白石,问曰:“阿芝近日所画大好,然皆多神鬼,终非了局,吾乡有画工萧芗陔者,能画人,尔可师从”。
盖白石当时为画,谓之神像功对,多神事,然白石不好此道,乃以闲暇所见人物,移为鬼像,化人为鬼,故其神像多人意。
既有意萧公,意恐不获己,乃画铁拐李往投之,萧公见画大喜,曰:此子可成。遂以山水人物授之,白石于斯技大进。
明年,往赖家垄作艺,逢马迪轩,乡绅也,谓白石曰:“吾亦杏子坞人,多闻尔名,见尔所画,亦足可称,或可成也,欲读书乎?欲学丹青乎?”。白石喟然曰:“呜呼,吾虽有此志,然恨家贫,不得遂意”。马公曰:“尔若有志,夫复何惧?”。
马公有连襟,曰胡沁园,乡里呼寿三爷,工汉隶花鸟,一时豪杰,或曰孔北海。
白石借马公往胡府,胡公见白石,大喜,见陈少藩于座,曰:“君若读书,可从陈公;君若为画,可从吾”。白石惶恐曰:“善则善矣,然高堂饥馁…………”马迪轩止之曰:“名师在迩,何以患贫”,二公以苏洵事勉之,遂投门下。免束脩,能售画,悠然哉,大异往昔。
是岁,光绪十五年,白石年二十七。
二公曰:“为雅士者,不可阙名号”,乃赐名号别号,名曰“璜”,字曰“濒生”,别号“白石山人”。
当时所学,唐诗,古文,孟子,旁及聊斋。从胡公为画,多工笔花鸟,又从谭荔生为山水。
胡公有书斋曰藕花吟馆,花草怒放,牡丹尤盛,乃要高朋为诗,白石曰:“弟子不揣疏陋,欲为绝句”,乃书一七绝,有句曰:“莫羡牡丹城富贵,却输梨橘有余甘”,讽花色虽好,不如有实,戒轻浮也,胡公曰:“诗大佳,有寄托意”。
咏牡丹既见,文学子弟始与白石游,以诗人视之。
彼时得子,良元也。妻陈氏所生。
己亥岁(1899),从名士王闿运学诗文。
白石既为乡里名流,始得去贫,故能求田问舍,莲花山下有梅公祠,白石购之,易名“百梅书屋”,中构一舍,曰:“借山吟馆“。
湘潭有富户,尝游衡山,以为天下名山莫过于此,叩白石以为屏风,白石以厚色浓笔为之,舒千里之势,富人大喜,多遗之金。
光绪壬寅岁(1902),有同门夏午诒宦陕西,与白石书曰:“君虽名在乡闾,然不过百里,可从吾游秦国乎,且拙荆欲效丹青,君可授技。且株守家园,非长策也”,白石乃从之游。
白石过秦汉故都,见表里山河,始知名川之壮,天下之巨,慨然有浩荡之志,沛乎胸臆。
于古都见樊樊山,樊山惊异之,曰:“君有大才,吾可荐之庙堂,为天子太后供奉,如阎立本故事。“白石大惊,辞曰:”吾安于一枝之栖,天子御座,不敢近之,但于乡里画草木鸡虫,为田舍翁,足矣“。樊樊山遂叹其高远。
此后,白石多云游,或从王闿运游庐山豫章,或在岭南,或在钦州,亦偶游苏杭,足于山水,逞志图画,所谓五出五归也。
四十六岁,复蛰居乡里,葺“寄萍堂“,居之,八年之间,专意尺幅,以法八大山人、石涛,书则法金农。其于虫鸟,或工笔,或写意,变乎两端,新法可呼而出。
丁巳岁(1917),湘潭贼起,乡里不安,白石往北京,逢张勋复辟,避匿天津,无何,事定,乃居北京,栖于法源寺。
斯岁,年五十三,彷徨京师,我独憔悴。
白石所法,八大山人也,冷逸寂寂,于琉璃厂南纸铺售画,京人哂之,以为不过宵小草木,蕞尔虫鸟,不足道也。白石大困顿,生计顿窘,尝自恨曰:“吾不得为山水乎,不入世俗之目,衰矣哉。“自嘲曰:”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
有陈师曾者,陈寅恪兄也,京师名流,游琉璃厂,见印章,其法古妙,且饶新意,惊曰:“此非寻常人所能为也,吾当识之。”问巷里,知白石所刻,乃访法源寺,晤谈之下,即成莫逆。
师曾曰:“君之画笔,足有深意,然苦不成一门。”又勉之曰:“自出新意,变通画法”。白石大寤,乡关虫鸟,三秦山川,糅乎古贤,入于大家,一时汩汩滔滔,至于笔下,渐成一家。
白石好为实物,世人不好之。师曾曰:“兄之为山水,妙矣,然所妙者,或于海外可识”。
壬戌岁(1922),东瀛有画展,师曾携白石数卷以往,见之异国,东瀛人逢此画大喜,又大异,问:“此山水甚佳,往所不见,何人为也?”师曾曰:“此神州圣手,湘潭齐白石为之”。岛人购之大踊跃,至于花卉一幅银币一百,山水二尺银币二百五十。
东瀛人恋白石之画,不能已,得其事,以为纪录片,涌动东京,皆曰:“不意神州有此人”。名大扬,法兰西亦闻之。
白石自此始得名动天下,慨然,曰:“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
时,白石年六十矣。
吴昌硕为白石制润格,四尺十二元,五尺十八元,六尺二十元,八尺三十元。
明年,陈师曾死,白石大恸,曰:“吾丧知己矣”,乃昏昏,不知人事七日,罢书画数月,以吊陈公。梅兰芳闻白石名,乃事之以为师。
白石曰常恐辜负陈师增之意,又以为过去种种,不称己意,曰:“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决议变革,以求臻于至境。
于是闭户十年,画法大变,始立“红花墨叶”一脉。
盖齐公之为丹青,猝然视之,若大俗,细而品之,则大雅,以似避怪,以雅避俗。
其画牵牛,花皆大赤,叶皆浓墨,花无正面,叶无侧立,于花叶处,恣肆为之,于草虫处,锱铢不遗。吴昌硕以金石入画,齐白石以童谐实之。三湘人物,虽在三千里外,然须臾不离毫末,虽事不关湖南,然意皆在湘潭。故物有帚篱锄犁,景有芙蕖衡岳。
其造世界,好留大白。一幅之间,虽广以千里,然不以繁物实之,右下五分有一处,画三五鸡雏,左上五分有一处,则落穷款。其间相去数尺,不留一物,茫茫大地干净。
白石所工,虾蟹蝉蝶鱼鸟。好畜虾,纳碗中,置案头,朝夕观。既久,下笔写之,无不毕肖。虾目浓墨为之,迥然生动,左右淡墨为之,虾首透泽有光,至于虾形,一笔一节,渐次色褪,以至于无。纸上无水,然富波澜之意;虾色皆墨,竟有生鲜之韵。
有林风眠者,丹青志士也,恨国画道弊,去民远矣。忽观白石之画,流连四五,欣欣然大悦,曰:“拯道弊者,当在此君”。
丁卯岁(1927),风眠访白石,具道己意,白石曰:“吾乡里田翁也,所画皆草虫帚犁,野人之趣,今之所谓土也,恐不堪君之委任”。风眠曰:“不然,当今绘画,高则高矣,远则远矣,然全在士绅,多存文人,皆无实在,无关风俗,吾欲以公之土,挽颓风于既滥”。
遂以白石为北平国立艺专教授。
然林生树敌多矣,为执政所不喜,局促不容,俄而,往杭州,再立学堂。
又两年,有徐悲鸿者,自海外归,环顾海内,叹曰:“当今国画,当更法度,岂有不以素描为端始者,岂有不以人间为怀抱者”,悲鸿既欲有为,乃思贤人,得白石之画,见乡里之风物,睹未见之用笔,叹曰:“吾欲破滞局,非此公不可”。
某日,北平画展,悲鸿之幅,赫然当中,白石之作,蹙在一隅,其价八元。悲鸿大不平,扬言曰:“此白石山人,天下奇才也,焉得委屈在隅”,乃拔之于泥,置之于云,显列堂中,众人皆仰。
且亲书曰:白石画,八十元;悲鸿画,七十元。
白石所画,虾趣也;悲鸿画,奔马也。以蕞尔之虾,胜千里至马,徐公用意深矣。
以白石为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时人多不许,以为白石画则佳矣,然乡间木匠,不足登堂,哂之者众,白石为诗曰:“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称。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独徐君。谓我身手出异怪,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怜一口反万众,使我衰颜满汗淋”。体悲鸿之用心,复自伤也。
初,白石娶陈氏,己未岁(1919),娶胡宝珠,又十二年,胡氏已育三子,某日,有书来,道倾慕,求尺幅,又曰赠婢。此公,巴蜀王将军也。
明岁,壬申岁也(1932),有女子自蜀国来,婉然美好,多有殊色,其名淑华,王将军所赠也。白石感将军厚意,虽古稀,且炎夏,然俯首为画,以为山水条屏十二,偿也。
白石与王将军鸿雁既久,许为兄弟,丙子岁(1936年),终有巴蜀之游,然闻名了了,见面未必,不过半载,白石恨而归,自此不提王将军名号,凡与将军有涉者,皆磨灭之。或曰将军吝财,许以三千,实则四百。
又淑华在北平,与宝珠不相能,佳事不成双,佳人不成偶,无何,淑华去去,白石依依,赠画临别,彩云不归。
蜀中之事虽恨,但山水条屏不虚,或曰,王将军当时所藏条屏,今日直逾九万万元也,吾国书画,无有过此者。
宛平兵起,古都文采,尽皆跳遁,一时人物,多在西南。白石以古稀,艰于征徙,遂闭户北平,不受职,不售画。冬日寒,伪署有供炭者,至于门前,问:“先生寒乎?”白石不应,谓家人曰:“吾今日受此炭,则清白莫辩”。
历八载,北平光复,虽白石无屈于威武,然身尝在陷城,故物议纷纷,曰:此公当年自甘居日伪之地,不得与丹青大家列。
宣抚主事张道藩闻之,曰:齐公贤人也,大节未亏,不当有此遇。遂大兴其事,往白石府拜师,行重礼,师事之,当时北平,皆为耸动。
翌年,金陵画展,一时纸贵,白石饱囊而北归,喟然叹曰:“今日生计无虞矣”,遂遣佣往市酒米,归来,不过面粉十囊而已,白石大惊,问:“何以吾囊中鼓鼓,市酒米若此之稀耶?”佣曰:“先生不知,时局板荡,丹青虽好,不若粮米”。
己丑岁,北平孤城,鼎革将至,悲鸿谓白石曰:“公不可东行,公在此,丹青在此”,白石慨然应之。
无何,山河一新,无复旧态,丹青屏幅,暂不论直,白石上书,曰生计有蹙,润之闻,亲宴白石,二公皆湘潭人,欢甚,白石贻润之以画、联、砚,皆精工。
当时白石,皤然老翁,须髯逸绝,仿佛神仙。多居要职,宫宅开朗。一行一止,天下想往,自清季风流以来,至于此者,不过二人,一梅兰芳,一白石山人。逢鲐背之庆,朝野共贺。
白石有荣,实悲鸿左右扶翼。悲鸿初识白石,曰:齐公无册页,荒唐事也。遂说中华书局,印《齐白石画集》,且为之序,曰:白石所长,其在颜色,唯红肥绿瘦。摹画昆虫,突过古人。墨写虾蟹,体物精微。纯然独创。
且携之往欧美,使西人识白石之神,毕加索尝曰:白石画鱼,不着色,然栩栩然有遨游意,妙哉。
悲鸿家中有园,园中有桃,每至桃熟,必呼白石与共。
癸巳岁(1953),悲鸿殁,左右亲戚不敢告。某岁桃又熟,徐夫人廖静文赠桃过齐府,如旧事,白石忽问:“久不见悲鸿,何哉?”夫人不语,白石不语,春风桃李,寂寂从此。
自悲鸿死,白石不多言,或有言,忽曰:“吾平生知己,师曾也,悲鸿也,然皆殁矣”。
白石以画名,然其自谓则不然,尝曰:平生所长,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
同时风流,或谓南齐北张,张者,张大千也。或谓北齐南黄,黄者,黄宾虹也。或谓南吴北齐,吴者,吴昌硕也。吴昌硕尝言:“北方有人得吾皮毛,居然大成”,白石自呼:皮毛客。
中华曰近代丹青圣手者,必曰白石,然亦多尔曹之讥,或曰无书卷气,或曰短于人物,或曰大俗大红,或曰刀法太懒。
其受悲鸿之要,在北平为教授,年八十,行巍巍,须飘飘,不得不以女侍相之,弟子在下,中心危危,以为命不过朝夕。
盛名累累,指谪亦盛,然白石孑孑,以画自养, 有高丽文士往访,但见门首曰:“白石死去”。至其室,则案上陈纸曰:“送礼物者不报答”、“减画价者不必再来”。
丁酉岁(1957),白石殁,寿九十四。
当时哀荣备至,淮安往祭嘉兴寺。
白石弟子,卓尔有闻者,李苦禅、李可染、王雪涛、王铸九、许麟庐、陈大羽、李立、娄师白、张德文、王漱石、董长青、齐子如等,及有梅兰芳,新凤霞。
太史刘曰:
世间好事,无非多寿、多子、多才、多金,多名,白石皆兼之,可谓神仙中人也。
白石成名已老,盛名已晚,以为不过斜照残躯而已,居然天又与四十年,至于一盛再盛,花不肯谢,水不肯东,白发黄鸡,大器晚成,天厚纯芝,多矣。
观其一生意在草虫虾蟹间,颓老亦然,或其气有所秉,虽历名利,此中不衰,故能长寿以俟盛世盛名,然乎哉,然乎也。
故曰:人不可无秉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