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夫难妻》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剧情片,各类影史研究都把这部电影归入经典行列,褒扬之词颇多。可根据诸多史料来看,这部电影实属一部烂片无疑,影史研究有夸大之嫌。
1913年9月一张巨幅广告在上海新新舞台大门前贴出,内容如下:
“9月29日、30日、10月1日,夜场,8时开门,9时开幕,试映我国自己摄制的社会讽刺剧电影《难夫难妻》,不可不一饱眼福。”
与此同时,《难夫难妻》导演郑正秋也在上海《申报》登广告如下:
“亚细亚影戏公司厚资聘请新民社诸君扮演的中国家庭新剧《难夫难妻》,无不惟妙惟肖,尽善尽美,目睹该戏必定拍手叫绝,此由中国演剧摄制影片,均为海上破天荒之第一次也。”
从这两则广告来看,当时的国人是把这部片子看作是中国第一部电影。后来电影研究者更愿意把1905年北京丰泰照相馆拍摄的《定军山》作为中国第一部电影来看,但由于《定军山》这部片子只是单纯地将传统京戏记录下来,全片并无导演、编剧执导,所以更像是随手拍摄的一个小视频,能不能把它列入到电影行列有待争议。而《难夫难妻》则是有导演、编剧,也有演员调度、有剧情,还正式放映,相比于《定军山》,其实更像是一部电影。
如今谈起这部电影时,很多影史研究人员对这部片子的评价多是对“买卖婚姻”的抨击,褒扬之词居多。可惜的是,这部片子现在已经遗失,无从考起。
事实上,个人对《难夫难妻》的实际价值到底有多大,保持怀疑。其原因有二,一来是中国电影刚开始发展,技巧并不成熟;其次,这部电影是由多人指导,意见多有不和,把电影搞得十分混乱,成了一出闹剧。若要理清《难夫难妻》的烂片本质,我们不妨先从影片筹备谈起。
电影拍摄时各方势力的介入《难夫难妻》的诞生之际,正是西方话剧刚刚传入中国,那时还叫做文明戏或者新剧。相比于传统戏剧考验的唱功、台步、规矩,新剧门槛极低,几乎所有人都可摩拳擦掌上台表演一番,再加上对白简练直接,一时受到大众追捧。
而《难夫难妻》的导演之一张石川素来对戏剧感兴趣,又看到新剧背后的商机,遂同舅父合办了新剧剧社“鸣社”。当时美国人依什尔的亚细亚公司有意拍摄一部中国电影,而张石川和舅父一直在美国公司底下工作,依什尔听说张石川此人对戏剧颇有研究,又懂英语,所以把拍片任务交给了张石川。与此同时,郑正秋此时在戏剧界威望颇高,他的剧评和剧本受到极大的市场认可。张石川筹拍电影之时,立刻想到了郑正秋,便邀请其协助自己创作。于是,《难夫难妻》的班底成立。
讲这段历史原因是想表明这部电影的诞生其实有三方的干预,张石川与其舅父、亚细亚公司老板依什尔以及剧作家郑正秋。这三方势力对于这部电影拍摄的要求并不一样。张石川一方期望能够让电影具有娱乐性,即有卖点,能够起到迎合大众的效果;依什尔因为掏钱投资,他对电影的期望在于回收率一定要大;郑正秋此人对戏剧的要求素来是要有社会意义,教化大众,影响社会。那么这部电影拍摄过程中,这三方的参与感有多少,或可通过以下事实窥见端倪。
电影摄制的异常混乱
郑正秋在筹备电影拍摄时,首先想到的题材是新剧经典《黑籍冤魂》。这部戏讲述的是一个鸦片吸食者败尽家产的故事。由于郑正秋的父亲是靠开土栈(买卖鸦片)发家,而郑正秋本人同样开过一段时间土栈,也有过吸食鸦片的历史,所以对这种体裁他本人有切身体会的敏感。只是将剧本上报给亚细亚影戏公司后,老板依什尔对剧本并不满意,认为这种电影少有人看,回收率不高,并扬言如果要拍摄此片,他一分钱也不会投。于是,《黑籍冤魂》搁浅。
郑正秋第二个想到的剧目是自己家乡的婚姻旧俗,这也是《难夫难妻》的本源。依什尔听了郑正秋对这部片子的描述,知道这是一部婚姻闹剧,颇有好感,于是乎,拍片工作就此展开。
拍片的责任安排,根据张石川后来回忆如下:
“我和正秋所担任的工作,商量下来,是由他指挥演员的表情动作,由我指挥摄影机位置的变化。”“那时却还无所谓‘导演’的名目。”“导演的技巧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摄影机的地位摆好了,就吩咐演员在镜头前面做戏,各种的表情和动作,连续不断地表演下去,直到二百尺一盒的胶片拍完为止。”
郑正秋负责剧本和演员调度,依什尔负责拿着摄影机,而张石川称自己负责电影镜头设计。可这部片子根本没有什么镜头转换。机器放在那里,然后让演员表演,胶卷耗完了,就拍完了。以此可见,整部片子的拍摄相当于郑正秋一人完成。说白了,张石川和依什尔就是在现场打个酱油。
那么,拍摄现场的状况又是如何?当时的鸣社演员钱化佛回忆如下:
“民国二年的秋天开始拍摄,规定每天早晨八时起化妆,九时拍摄。化妆也只是脂粉,没有其他东西。还有道具、服装,完全由民鸣社剧团搬来应用,以省开支。布景简陋极了,墙壁当然是模板搭的,壁上的衣钩咧,自鸣钟咧,都是画出来的。甚至有些新式桌椅,租价太大,便托纸扎店扎束。外景十有八九在郊区一带拍摄,所费不多……。”
据说其中有场戏是关于两个仆人互相打斗,因为天色渐晚,这场戏便接在了第二天继续拍。可谁知道,第二天穿衣服时,两个仆人换了衣服穿并未察觉,拍完之后一看才发现,两个仆人正打斗时忽然飞一般的换了衣服。从这个细节可以知道,当时现场的杂乱无章。
导演本身的毫无经验、电影布景的荒腔走板再加上演员全是来自于新剧的表演者(他们的表演夸张自然不用多说),可以见得,这部电影的成型有多混乱。事实上,还不止于此。根据电影拍摄的后来走向,郑正秋似乎并没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拍摄,依什尔对电影评头论足,张石川更占着自己导演名头的优势,各种参与指导(或许是捣蛋),尽可能让电影充满娱乐色彩。郑正秋后来说自己拍摄这部电影,意在“改良家庭”,可这样的意愿似乎并没有在电影最后成型时达成。那么,电影拍成后的内容到底讲了什么?是否是郑正秋想要看到的样子?
电影故事的真实面貌电影本身的遗失对于中国电影史来说是一大遗憾,可也因为遗失,电影故事本身有了很大的讨论空间。各类影史研究中对这部电影肯定之词颇多,毕竟是中国第一部剧情片,它的意义巨大,肯定这部电影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政治正确。
具体故事内容,根据《中国电影史》记载如下:
“影片是以郑正秋的家乡潮州的封建买卖婚姻习俗为题材的。故事‘从媒人的撮合起,经过种种繁文缛节,直到把互不相识的一对男女送入洞房为止’。”
这段话中我们似乎可以提炼出,电影全片是在叙述新人从相亲开始到送入洞房结束的婚礼景象。
可1914年的《新剧杂志》对剧情的介绍并没有这样简单。这篇文章由一个笔名为瘦月的作者发表,它的叙述如下:
“此戏系甲乙两富绅,结朱陈之好。花烛之夕,贺者盈门。婚礼讫,送入洞房。礼人传袋,偶一不慎,夫妻交仆。既婚后半年,新郎以赌钱遇翻戏大负,夫妇因之起衅,捣毁物件,并各伤头足。仆人报告甲乙二翁,于是合家齐至,在途拉拉扯扯,颇有可观。及抵新房,左右围坐,新郎新娘,其时恶感已息,彼此赔礼,其事遂寝。”
这段叙述中我们可以提炼出这样的故事,婚礼过程在整部戏的占比重不多,真正的重点在于夫妻二人“起衅”到“恶感已息”,也就是说故事其实在讲述夫妇这一家子是如何重归于好的。这点颇符合郑正秋本人说的”改良家庭“之意,至于《中国电影史》中提到的对封建买卖婚姻的批判,在电影中似乎并不明显。而且再加上本片重在表现夫妻二人拉扯的搞笑场面,这点符合张石川娱乐至上的电影风格,或许正是因为张石川这样的侧重点,让本欲“教化大众”的郑正秋心生不满。
如果说《新剧杂志》的这篇文章还不足以推倒《中国电影史》的论述,那么郑正秋在当时的《新世界》杂志中的论述才是真正的现身说法。具体内容如下:
“看到灯下新嫁娘,深夜待夫归处,亦各未免有情。看到新郎君嫖院,各帮闲抬轿处,又各若有所感触,见偷牌换牌后,和出之一副大牌,计中风一碰,白板一碰,发财四只,一筒两只,东风三只,议论大起。竟有一番多少,两番多少,三番多少,四番多少,五番多少,为之屈指计算者。看到夫妻相骂相打,郎伤女足,反气恼为怜爱;女伤郎头,亦反气恼为怜爱。相吵闹者反而为相温存体贴处,更各大为之动。看到双方父母,为子女各兴问罪之师,狭路相逢,打成一片。及至子女房中,一场祸事,早已烛灭香消,带累局外人,亦各为之难为情。咄嗟之间,言归于好处,尤各若有领悟。”
而对于这部戏的主题意义,郑正秋这样说道,“虽非大部戏,宗旨亦在改良家庭。”可见,此戏重点并不在于买卖婚姻这一主题,当然,也未达到郑正秋的预期价值。
郑正秋的愤然离开郑正秋有没有完成电影,这点很多人认为他把电影拍完了之后才和张石川分道扬镳。可我认为,郑正秋在拍摄电影中途便愤然离开了剧组。因为根据《难夫难妻》后面的故事内容,完全是一场夫妻闹剧,这并不符合郑正秋的意志,显然是依什尔和张石川所为。
郑正秋因为意见不合,离开之后,独自创办了“新民社”,以实现自己的艺术价值。中国第一代导演郑正秋和张石川的争斗也从此开启。郑正秋吸收了上海优秀的演员和编剧,“新民社”的表演剧目大受欢迎,还因为人数太多、场地不够,两次转移戏院。而张石川为了对抗郑正秋,成立了“民鸣社”,利用其强大的资本背景,对新民社进行挖角、剧本抄袭以及票价攻势等,最终吞并新民社,当然,这是后话。关于张石川对郑正秋长达近一年多的压迫和斗争,会另开一篇文章,这里不做赘述。
综合来看,《难夫难妻》的创作不能保证导演独立,多方势力干预和讨论,让剧情显得混乱无度;导演本身的经验不足,镜头只是单调地摆在那里,显然可观性不高;布景简陋之至,甚至有些道具只是画在墙上;演员都是新剧表演者,表演必然是幼稚夸张的;服装道具乱摆乱放,前后剧情不搭。这样的一部片子无论是从故事本身还是电影技巧,都是非常低劣的,不能不说是一部烂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