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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困血馆闻 发表于 2020-4-4 11:39: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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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是一座迷宫西门吹水果 2020-04-04 11:36:27
我的书架是一座迷宫。



十岁搬家之前一直都没有自己的书架,或者说,我自己放弃了。十岁之前一直体弱多病,父母从来都不敢让我自己睡一个房间,于是才有了那样的记忆:凌晨三点或四点,我从自己的小床哭喊着爬山爸妈的大床,哮喘,每一声哭嚎都用尽身体所有的力气。没有灯,没有光,除了自己像是拴在一根鱼线上被撕裂的喘息,我什么都听不见。清醒过来,已经是在医院,医院的顶灯患有贫血,惨白惨白的光从妈妈背后打过来,我几乎要看不清妈妈宣红的眼眶。过了很多年,妈妈告诉我她无数次都以为我几乎要没救了,在她的脑海里,我仿佛还能听见那一声时不时会浮出海面、尸骨未寒的,“妈妈,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长大以后看医学书,书上说哮喘患者百分之九十都是被那种垂死的绝望吓死的,我想,这十多年来的无法无天,十多年来的动辄以命相搏,实在要归功或归咎于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我再次想到了那些浑身发抖的苍白的夜,夏夜我穿过蚊蚋嗡鸣的丛林,从小床爬向大床中间有很宽的间隔,我脸摔在地上,被空气摧毁的呼吸道让我忘记了疼,一脸鼻血地扒上大床呼救;冬天,被子很厚,苟延残喘在我掀开被子的过程让我显得像是刚刚死而复生,爬上大床,在把父母弄醒的那些等待里,我感觉我的每一滴眼泪都绝望地像是滴在土壤里,土壤会在瞬间化为灰烬。
连绵不休的病假,漫长的周末和寒暑。一个人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是病毒般恣意蔓延的药片还有深不见底的搪瓷水杯。视觉里房间门被关上,嫩绿色的门好像四季如春;听觉里防盗门被咔哒咔哒地反锁,最高贵的王后是否也在法兰西接受绞刑;嗅觉里门外轻浮躁动的尘土上下飞扬,春夏秋冬于我而言就是厚重窗帘外干燥而刺激的气息。一个人被锁在家里的时光是我拥有过最饱满也最煎熬的日子,但那种饱满和煎熬却在某种程度上给今天的我无尽安慰,因为起码它们是实在的。我跳下床,身上披条毯子,头痛欲裂,眉头紧锁,宛如知道国王偷情的王后。头疼分很多种,.我最常有的是两种,一种让我感觉有一根内部彻底被锈蚀的水管贯穿我的左右太阳穴,另一种则让我第一次开始怀疑灵魂和肉体是真的可以分离的。思维或称意识具有实体,是球型的,昏昏沉沉间,它们在我的头骨里跌宕,天灵盖是自由最后的屏障。
书柜在原本属于我的房间,需要穿过一整个客厅,自下而上的肉体燃烧让人像是浮游于海洋,而引燃自大脑的烈火熊熊则让客厅成为了冒着气泡的沼泽地,摊子盖着脚踝拖在地上,意象中的泥沼拽着我的毯子,想让我留下。那间房间是典型的老房子的客卧,四四方方,乱七八糟。一张大床横在中间,床上堆满了杂物。我的玩具全部塞在床底下,通向阳台的门边有一扇大窗户,窗户下是一张黑色的老式书桌,电脑摆在桌上,桌下是一个大纸箱,箱子里塞满了父母各自上学时的课本。书柜就立在对面,靠着墙。玻璃门关着。
第一次自己垂死挣扎着爬向书柜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我不相信什么关于文字的宿命,实际上,任何一种标榜自己与某种领域天生命定往往让我恶心。我想,根据我一贯的尿性,我大概是想爬到阳台看乌龟的,勉强只能爬到书柜,也是累了吧。我把毯子抖落在地上,光着脚踩地砖如履薄冰,我控制住千丝万缕棉絮般的气息,奋力扯开书柜门。
书柜里除了几本注音的插图童话书和几本儿歌,全是爸爸妈妈的书。我自己翻开的第一本书,是结合着《新华字典》看完的动植物图册,之后是动物学和动植物百科。我十分男孩气的性格在那个年纪就显露出了逆反,破坏,征服和欲望,在那些不能逃离病魔和房门的日子里,我在家里自立为王,翻箱倒柜,舞刀弄枪,无恶不作。我曾一度矫情地以为。我和文字大概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三年产子名唤哪吒,现在回想起来,那完全是个误会。在我无比看轻生命、拖着随时会崩塌的躯壳肆意破坏的时间里,书柜只是无数扇门之一。前几天偶然想起,我曾在七八岁的时候,用厨房里的炉灶生生烧完了一整包爸爸留在家的软中华,并在被发现之后一整天被锁在小黑屋。尤其在此之后,我更加肯定,我在书柜里迷路,完全是个意外
之后的几年,我就像个摸黑钻进地主家小老婆滑腻被窝的精壮佃户,拖着昏沉的躯体和鬼祟的大脑,在书柜里白日宣淫,神不知鬼不觉地霸占了它。我读完了百科全书。我读完了妈妈的生物学书籍了不那么生涩真的像生物的部分。我读了些爸爸的工程学书的序。草草翻完了一整套世界名著。翻来覆去地读红楼梦、水浒传、《废都》和《上海宝贝》,前两者第一次让我领略了文字无限的容积和精巧,并且一度让我成了最早的古风国学狗,后两者则最早地让我知晓身体和内心可以同时肿胀。阅读是最无赖的,最臭流氓的:信即真,非则假,阅后即焚完全没关系,因为那已经是你的了,相关理论支撑如“瞪谁谁怀孕”。虽然妈妈后来还是在发现了我一个人在家会用酒精和打火机烧纸玩,并在发现后,用拖鞋和皮带表达她有多爱我。阅读也是一种静水流深的贪婪,因为我身体真的太差,没法儿跑,骑车总是弄得一身伤,妈妈也总是不让我爬树和抓蚂蚱。我又因为技术实在太次,傲娇着表示我不喜欢蹲在地上弹弹珠和扑画片。而且那时还没学会游泳。书店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闲时父母对我最放心的安置所。郑渊洁是我真正的文字启蒙,第一次排队签名买书就是老郑,老郑用马克笔写的丑哭的“黄新宇”三个大字我练了一个月,《我是钱》,各种老鼠的系列,罗克,罐头小人,袁猎猎,还有永远的男神皮皮鲁。十岁第一次读到《幻城》对郭敬明惊为天人,那时身为最早的四粉,卡索梨落樱空释罹天烬这些奇形怪状的名字直接让我叫自己“溟箜潏”叫了好多年,《梦里花落知多少》、《1995~2005夏至未至》、《悲伤逆流成河》,看完无不哭得稀里哗啦,《爱与痛的边缘》让我觉得高中是那么酷炫和遥远。沧月给了我最初武侠的概念,大概因为从来没看过言情小说,我始终都笃信沧月写的真的就是武侠,虽然在我读过七八本之后蓦然回首发现每一部的男主角都长一个样时,不是没诧异过。《冤鬼路》系列的恐怖小说也一度看得天昏地暗,因为妈妈不让我看鬼故事,所以那一套书都一直和《猛鬼故事》之类的地摊杂志藏在床底,那时胆肥心壮的我一直都向往着大学能遇见个修道的同学,带我捉鬼带我飞。再后来,读还没有成为国民岳父、刚刚写完《长安乱》和还没改成电影的《一座城池》的韩寒。还没改名叫最世文化,最小说还只卖六块钱的柯艾。正正经经教会我爱和勇气让人看见筷子就会挥起来的《哈利波特》。写什么都写得很烂的蔡骏。让人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冒险小虎队》。一听见腌肉就流口水的《大盗贼》。总是写些阴郁童话的彭懿。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觉得很无聊的周锐。使我一听到冉冬阳一看见光额头就满心飘荡的杨红樱。文字使人着魔的爱伦坡和柯南道尔。第一次让我对明朝产生张卫健版《聚宝盆》印象的《明朝那些事儿》。在人体内写水浒传的苟天晓。还有几米。这些,六岁到十二岁。我一本一本,分门别类,把它们填进书柜。迷恋,迷惘,迷失方向。
文字是人为的,是借尸还魂的巫术,它本身不具有任何色香声味触法。但我可以看见他们,他们每一个人,就坐在我的对面,南腔北调,骂骂咧咧或者絮絮叨叨。我可以听到他们的故事,还能闻到一股浑浊的口气,甚至通过他们打结的头发,占卜到前一天夜里鱼腥味的梦。他们就在这儿。体弱多病的童年,特别胖,全身经常布满过敏而生的红疹,没有人会用声音用温度用色彩环绕我,而他们给了我世界。重度鼻炎和哮喘,外加不知道为什么十三岁之前,我的声带几乎不能正常发声,那时的我觉得口语是多么聒噪繁杂,又多么无能为力,只有书柜里的日子,连时间都可以被我拿捏。维度是知觉的函数,纸浆和油墨是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快要淹死时触碰到的网子,我多么庆幸我曾经心甘情愿地被打捞。我不会表达,除了面对孤独连激烈都学不会,与其说阅读使人上瘾,毋宁说自从我挣出水面的手抓住书柜的边沿,我沉迷于逃亡,在迷宫里选择越走越深。迷宫里,所有方向都是方向,墙壁也可以变化成我喜欢的形状,我哪儿都不用去,我去哪儿都行。
前几天我都没有出家门,每天待在房间里,不碰电脑不碰手机,直挺挺地躺在凉席上,瞪着天花板,连空调都懒得开。蝉鸣声撞在玻璃窗上,势如海啸,窗户都变成了鲜嫩又速朽的绿色。介乎液态和气态之间的汗徘徊在光溜溜的脊背和严肃的凉席之间,焦虑又无从排解,像产房前的丈夫。新家也住了快十年。搬家的时候以为,“住了十年”是一种说出来很够味儿的说法,仿佛历经风霜;而当我躺在凉席上,侧过头看书柜上横七竖八的书,想想又十年,只是不自觉地“诶?”了一声。以前的书柜搬家的时候就扔了,柜子里的书被塞在几个大纸箱里,车送来了新家。新家的书柜并不是立在地上,而是打在书桌之上的墙上,悬空,没有门。我大概每年都会整理一次书架,书架的最上层摆着爸爸的旧吉他,几个模型,还有小时候玩的卡布达巨人。一般而言是按喜爱程度和看的时间从下往上摆,最下层是最新入的书和最喜欢最常读的,而每一层的书怎么摆,则有着我自己的规律。一年过去,最下层的书往往变得横七竖八,有时候看完的书也就随手塞进里面,还有很多书散落在书架之外,整个房间满地满床满桌都是。只有最上层是永远凝固的,隔层的木板仿佛电影院放映室间的隔声墙。我忽然想整整书柜了,上次整应该还是去北京之前,去年夏天。

整理书柜花了整整两天,过程野蛮机械而且带着各种唏嘘,恍若拆迁。郑渊洁除了会说“早起的虫子被鸟吃“这么多年了啥都不会说;郭敬明自从我开始烦他之后似乎是越来越厉害了,好像还有人约我去看小时代3天哪;剩下的那些人都去哪了,要么是死了很久,要嘛大概也无力再借尸还魂。我把那些书分成大概两类,一类叫”我操我怎么还看过这个“,一类叫”哦,它啊“。我把最顶层的卡布达巨人拿下来,换了个地方摆着,把第一类书塞上去,填得很深,模型摆在外面挡着;把第二类书放在下面一层,排得满满当当,外面还能再摆一层书。我不禁开始质疑小时候那个书柜的大小。整书的时候,我还意外地在一本六年级看的《七夜雪》里,翻出了两百块钱,开心得几乎要从梯子上掉下来。
现在凌晨一点半,我抬起头,只能看见他们的名字。字。毛姆,乔治奥威尔,芥川龙之介,梭罗,杜拉斯,佩索阿,马尔克斯,尼采,加缪,叔本华,贾平凹,沈复,博尔赫斯,干宝,悉德菲尔德,三岛由纪夫,村上春树,钱钟书,萨德,罗伯特麦基,亨利米勒,陀思妥耶夫斯基,海子,劳伦斯,奥尔罕帕慕克,丹艾瑞利,晏殊,弗洛伊德,卡尔维诺。第一层。这些名字是如何排布的秘密,我也不知道,换做十年前的我,他恐怕也不知道。这样摆出来再写下来,极有可能是我在装逼。伊卡洛斯在背上粘了翅膀,飞离克里特迷宫,因为离太阳太近,背上的蜜蜡融化,来不及回望一眼迷宫的墙,就坠入深海。这是我最喜欢的希腊神话故事。或许是我距离太阳还太遥远,我还没有在光热里死去,没有回到海水,但还能清除地看见随心所欲又优柔寡断的迷宫。我进不去了,但也没办法离开。其实这倒无所谓。只是如果是在十年前,在我快要呛死在我一个人拍打着水花的时候,我是在这儿,这么高的河岸,伸手不可及,我又会随波漂洋,去哪里。没有门,它们纵情地在各自的放映室里玉体横陈,而我大概也就从没有进入过一座迷宫。

2014/07/13 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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