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和小宇的一餐 我的朋友小刘去我最喜欢的城市圣彼得堡练习摔跤了,不是竞技体育,而是“扑通呱唧啊啊啊”那种,没走太久,归期未知。离别延长的是我对于他者的感觉,感觉则直接左右着时间。无论是对谁,送不送的,现在想想也只是排演一场场事不关己的小喜丧。告别是所有仪式的原型,“热闹热闹嘛”。到今天为止,小刘毕业满打满算也已经四个月了。虽然我们几乎从没长时间地朝夕相处,并且在他毕业之后我们联络会面的频率并未明显地低于过往,但总遗憾地觉得好像过去很久很久了。总想依靠收集余晖装作自己曾经暴晒得焦头烂额过,太多事情都是这样了。 非常偶然地,我和小刘决定各写一篇故事,都叫《小刘和小宇的一餐》,就当踏踏实实地又吃了一顿饭。 小刘刚刚告诉我,今天,彼得堡真的下雪了。
小刘和小宇约在一家小酒馆见面。酒馆在“涅瓦大街的一条岔路”,地方是小宇选的,她依然念不出任何一个俄语地名,只能在支支吾吾半天之后发来一个地址,即便她几乎每年都要来一次彼得堡。压制的自然光从翕动的铁门缝里摸进来。门外,一只手伸进来扒在门框上,戴着一只典型的、不属于彼得堡的游客手套:灰里衬蓝,远远隐约能看见掌心的人造革,不用猜,它正兴奋地汲取着掌心渗出的汗珠。门外,细润的雪粒焦躁地趁虚而入,有不少落在手套上迅速蒸发,嗡嗡地变成灰色,反衬得尚且飘扬着的雪粒白得更加前赴后继了。小刘背对着电梯口,盯着大门愣神,心里最后一遍清点着随身物品——自从刚来的那年接连发生的几起对外秘而不宣的窃案,他开始对身边具体的财产格外谨慎,“伸手要钱,就是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一定记挂着这几样东西”,小宇隔着五个时区教育他,直接导致他在那之后总是习惯性地遗漏这之外的其他物什。好像这也是某种传染,小宇说她有一项怪癖——称作缺陷更合适——她小学老是记不住作业,不是漏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而记作业的本子又总丟,于是睡前用课表口诀逐项清点便成了日常,语文、数学、英语……语文刚刚记过了吗?于是重头来过。总有捡不起来的,语文、数学、语文……,久而久之,这份安慰就成了焦虑本身。电梯门开了,Olga从背后拍了拍小刘的肩膀,继而越过他走向门口用力把缝撑开。小刘这才看见门口原来一直扎着一个提着两口大箱子的姑娘,适才是她一直扒着门想进来,想必因为脚下实在太滑而行李又太沉以致于卡在门口动弹不得。自己竟然像是饱含兴味地观望了这么久,小刘感到一阵难言的愧怍,小跑上前帮忙。住在四楼的Olga把自己的公寓改成了一间旅舍,这位姑娘大概是她的客人。Olga和客人向小刘道谢,他点点头,匆匆在脸上剥出一瓣柚子般的笑闪身出了公寓大门,舒了口气,确信自己没有听到“谢谢”的最后一个音节。 人行道的积雪被扫到了街边,像麦垛一样高高地垒起来。黑色的地砖上长出黑亮的行道树,这里的人没有把树干漆成白色的习惯。他(即便早就知道那是荒谬的)记得小学老师曾坚定地告诉她白色的树干将令蛀虫无所遁形。“西伯利亚太冷酷了,白桦林太冷酷了,朴树还有良心吗?”小宇上次来彼得堡的路上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又是二月了,小刘想,又是闰年,啊,还是没有回去吃到金谷园的饺子。把四年捏成硬币大小,百无聊赖地刮蹭时间灰蒙蒙的保护层,便多出来了一天,像等人时顺手参与的街头博彩和它没有必要兑换的奖品。公寓离市中心不远,走二十分钟,沿途笑嘻嘻地滑倒几个路口的无聊青年,绕过几座横在涅瓦河支流上的石桥,就到喀山大教堂了。小刘拐进一条小路。看上去无比脆薄的天空持续地向下抖落饼干屑一般的湿雪。无论从什么角度评价,这条街也过于萧条了:两排不高的大厦在此只肯以背面示人,留出瓶颈般瘦长的间隙;雪只扫过一次,雪堆醉态酩酊地倒在街边,却总让你觉得它仍藏着随时伸出腿绊你一跤的机灵;妇人犹豫了一会儿,在街口把狗抱起来急匆匆地穿向另一头,像是在横穿马路、警惕着两旁九层楼高的车流。小刘缩了缩脖子,走进唯一一家仍在营业的酒馆。 果不其然,尽管他比预计时间晚到了十分钟,小宇还没有出现。一声冷哼在小刘的胸腔里叮哩哐啷地晃了几响,他带上门,脱下外套,酒馆昏昏欲睡,水汽拥进来在身后凝结成晶莹的白昼。 他在靠近柜台的桌子坐下了。这是一间老式的俄国酒馆,吧台挨着酒柜,几套木制桌椅挨着墙,进门左手边是厕所,门关着。屋子里除了老板只有几位零零散散地独坐的老客人,胡须缠雪,眼结蛛网。老板是一个胖女人,似乎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手指更让她着迷,她只舍得在客人招呼她结账或是续单的时候松懈片刻自己聚焦在指尖的双眼,并为他们送上另一份面包干、另一杯煞和另一副肉乎乎的笑容。她轻盈地从一位老人的胳膊底下抽走菜单——那人眼里盛满了蜘蛛逃逸后、随时会晃出来的雾气——把它放在小刘的桌上。小刘报之以同样诚恳的笑,摆摆手,告诉他自己还在等人,老板于是心满意足地回到柜台继续钻研自己的手指。墙壁上挂着绣有犹太六芒星的壁毯和几幅列宁的画像。“你有机会一定要去那家酒馆。我到彼得堡的第一天,刚到几个小时,大中午的就在那里喝大了,”小宇躺在西操场的中心翻了个身,看着小刘,“带我去喝酒的房东也喝大了,然后攥住我的手,向我坦白她并不是一个摄影师,而是全俄最大色情片厂的摄像。我操,当时我就懵了,我告诉她我真的没见过活的……从业者,虽然不是最想见的那种。”小刘笑了起来,小宇又闷了一口酒。“然后我就让她给我讲片场的情况啊、问她工作的时候穿不穿衣服啊、穿了衣服会不会显得不合群啊之类的,她就直接给我看了她的工作照和一个她的作品链接。后来我俩就趴在桌上聊开了,她指着……”小宇在小刘的头顶划了个圈,“墙上都是列宁啊、卡斯特罗之类人的画像,她就开始一个个地指着他们骂。真的,俄国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喜欢酒后聊列宁了,你说到底为啥啊?列宁简直是北纬四十度以北的集体性幻想。” 小刘心不在焉地翻了会儿书,决定先把菜点上。这并不困难,毕竟在只有乳制品、肉和红菜汤的俄餐馆,食客之间产生分歧的几率实在太小了。酒上了,是老板推荐的本地伏特加,小刘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招呼老板。“我在彼得堡喝了一种他们推荐的酒,怎么说呢,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煞,是他们本地一种植物酿的,绿色的,奇难喝,像是烫过的尿……想象一下你得了尿道炎之后尿的那种……你应该试试。”在老板拿着酒单笑呵呵地折返的几秒之间,小刘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向她得体地形容这一特性并让对方领会自己的需求,就感恩地多要了一份面包干,心下尿意盎然。 小宇还没到。小刘走到厕所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直觉告诉他里面是没人的,但当她(不经意地)将耳朵贴上门板却听见了持续的水声——未免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一些。她几乎立刻意识到这么做是不体面的,尤其是在这样一间结构朴素的小酒馆,他实际上正站在离吧台不过五步的位置,将脸贴在厕所的门上了。他看了一眼老板,希望能得到一个主动的解释,告诉他厕所坏了或是里面的确有人,随便什么,无所谓,这样他就可以宽容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了。“那个老板还挺有意思的,虽然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的手指……你见到她就知道啦。” 天色暗了,室内的灯光没有一点变得更亮的意思。有几个老人离开了,又补进来几个新的。雪好像更大了,也可能没有,“湿漉漉的雪屑往眼睛里钻”,小刘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在雪地里走得久了,总觉得自己害了眼病。手机震了一下,是小宇发来的语音。也许又是来为迟到道歉了。他掏出手机,变换了一下双腿的叠放方式。不管怎么样,他该催一催了。 “那个,我跟你说个事啊。”余光里,小刘似乎瞥见老板调整了一下自己倚在吧台的站姿,原本分开的手指交叉了起来,他赶忙把音量调小。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但是现在的状况非常难解释。而且这么说真的太蠢了……可是必须得跟你说明白,我知道这个不太容易相信但是……”小刘强忍着听完了第一条,他并没有因为小宇的迟到或是看样子即将宣布的爽约而生气,只是这种典型的、出于情绪传达的需要而废话连篇的语音消息本身太耗人了,没有什么比这种冗长无意义的语音消息更敦促人珍惜生命,哪怕是和终于消亡了的自媒体写作相比。 “我其实早就到了,五点就到了,我真没迟到真的。我还坐着喝了会儿茶,等了你大概十来分钟,然后……啊太奇怪了……”紧接着,第三条消息自动放了出来。 “好吧简单来说就是我现在出不去。我去厕所了。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在厕所……不是在上厕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当然本来是来上厕所的了,我喝了很多茶嘛……但是我现在,从刚刚到现在我不是在上厕所,嗯,我其实也不在厕所,这里……”你到底想说什么?所以你到底在哪啊厕所里面吗?小刘听不下去了,压低声音质问道。话没说完,下一条语音紧接着来了。 “……道是怎么回事啊……你……明白吗……?不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一点是,我真的不是不打算见你的,我早就到了,我早就想见你了但是现在……”小宇的声音比上一条闷了一些。显然他漏掉了什么关键消息,小刘展开叠在一起的双腿,绷紧膝盖,折回去听上一条没听完的部分。 “好吧简单来说就是我现在出不去。我去厕所了。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在厕所……不是在上厕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当然本来是来上厕所的了,我喝了很多茶嘛……但是我现在,从刚刚到现在我不是在上厕所,嗯,我其实也不在厕所,这里我不知道算不算。这么说吧,我刚刚本来是在洗手,就顺手把包放在洗手台上了。这个洗手台比较窄,你进来看就知道了。两个水池中间有一个用来扔擦手纸的洞,我就把包放在那旁边了,就是洞口和水池之间的那块位置。当然包也有一部分是悬在洞口的。然后包就开始往下掉了,你明白吗?不是掉下去了,而是开始往下……它本来是绝对不可能往下掉的!就像你不可能仅仅因为不健康就立马死掉……我不知道……” “……道是怎么回事啊……你……懂了吗……?不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一点是,我真的不是故意不见你的,我早就来了,早就到了,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不允许我见你。我不是说你比不上我的包,天哪说这个真是太傻了,你可能会产生这个误会当然我相信你不会……因为我还没有讲到关键部分,我无法见你不是因为我的包或者包里的笔记本或者钱或者别的什么,我还给你带礼物了!但它们丢了就丢了,我不会因为它们就……消失本身,任何的消失都不可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除非……这真的越说越……” “这真的越说越怪了,小刘你要理解我现在的处境,我确实有点乱,现在……我可以肯定任何人处在我现在的处境只会比我更慌的,真的。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这真的……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但是……无论如何你别告诉其他……” “……告诉其他人。我发现我的包开始往下掉,发现得非常及时,还没洗完手就发现了。我一开始当然只是以为它不过是因为有个洞就刚好往下滑了,但是我发现它并没有在往下滑,它在……下陷,你明白吗?举个例子吧,我居然还有兴致举例子,秋天是在下滑中成为冬天的,但是冬天只会下陷直到消失……冬天是不会自己滑动成春天的,你懂我的意思吧?它只会自己彻底陷下去……我是想告诉你我的包就是这么陷下去的,于是我就开始拉它,想把它拉出来。” “但是我发现我怎么都拉不动,不是说它有多沉……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带太多东西出来的……不对,我说错了。我是说,我虽然经常带很多没用的随身物品但是它们绝对不可能沉到令我拽不动的地步。想象一下啊,小刘,力量,各式各样的力量,我们的和它们的。只有在我领略到对方力量更强而我力有不逮的时候,我才会说‘它很沉我拽不动’对吧?用词可能不准确但我知道你明白。这种感觉则是……”停了好一会儿,迟迟没有下一条消息闯进小刘的屏幕。小刘又要了一杯酒,喝完,摆在对面。 “抱歉小刘,我的屏幕太滑了刚刚一直发不出去……这种感觉则是,我根本就没有力量。不是乏力,不是‘缺乏’力量而是……我不见了,‘我’作为容器消失了……我也陷落了。我正在陷落,一点点地被那个洞吞掉,完全看不见自己手里的包带,感觉不到……我想不起来手是怎么一回事了。唯一提醒我“手”的,是我这只握着手机的手……我们应该都有两只手的,没错吧?非常柔软……我甚至不是被呵护和引领着,而是根本不会有一种呵护和引领以及它们的背反……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说现在自己在哪里,你应该理解我为什么会说‘所以’吧?我非常非常……” “我非常想你。”声音很远。没来由的,小刘没来由地想起上一次——也可能是小宇的上一次,他不是很确定了——在这间小酒馆喝得烂醉,列宁们胡乱眨巴了几下眼睛,墙壁涌起了黑而油腻的波涛,小刘或小宇回旋着避开浪峰,一头栽进街头连天的雪的坟场。雪水嵌进脑皮层结成的履带平滑耐用,小宇或小刘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平平安安地被运送回几个街区之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的马桶上醒来了。 “但是它也在陷落,我是说‘我想你’这件事。我感觉到了。我还能看见自己的肩膀和手悬在洞口之上,我不骗你……可是我究竟是拿什么看的,我实在不清楚……我就是洞,洞口……我不是要告诉你,啊,小刘,我不是想预言俗套的生疏或者别的什么,这些东西根本不值一提……我的猜想是……对了,你去过俄罗斯美术馆,看过那幅《庞贝的末日》吗?我的猜想就是,长久以来我都无法区分文学与友谊,甚至从来都分不清意象与朋友。那么现在我可以这么说,我起码知道了它们胆大包天地混淆的界限何在——即便并没有什么意义——它们作为我唯一在意的两件事情,都因其不可抵达而格外壮丽。灾难就是复明,灾难就是庞贝。它们就是即将陷入地底的庞贝。” 又有人来敲门。指节,指节,成倍的指节。接着是掌心和手肘。门外的人吐了,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长队吐,胃酸渐渐侵蚀了门框的整个轮廓,由屋子的角落流向另一个角落。三条彼此垂直的棱渐次被驱散,组成它们的黑点困倦地抻了抻触角和足,张开翅膀。厕所在瓦解。小宇在蟑螂的簇拥间,拧上了水龙头。餐齐了。
2016/10/25 03:03
我知道答案
本帖寻求最佳答案回答被采纳后将获得系统奖励 10 天空金币 , 目前已有 1人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