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
1
浙江绍兴,多出显贵。
张岱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老爹和爷爷都是当官的。
他不是不学无术的富二代,自小满腹诗才。
8岁这年(1605年),苏东坡的粉丝陈继儒听说张岱擅长吟诗作对,就来到他家,指着《李白骑鲸图》说:
“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
张岱想到陈继儒这家伙长期在家混吃混喝,不久前父亲还把一只大角鹿送给了他,不由计上心来,摇头晃脑答道:
“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这可气坏了他爷爷张汝霖,因为“打秋风”一词,变相讽刺了陈继儒“蹭”了张汝霖的大角鹿和大房子。
陈继儒却哈哈大笑,称张岱为“小友”,但如果陈继儒脑子没毛病,其内心的潜台词应该是:
“谁来弄死这熊孩子!”
升平雅乐图
2
张岱从小顽皮而率性,跟“家风”脱不了关系。
张岱9岁的时候,爷爷遭到降职,就回到老家建立了戏班子,听戏度日。
爷爷把两个戏班子命名为“可餐班”、“武陵班”。
父亲也来了兴致,组建了两个班子,分别叫“梯仙班”、“吴郡班”。
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下,张岱后来也组建了一个班子,直接叫“苏小小班”。
“可餐”、“苏小小”,一听名字就让人想入非非,这家风够不正经的,可见祖孙三代都是贪恋美色的颜控。
由戏班子培养出的审美能力,深深影响了张岱后来的生活。
成年后,他经常跑去妓院听曲撩妹。
一般人逛青楼只图玩乐,张岱可不这样。他把这项活动当做了一门研究课题,为此他还写了一篇《选二奶攻略》,提炼出“瘦、小、尖、弯、香、软、正”的变态选小脚标准。
不知道他爷爷看了此文,会气势汹汹地揍他一顿呢,还是会心中暗喜:有我当年风范?
金山寺
3
张岱流连青楼,并非好色,他真是去听曲儿的。到了19岁,他对音律门道已熟稔于心。
他不仅听,还经常弹,同时担任集会、请客等活动的音乐总监。这当中最出名的,是他大闹金山寺。
那是一个深夜,他乘船把伶人和乐队带到金山寺,寺里的和尚们已经早早入睡。
识趣的人,肯定就安安静静打道回府。张岱却不,他心里早已编排好一出恶作剧。
他们一伙人闯入金山寺大殿,张岱指挥这个拉弦,那个打鼓,自己则装扮成抗金女将梁红玉,一群人就这样目无章法地来了一场Live House。
这可惊坏了那群和尚,“一寺人皆起看”,见到这阵仗又不敢上前去问,只能叹道:“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斗鸡图
4
除了爱歌妓和音乐,张岱还喜欢斗鸡,并成立了一个斗鸡社。
秦一生是个富二代,尤爱斗鸡,经常出入于斗鸡社。他没为社会做一分贡献,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
张岱不管他有没有为社会做贡献,只觉得他的行为“于世界毫无损益”,于是就和他成为朋友。
斗鸡的同时,张岱买了一堆野史来看。
他发现自己和唐玄宗是酉年酉月年生,而后者也爱斗鸡,最终把江山社稷都斗没了。
张岱觉得这对世界“有损无益”,于是决定不斗鸡了,选择去杭州读书;他也让秦一生回家好好想想自己的人生。
这天,他在杭州一个溪边的寺庙里看见了杨髡的雕像。
杨髡是元朝将领,实际上是个倒斗高手,挖掘前朝君王诸侯坟墓100多处。
张岱不由火往上冒,一口气把杨髡和元女的雕像全砸了,他说,这些雕像留存于世,只会“有损无益”。
祈雨
5
光阴荏苒,时间如电。
转眼,张岱35岁了,他仍是个痞里痞气的混子。
这年天下大旱,每个村都找游方术士来祈雨。
张岱看见这些手舞足蹈的方士们,不由心血来潮,扮作宋江跟着瞎起哄。
他的叔祖看到了,气不打一处来:“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也跟着干荒唐事?”
张岱问:“叔祖啊,你看我扮的谁?是宋江啊!宋江是《水浒》人物,“水浒”有水;宋江的绰号是“及时雨”,我这是希望老天爷赶紧下雨啊!”
叔祖叹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湖心亭看雪
6
1632年的冬天,张岱在西湖读书。
他不经抬头瞧了瞧窗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看到这鬼影都没有一个的大冷天,张岱又坐不住了。
吃过晚饭,他披着毛衣、提着灯,就划船去湖心亭了。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他优哉游哉地缓缓摆渡,看见前方湖心停着一叶孤舟,舟里灯火荧荧。
这时,从舟里走出两人,他们叫张岱进来喝酒。
三杯酒下肚,张岱就和他们聊开了:
“嘿,你哪儿的?”
“我南京的。”
“哟,我爷爷在那儿当过官儿啊!”
……
张岱饮罢告辞后,两个南京人叹道:“这个神经病,我们居然跟他一起发神!”
斗茶
7
38的张岱终于决定走正道,考个功名子承父业。
然而才到乡试,他就落榜了。
气不过的张岱愤然写道:“我的作文‘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哪怕是咸阳大火连三月,也不能烧掉当中的精神!你们这群考官瞎了狗眼,白白丢了我这么个人才!”
发泄完书愤,张岱又去玩自己的了。
他听说南京桃叶渡的闵汶水是个口茶高手,就登门切磋。
恰逢闵汶水外出,他厚着脸皮从下午3点等到晚上8点,闵汶水终于回来了。
他亲自当炉,“速如风雨”地给张岱煮了一壶茶,跟他说这是阆苑茶。
张岱一尝,眉头一皱:“这是罗岕茶。”
闵汶水不服气,又试了他两试,却都被张岱正确回答上来。
闵汶水不禁感慨:“‘予年七十’,见了那么多品茶高手,却栽在你个后生手上!”
张岱说:“小场面,你听说兰雪茶吗?那就是我发明的!”
兰雪茶被研制出来后,一上市就霸占市场,甚至有商家以兰雪之名,卖山寨货。
张岱又说:“你听说过褉泉吗?那也是我推广的!”
褉泉是斑竹庵旁的一泓泉水,张岱喝了一次,对过路人说好喝,泡茶的上品。第二天,就来了很多人,有的“取以酿酒”,有的“开禊泉茶馆”,有的“瓮而卖”,有的“馈送有司”。
可见当时,他虽然没有半点功名,没有半点文学成就,但他俨然已经是那个时代流量巨大的KOL。
大明王朝
8
1644年,元朝的刀兵,清洗了一个王朝的光荣与喧哗,也清洗了张岱的所有:钱财、声妓、古玩、字画……
习惯了锦衣玉食拥簇的人,穷困潦倒于他而言,无异于死路一条。
可张岱不是。
虽然家从繁华的闹市退居到了隐蔽的山林,但饭还得吃,客还得请。
说请就请!
十月,河蟹是最美味的时鲜,张岱亲自去挑了几十个肉肥个大的,亲自给好友们弄了一桌。
吃螃蟹要辅以牛乳酪等配菜,张岱怀疑街上的牛乳酪不新鲜,就自己养了一头奶牛。
夜里,张岱把盆放在奶牛乳下,第二天一大早,盆里“乳花簇起尺许”。
他用铜锅把牛奶熬煮浓缩成一斤乳酪和四杯乳汁,乳酪“吹气胜兰,沁人肺腑”。
看着一桌人吃得口水滴答、赞不绝口,张岱心里多了一丝感怀:
这个世上,至少有两样东西是真实的:吃进嘴的食物,和不论自己贫穷富贵都不离不弃的朋友。
这两份真实,至少可以暂时缓解自己的亡国之痛。
石匮书
9
张岱虽是个天生乐观派,但国家的灭亡始终成了他心头难以解开的结,尤其是好友祁彪佳跳河殉国后,他更有了想死的心。
虽然他经常安慰自己:
“没有大房子住了,隐居山林也没什么。
没有钱买大鱼大肉大闸蟹了,就担米挑粪采茶叶吧。
没有伶人和曲艺乐队了,就自弹自唱吧。
可,没有了国家,就该像好友祁彪佳一样跳河殉国吧。”
等等——
我的《石匮书》还没写完呢!
回想这一生——
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琼浆玉液没饮过;
什么稀奇古怪没玩过,什么喧嚣宁静没乐过。
但终此一生就只能这样吗?
历史那么长,“张岱”却只有我一个,不在这历史长河里扬起些许波澜就此告别,我真的甘心吗?
我有三教九流的各路朋友,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影响力,难道就白白浪费这些优势,只留给世人纨绔子弟、游戏人间的印象吗?
山崩国破不是理由,因为春天来了,倒塌城墙下的草木还会再生。
而自己是人,岂能连草木都不如,任其腐朽吗?
这就是张岱——
玩起来天王老子都怕,正经起来阎王爷都不敢收他。
于是,在穷困潦倒之中,在煎熬的内心里,他仍逼迫自己笑看世间风云,写下“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的富家子弟贪生怕死的自嘲戏言。
在烽火连三月的丧国悲痛中,他凭着一口气,不仅完成《石匮书》,还写下《石匮书后集》、《西湖梦寻》、《陶庵梦忆》等著作,以及著名的清朝百科全书《夜航船》。
山中岁月
10
山中不知岁月,张岱很快步入老年。
提到“老”字,人们心头不由会蒙上一层灰色,因为老除了离死不远,生活能力也每况愈下。
“老”在张岱身上,却并非如此。
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张岱早早就写好了墓志铭: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布衣疏莨,常至断炊。”
这阙忏悔诗读到后面境况苍凉,却充满俏皮和笑点。
还是那个张岱,骨子里的痞气、风流、顽皮、率性,即便走到人生后半场,也从未在死亡面前有半分畏惧。
是啊,“老”有什么可怕的,这是人生必经的环节。
即便老之已至,但自己还有那么多美好回忆。
岁月可以带走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可以带走那颗曾经律动和谐的心跳,但在心跳停止以前,岁月带不走那番肆意妄为的性情,带不走那个秉性独具的自己。
老了,没能力也没财力养奶牛了,但挤奶的手艺还傍于身。
那群青楼声妓现在怎么样了?希望扬州瘦马的社会弊病不再发生吧。
好久没喝褉泉的甘甜泉水了,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去品尝。
又一年冬天到了,湖心亭上是否依然足迹罕至……
写完一篇篇回忆小品,体力不支的张岱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看到:
秦淮名妓的妩媚绝代,金山寺那群和尚好像见鬼一般的目瞪口呆;
砸坏盗墓贼杨髡雕像的愤怒少年,8岁戏谑陈继儒的垂髫小孩……
11
这就是张岱。
他的一生是显而易见的两段矛盾时光,明朝覆灭即为分水岭。
前半生,他是一个“早岁那知世事艰”的浪荡子,不会珍惜拥有的一切美好,更不会记录大时代下的百态故事。
即使记录,就像作家台静农所说:“即使着笔,也许不免铺张豪华,点缀承平。”
他的心,不在事业,不在仕途,不在家庭,不在爱情;即便8岁即能出口成章,那也不过是小孩子的过场,不然也不会连乡试都过不了。
因此他去养戏班、写小黄文、斗鸡、祈雨、游湖,乃至“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等无聊荒唐事。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那是纨绔子弟“该做”的事。
而明朝覆灭,就像一记耳光,击碎了所有美好,也打醒了自己。
曾经相信自己作文“出其精神”的那个人,不过是眼下镜中衰鬓斑斑的可怜老人。
他开始哂笑自己的无知,空叹“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他曾经让秦一生去参悟人生,他现在才明白什么又是自己的人生。
因此,生命最后三十年,他开始闭门谢客,一心写自己的回忆录,最终成为“明代第一散文大家”。
他的一生,就像一碗鸡汤:逆境使人进步。
但相对这碗鸡汤,张岱更大的人性光辉点在于:终生有趣,是多么有魅力的事。
当正值青春,财富傍身,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趣:游玩、听戏、撩拨美人、放肆胡为,这些只需付出钱财即可博得。
但这些都只是属于私人化的、表层的有趣。
如果有一天青春不再、穷困潦倒、甚至是家破人亡,在物是人非的窘境中,在朋友散场的孤独里,你又将如何延续这份有趣呢?
张岱给出了答案:那就把表层化的有趣升级为心灵上的,让周围的人都能感觉我虽然潦倒,但并不颓丧;虽然孤独,但依然有趣。
于是,我们看到了他一篇篇让人忍俊不禁的文章。在一番番的笑场中,我们欣然与之神游,在潜移默化中爱上了这个人。
黄庭坚曾见一牧童坐于牛背,悠然吹笛。
他不禁感叹道:“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这个牧童,何尝不是张岱?
这份悠然自得,何尝不是张岱的有趣?
因为有趣,才能笑对一切的恐慌与绝望,才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保鲜剂,才能捕捉疲惫生活中的美好与精彩。
因为有趣,才能让你老了的时候,有足够多的东西去回忆,而不是独倚床榻,望着满天星辰,无不遗憾地叹道:“我多想再重活一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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