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丨 陈忠实
时令刚刚进入关中的初春季节,冷气却依旧凛冽,冬天御寒的衣服一件也减不下来。某天早晨出门,无意间的一瞥,路边的柳树枝条上泛出一抹鹅黄的嫩叶,毕竟是春天了,这是瞬间发生的一种本能的心理反应。几乎同时映现于脑际的景致,便是家乡灞河岸边独成一景的柳色,还有回响于心头的李白的词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在灞河岸边生活和工作了大半生,柳色已储成永久的鲜活的记忆,确凿捺不住初春时节那一抹鹅黄色的嫩叶的诱惑,约一二乡友回到灞河滩上,在瞥见那一派柳色的瞬间,我顿生遗憾,不过迟来了三五天,柳树枝条上的叶子已经转换成绿色了。河岸边的柳林,姿意纵横伸张着的粗杆和细枝上,都缀满刚刚由鹅黄转换为嫩绿的新叶;没有一丝风,连接成一道绿色浮云似的柳色纹丝不动,沐浴着午后温柔的阳光。我还是看到了一团夹杂在望不到头的绿叶中的鹅黄色嫩叶,大约是柳树种族中的一株异类,或者类同双胞胎中的那个后生孩儿,却让我感受到鹅黄嫩色的无可替代的诗意。也许明天或后天,那一团鹅黄的嫩色就转换为绿色,和漫空的绿云融为一体,成为今年的灞桥柳色了。
眼前的灞河和河上的桥,以及河边桥头的柳色,既不是李白们千古吟诵的柳色,也不是我记忆里的柳色。我无能想像千古诗家词人眼里所见和笔墨所吟的柳色,却淡漠不了我曾经看惯也依旧鲜活的柳色。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我在灞桥南头的中学读书,学校的北围墙紧贴灞河河堤的南坡。河堤向水的一面,不过百米便有一道青石垒筑的挡水坝,坝与坝之间全蓬勃着一株株合抱粗的柳树,无疑也是为着减弱洪水对河堤的冲击力。站在灞桥上远眺,柳树的绿叶顺河而上而下绵延三五十里,成为一种令人惊诧又浮泛诗意的独特景象,自然可以理解历朝历代的诗家词人,何以会留下无以数计的吟诵灞河柳色的诗章。而我所亲历的柳色下的风景,是我的同学在河堤上柳荫下读书,或是于微明中在河堤上跑步做早操,却几乎看不到单男独女谈情说爱的场景,其实灞河水畔柳荫之下野草丛中最是卿卿我我的佳地。在我印象最深的事,每逢周六下午回家,出学校后门便跨上河堤,打开我正在阅读着的小说,一路读过去,不用操心脚下的绊磕,更不用担心撞人碰东西,那个时代的汽车很少,连拖拉机也是稀罕的机械,偶尔有人骑自行车过往,总是骑车人绕着步行者。这道于解放前修建的灞河长堤,堤面上可以对开汽车,属于那个国穷民更穷的战乱年代的非凡工程了。照例,周日下午返校时,一踏上河堤,便接着读小说,享受在柳荫里,却几乎全没有感觉了。
也有令人痛切的记忆,我在这儿读高中的三年,正遭遇着共和国历史上最不堪的“三年困难”时期,饥饿的感觉是那个时代人的共同体验。每到鹅黄的柳叶刚刚冒出,不仅村里和镇上的居民争相捋取,我和同学也爬树攀枝,很小心地捋下嫩不堪捋的叶片,在一位当地同学的家里煮熟,用温水浸泡一夜,把柳叶里的苦汁排除,再一勺一勺分配给全班每一个同学。作为农村出身的学生,自幼年我就吃惯了多种野菜野果,却从来也没听说过柳树叶子可以当做饭菜吃的事。想来也很自然,寻常那些诸如荠荠菜、灰灰菜和洋槐花、构树絮儿、榆钱儿等野生物,早成为饥饿年月的抢手货,被抢挖抢摘一空,便把肚子的填充物扩大到柳树枝上的叶子。当我攀枝捋采柳叶以及嚼食变成黑色的柳叶时,完全缺失了“年年柳色”的诗性浪漫,只有肠胃得到填充的满足。
匆匆间20年过去,上世纪80年代,我又回到灞桥古镇,曾经读书的母校在灞桥的南桥头,后来供职的文化馆在灞桥北头的古镇上。刚进灞桥古镇不久,便遇上早春河堤上一派鹅黄的柳色,傍晚时分就散漫在河堤上沙滩里,眼看着那鹅黄的柳叶一天天变得金黄,变成浅绿,又变成深绿色。有文学朋友来,我便以柳色喧哗,招引他到河堤上散漫,无论说正经事无论闲聊,无论是鹅黄的柳叶抑或是绿云般的柳色,都令朋友陶醉。然而,好景不长,大约是我到古镇的第二或第三年,我发现柳树的叶子发生了异变,一棵又一棵柳树的叶子由深绿变成一种枯焦的黄色,刚刚入秋便落叶了,第二年就再也吐不出那诱人的鹅黄了。每当我周六回家和周日下午返回灞桥,骑着自行车在灞河南岸的长堤上行进时,便看到一种惨不忍睹的景象,死去的柳树已被人齐根锯断,留下一个圆圆的树茬子;一棵又一棵合抱粗的柳树的庞大的树冠上的叶子,呈现着如同肝病患者的枯黄色,不久也该被锯断了。未过三年,灞河南岸北岸的柳树死光灭绝了。这些柳树是上世纪40年代筑成这道河堤之后栽下的,30多年的树龄,又得着灞河水的滋润,棵棵都长到合抱粗的树干,成为守护河堤的天然屏障;庞大的树冠互相连接,构成一道绵延几十里的绿色云雾。壮观而又不失柔美的柳色,年年月月,成为关中地区独有的一道风景。短短的两三年间,灞河的柳色消失了;没有了柳色的灞桥和灞河,如若李白有灵,该会发生怎样的喟叹?我听说受害于某种病毒,也有人说是空气中的有害的工业废气。我似乎凭本能判断偏重于后者,那个时代关于空气污染还是一个陌生的话题。无论如何,灞桥和灞河的柳色却消失了。
我现在和朋友漫步着的灞河长堤,依旧是那道老堤,面目却全非了。这儿已经被改造被装点成公园了,得着灞河水的滋润,正儿八经被命名为“灞河湿地公园”,河堤内外种植着多种花草树木,其中不乏颇为稀罕的品种,长堤外侧和河堤堤面,是两条笔直规整的通车和行人的大道,多条小径曲里拐弯,从堤外沟通着堤顶,又弯转到内侧的河滩;河边原来的沙滩,也是奇花异草连片相间,栅栏围护的木板小桥通到水边;水边长着密不透风的野生苇子,有水鸟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凫游。我几乎难以想像,也一时很难从印象里的灞河转换为眼前的景致。
我还是偏重这个时月里的灞河柳色。河堤内侧的滩地上和河水两边的苇丛里,有连片的柳树,还有独撑一方柳色的单株,不像是人为的栽植,而是自然的野生物。我和朋友倚在柳树干上闲话,那一株株柳树已经有半抱粗了,柳叶刚刚从鹅黄转换为嫩绿,散发的清爽之气弥漫在空气中,令我有一种发迷似的陶醉,记忆里缺失的柳色终于得到补尝了……年年又有柳色了。
在灞水岸边柳色之中漫步,和朋友少不得说到李白的词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汉唐时期的灞桥是长安城的东大门,迎接贵客好友到此等候,以示敬重;送别也送到灞桥桥头,依依不舍挥手;更有那些冒犯者被贬到远方,亲朋好友送别到灞桥,就不仅是伤心伤情的告别,而是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了。可以想见几百年的王朝更迭中,灞河的河水里、石桥上、柳荫下落过多少泪水。
站在柳色中的长堤上,隐约可以眺见灞陵。灞陵里安卧着汉文帝,陵墓选在白鹿原西端的北坡上,坡根下便是自东向西倒流着的灞水,史称灞陵,白鹿原随后也有了另一种称谓——灞陵原。灞桥距文帝陵不过三四公里,李白不说灞桥伤别而说灞陵伤别了。《史记》里的灞陵原又称“灞上”,泛指白鹿原以及原下的灞河小河川,灞桥也在其中。
我现在看到的灞河,河水边依依着青春男女,祖孙三代散漫在柳色之中,偶尔碰见多年不见的熟人,握手叙旧,也都是轻松欢悦的腔调,大约谁在这样的柳色里,都不会有撇不开的心事。这里已经没有伤别,依旧着年年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