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形闯入 2020-5-15 20:37
十七秒,这次已经响了十七秒。
对方的彩铃是被压缩过的《蓝色多瑙河》,高音格外刺耳,像是向上喷溅的、某种浆液的末梢,无力归无力,一旦粘在了天花板上,再也不会有人想着给擦去——倒也擦不去。可能是首别的什么曲子?二十秒了,行了,无所谓的吧。就这么几个通信公司,自带彩铃也就那些。曲子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长达一秒的噪音。电话那头的男人刚蓄上清喉咙的力,霍单行就摁掉了电话。
霍单行把手机放在床上,站了起来。倏然的起身将左手指间长长的一截烟灰震落。“扑”,烟灰落在地摊上,霍单行赶忙抬起手,照着已经发烫的烟屁股猛嘬了两口,然后弯下半边身子,伸手,把烟头准确地掐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环顾四周,在这样的小城市里,快捷酒店的大床房较其他地方的宽敞不少,从床沿走到窗边也需要两步的脚程。窗帘是开着的,紧巴的褶皱非常有序,和这间房里的一切一样有序,在有如闯入者的霍单行看来,这里看上去无辜又危险。窗外的灯火撞在灰扑扑的窗户上,头也伸不进来。“闯入”,霍单行想着这个词,拉上了窗帘。
再次拿起手机,霍单行坐回了床边,向后倒去。2011年产的摩托罗拉ME525,发布时以“三防”功能名噪一时。实际上是哪三“防”,霍单行至今也没搞清楚,两年前儿子上大学换了手机,淘汰给他用时,屏幕上已经有了划痕,屏幕里还藏了灰。所以肯定不是防刮和防尘。防水吗?还是防摔?霍单行不准备试。手机右上角的锁屏键有些松了,解锁很麻烦,仰躺着的他有些使不上劲,摁了五六次才解开,23:17,距离第一个电话已经过了十五分钟。霍单行盯着通话记录顶端的呼出号码,想起电话里男人的声音。那人的音色略显女气,语速很快,有着和本地口音说不出来的别扭的礼貌,每回答霍单行一个问题前总要浅浅地吸一口气、清清嗓子,就像——怎么说——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对话只持续了五分钟。对方让霍单行稍等一会儿,“最多半个小时,”他补充道。在电话的最后,那人不可思议地骤然放缓了语气和速度,清了清喉咙,问道,您还有什么问题吗?霍单行几乎是敬畏地对着地毯摇了摇头,继而很快反应过来,说,没有了。
霍单行翻了个身,跪在床边,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上,又点了支烟,把枕头边的卡片拿起来,放到鼻尖下盯着看。卡片是彩印的,不仅是图片,连文字都被印上了不同的色彩。色块与色块缠在一起,然后散开,再缠在一起。卡片是霍单行吃完饭回到房间时在门内发现的,起初,霍单行只是将它捡了起来,看了两眼,然后随手放在了床头。可在霍单行洗完澡复又回到床上后,尽管打开了电视,他显然已经不能忽视那张色彩跳跃的卡片了。卡片上斑斓的色块互不相溶,胶着地流淌出来,霍单行紧盯着镶在墙面的电视,主持人的眼角,观众席的座椅,选手的尺缝,画面右上角的数字——跳动的时间。色块从床头柜流到了床脚,不用看也知道,地上已经积到床脚。霍单行的肚子开始发紧,大腿则一直松弛到了膝盖窝。他从靠背的枕头上直起腰,一把抓起卡片扭成一团,扔进废纸篓,赤膊着走进厕所。
镜子里的人必是霍单行无疑了。刚洗过的头发蓬松又稀疏,没有刻意盖住的头顶,在镜前灯的侵攻下,映射出亮面木器般的光芒。浓眉则粗乱得像是在嘲讽发际线,金边的细框眼镜搭在胖大的鼻子上。左鼻孔比右边略大一些,鼻毛修剪得干干净净。若将两侧鼻翼连出一条细线,线会是左高右低的。左高右低,镜子里暗黄色的方脸。嘴唇是厚实的,唇纹密而深,一种干涸。面部肌肉塌陷,垂坠至两腮,显得鼓鼓的。下颌短而宽,胡子刮得只剩青茬。霍单行避开了镜子里的人的眼睛,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他始终都不习惯对视,与任何人对视。顺着下巴,他又打量起了颈纹细密的短粗脖子、宽阔又向内凹陷的肩膀、微腴双乳和饱满的肚皮,肚子向下腹延伸而去的位置,被裤子和皮带的常年勒索,轧出可读的纹路。
霍单行一手撑着洗手台,一手摘了眼镜,向镜面凑近。在瞬间的模糊之后,面部毛孔在视野里逐渐放大。霍单行细致地调整着距离,最终把视线放在了对方的眼睛上。他蓦然想起,自己上一次这样关注自己下垂的眼角,还是好几年前生麦粒肿的时候,那天他和老婆发现了彼此的皱纹;而上上次则是十六岁,他刚刚戴上眼镜。镜子里的眼镜再次投映出另一双霍单行的眼睛,更黑,眼里映出的镜前灯的光线也更亮,呈矩形。霍单行凑得更近了些,肥硕的鼻子贴在镜面上,他能感到自己的油脂闯入了对岸。再近些,眼里的光线消失了,眼睛存在,眼睛模糊。
霍单行快步走回床边,把卡片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给同事发了条短信,说自己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不出去了。通话,通话结束,他虔敬地看了眼时间,23:02。
发皱的卡片仰面躺在枕边,轻浮的气派。霍单行拘束地站在床边抽完了一支烟,感到嗓子有些干,面向空荡荡的房间清了清嗓子,转身拿起桌上酒店摆的矿泉水,几乎要拧开了,又放回原处,转手拿起烧水壶,走去厕所接水。
坐回床上,霍单行把电视关了,再一次拿起卡片。他看着自己的大拇指摩挲着硬纸片上平整的色块,忽而感到不可名状的自信。低鸣的烧水壶仿佛暗喝着某种原始的战吼,蒸汽蓬勃地冲撞着整片平静的空间。舞动的双手,翻卷的被褥,桌椅的支撑腿彼此述说起了心事,窗帘再也抵挡不住梦游的小城,澎湃了起来了。霍单行伸直了腿,掀开被子,热气从松垮的皮肉间升腾。他松开手,卡片和头顶的发线同时垂落了。他点了支烟,决定再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人刚蓄上清喉咙的力,霍单行就摁掉了电话。
电话很快回了过来,霍单行躺在床上虚弱地接听,来不及约束便向男人确认了自己的房号,最后,他向男人的敬业和贴心表示感谢。23:19,这一次霍单行很顺利地通过右上角的按钮锁定了屏幕。手机随着搭下的手着陆在床角。霍单行费劲地爬起来,肌肉在皮肤里收紧。他清点了一遍钱包里的钞票,取出几张放在枕头下。霍单行戴上眼镜,改穿长裤,选了件没印公司名字的衬衫穿上,严谨地扣上所有扣子,再把最上的两颗解开了。剩下的衣物全塞进了印着公司名的旅行包。钱包,证件,手表,印了公司名的旅行包,一一确认,放进衣柜下的保险箱里。霍单行沉了口气,把烟灰缸拿进厕所倒干净,放回床头。再走到桌边,取了两个纸杯,倒热水。
衣柜的门上有一面大镜子,霍单行站在镜子里向外看,无论是房间还是那个打扮得体的男人,都显得极为有序。头发被精心梳理过了,向左梳,和唯一美中不足的、面部向右下倾斜的线条构成了和谐。霍单行试着张开向内凹陷的双肩,周遭的空间也顺势开阔,在房间外整夜卫戍的小城似乎也壮大了。霍单行悲观地收回目光,想要看一眼时间,这才想起手机也被锁进了保险箱。他拉开衣柜门,蹲下准备开锁。
三响一组的、由指节创造的敲门声响起。
霍单行不去理会那敲门声,神情麻木地打开保险箱,取出钱包、证件、手表和印了公司名的旅行包。三防手机被包在衣服里。非常安全,无法解锁。
2020/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