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养过一阵子鸟。
我养鸟有些与众不同,喜放养,不喜笼囚。笼门总开着,任鸟自由进出。
养第一只花喜鹊时,甚至连笼都没有。日间任飞,夜间自栖。那可真是只可爱可怜的小精灵。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它仍飞翔在我记忆的空间。
那天,我二弟从大树下检来只雏鸟。兄弟四人兴奋极了。决定把它喂大。找了只鞋盒,盒顶戳些气孔。又找了块旧棉絮铺上,然后把雏鸟轻轻放了进去。
该喂它了,但并不知是只什么鸟,也不知它爱吃些什么。当时想,凡是鸟都爱吃虫子。而街树上有俗称“吊死鬼”的一种皮虫,便去捉了些来。这虫有个细树枝、叶和虫吐的丝混成的软囊包裹着。剪开软囊,一条黑褐色的肥虫。我们学着大鸟喂雏鸟的叫声,将肥虫送到雏鸟的嘴边。但那雏鸟却怎么都不吃。无奈,我们只好把雏鸟的嘴掰开,把虫塞了进去。那雏鸟倒也不吐出来,伸脖咽了下去。一看有戏,我们紧接着塞了第二条、第三条……这样,掰嘴填喂了一两天,再一给声音讯号,雏鸟便会张嘴抖翅地吞虫了。喂水也是这样,一开始要用眼药水瓶滴进它嘴里。几次之后,它便会吞咽了。最初的喂食、喂水关就这样顺利渡过了。
幼雏饿了就会张嘴抖翅讨吃了。而且还特勤,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讨吃一次。它长得快极了。不多久,浑身长出褐色和白色的体羽来。一个星期后竟长出尾巴。褐色的体羽也渐渐变黑。能看出是只喜鹊了。小傢伙也不再安于呆在鞋盒里了。常抖翅跃出鞋盒,在房间里跳行,还时不时射出一泡泡白屎,搞得整个房间的地板白花花一片。我们赶紧拿墩布擦掉。大约两周左右,它会在房间里低空飞翔了。这可坏事啦。搞得桌上、椅上、床上都是鸟屎。拉在硬处,我们能拿墩布擦掉。但拉在软处,特别是床单、被子上。我们就无法擦净了。只得求助母亲。求助的频率也实在太高,把母亲惹恼了。责令我们,要么把鸟扔掉;要么放到后院阳台上去喂养。
当时,我家住在一栋石库房的院子里。我们的房间是二楼正厢房。走几步,连着一个后院的露天阳台。扔掉舍不得,只有移到阳台上去拴养。找了根锲鞋底的线,一头拴在小喜鹊脚上,另一头拴在阳台的石栏上。小家伙可不老实了。时不时地要飞起来,飞到绳子拉直又一头坠下来。如此次数多了,绳子磨烂了,而我们并没觉察。终于,在一次向上飞的时候挣断了绳子,它带着半截绳子飞到了邻居家的屋顶上。任我们怎么招呼都不理,顾自在屋顶上跳跃着,短飞着,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我们惋惜地回到房间里,彼此埋怨着。不料,一个时辰后,突然传来小喜鹊讨吃的叫声。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争先恐后地跑到阳台上去看,果然是小喜鹊飞回来了,正站在阳台的石栏上,“喳喳”地向我们讨吃。我们赶紧喂它,并抓紧那半截绳,生怕它再次飞走。
我二弟先前养过鸽子。有一定的养鸟知识。他说,这鸟已会认巢了,不用拴了,就放养吧。这样阳台也干净,不用打扫了。听他说得有理,就大胆地松了手。那小喜鹊果然几个跳步,又张翅飞了出去。这次飞得更远,飞到街对面的房顶上去了。我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嘴里不间断地发出喂食的叫声,可小喜鹊却飞得踪影全无了。于是,兄弟几人不约而同地埋怨起二弟来。二弟坚持说,它饿了就一定会飞回来讨食吃。我们将信将疑地等待着。果然,远处蓝天上有个小黑点向我们掠来。二弟眼尖,欢呼起来,小喜鹊回来啦!定睛一看,果然是它。俄顷,它站在阳台石栏上,喳喳地向我们讨吃。喂饱了,它又飞走。几次下来,我们确信它已认巢,而且摸出了规律,基本上是一小时左右即来讨吃一次。如此月余,它的体羽发出一种蓝绿的金属光泽。尾巴也有一扎长,俨然一只大喜鹊了。
过了“喂食关”、“认巢关”,原以为养鹊从此一帆风顺了。谁知马上遇到了更难逾越的“鹊粮关”。过了季节,街树上的“吊死鬼”没了。鹊粮一下断了。此鹊自幼人工喂养,在大自然中,毫无觅食能力。我们不喂它,是否最终饿死,尚不得而知。但肯定从此不认此巢,飞离而去。
怎么办?
我们试着用大米饭喂它。但它显然不爱吃。好不容易塞进些许,它马上给你甩得满阳台都是白饭粒。吃一点就飞离。可是刚飞离,又马上飞回,站在阳台栏杆上朝你拼命喳喳。
我们想到了以肉代虫。把红烧肉剁成肉糜,掺进大米饭里,捏成肉饭团喂它。它显然爱吃多了。新鹊粮是找着了。但肉源却成了大问题。那时的百姓人家,红烧肉绝对是“豪菜”,并不能天天吃到。一般家庭,十天半月能吃上一回就算不错。当时,我家的情况较一般人家好些。父母认定,男孩子要多吃荤腥才能身体长结实,因此每天必有荤菜。而且我爸是一级司机,每月工资加节油奖逾百元,经济尚可支持。更兼他是个郊线司机,认识几个郊县肉店的负责人和营业员。颇能买些猪头、猪尾一类的便宜货。因此,吃肉的几率比一般人家高些。但也并不能随意吃,有限额。每盛一碗饭,我爸亲自夹块肉放你碗里。为了喂鹊,我们兄弟四人集体出家当了和尚。偷偷把肉省下来,捏在掌心。吃完饭,再上交我这当家大和尚,剁成肉糜,拌饭喂鹊。鹊粮问题算是暂时解决。
但这并不是长治久安之策。挡不住肉香的诱惑,三个弟弟先后还俗,只剩我一人依然吃斋。肉饭团里的肉糜少去四分之三。口味自然大减。喜鹊又开始甩饭粒了。我边喂边劝,鹊呀鹊,哪能天天有许多肉吃。人且如此,况汝鹊乎。
肉断档的日子,我母亲常用穷荤来填补。当时,鸡、鸭、鱼、肉为富荤。螺蛳、黄蚬、麻蛤等类为穷荤。那天,家里炒黄蚬。我忽然冒出个念头,何不用黄蚬肉喂鹊试试?谁料一喂,大受欢迎。它微抖着翅膀,狼吞虎咽起来。直吃得嗉子圆滚滚、硬邦邦,成了只歪头鹊才飞走。
我太惊喜了。鹊粮从此可望彻底解决。黄蚬,钱塘江里有的是,一摸一大堆。菜市场里也有买的,几毛钱一大盆。喂食起来也简单。平时用盆清水养着,喂时,用把螺丝刀在蚬壳的背部一戳一拧,蚬壳破开,挖出蚬肉即喂。大概是蚬肉好消化,也可能是喜鹊贪恋河鲜味。讨食的频率加快了。原先,一个多小时才讨食一次。现在四五十分钟就来喳喳讨食。这样就得有人专门守着,连出门去玩都不行。三个弟弟自然不肯揽这苦差事。我哩,却刚好。当时正停课闹革命,谁也不会想到,一停竟停十年,总以为会马上恢复正常。高考在即,功课不敢荒废。于是,我天天猫在家里复习。用现在流行的称呼,是宅男一枚。
它四五十分钟来讨食一次,正好是一节课的时间。我好比雇了个摇铃工,它喳喳讨食,我当是下课铃响。它吃饱飞去,我即开始下一堂课。喂鹊便成了一项有趣的课间活动,既养脑又歇眼。用蚬肉喂鹊,还有一大好处,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还俗了。为了喂鹊,我已是三月不知肉滋味了。
当然,人鹊之间也常有矛盾发生。有时,我正在解一道难题,一时找不到解题思路。这时,它却来讨食了。喳喳乱叫,而且越喳越凶。我自然不予理睬。不想它高空侦察方便,早知我在屋内。便径直飞进屋来,停落在我书桌的一角,尾巴一翘一翘地冲我喳喳。我如若再不理它,它便飞上肩头在你耳边喳喳。我便也只得停下解题喂它……
步行串联开始了,同学邀我去延安。临行前,再三嘱咐三个兄弟按时喂鹊。谁知我三个多月回来后,却不见了喜鹊的踪影。在我再三追问下,二弟才告诉实情,被人捡走了。飞鹊被捡走?简直不可思议。盘问之后才知道。我走后,三个兄弟都没能按时喂鹊,饱一顿饥一顿的,屡屡讨不到食吃,便也不再飞回家来。饥饿起盗心,它在外干起偷盗勾当来。在附近的石库房弄堂上空飞翔,看到有谁家在洗肉剖鱼时,便盘飞下来,停在屋顶喳喳叫。起初,人们并不在意,而且信奉鹊能报喜,毫无防范之心。但一旦人离开,它便从屋顶箭一般俯冲下来,叼起鱼或肉飞上屋顶,任你在底下跺脚跳骂,它却在屋顶一啄一啄地吃个津津有味。很快,它在我们这一块就成了人民公敌蒋介石。它停在哪栋石库房的屋顶,人们就像看见鬼子进了村,鱼或肉一类的腥荤赶快坚壁清野起来。
其实,它如果只是这般小偷小摸,倒也激不起巨大的民愤。被偷鱼或肉的人家,骂是骂,但大都是笑骂,私下里甚至觉得蛮有趣。少数几家特在意的人家,告状告到我母亲那里,我母亲也是一边陪笑道歉一边如额赔偿,倒也并不积下太大的民怨。
但它一次闯祸闯大了。人们把鱼肉一类的腥荤坚壁清野以后,它作案难得逞了,开始发展到入室盗窃。有一天,有家新婚人家窗户开着,它看见桌上有食物堆着,便飞进屋去。吃饱之后,又在新娘的被垛上拉了一大滩屎。这下可闯下弥天大祸了。新娘一家人不依不饶地拉着我母亲去居委会评理。居委会主任一听情况,感到此事很难调解。但她是个有几十年民事调解经验的老主任。只见她双拳作拱,恭喜呀恭喜。这可是大吉大利的事儿呀。盖这被子睡觉,保你新娘子生个大胖儿子。说得新娘子羞云满脸,新娘子家人也都呵呵乐了,借你吉言,借你吉言。此事涉险过关。居委主任再三叮嘱我母亲管好喜鹊,万万不可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我母亲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
回来后,我母亲把喂鹊的任务揽了下来。她先是往厨房屋顶上扔些鱼或肉一类的腥荤。慢慢喂熟了,也剖黄蚬喂鹊。这喜鹊有奶便是娘,谁喂跟谁亲。几天下来,也敢停在我母亲的手臂上喳喳讨食吃了。我母亲一把抓住,用剪子嚓嚓两下把它的飞羽剪了,一边剪一边骂,让你出去闯祸,出去闯祸。剪罢往厨房屋顶一扔……
从此,喜鹊再也飞不起来了,只能在厨房屋顶上一跳一跳地啄食我母亲扔上去的碎肉、烂鱼、蚬体。但我母亲家务事多而杂,喂鹊并不能按时按顿,鹊儿越来越瘦弱。终于在一个暴雨的日子从厨房屋顶跌落下来,再也飞不上去,一跳一跳地跳出了后院门……
我母亲说,当时她看见鹊儿被一个中年男子捡走了。她想这鹊实在养烦了,被人捡走也好,便没有去追讨回来。
我听了,默默无语,心想,这是鹊儿命运的又一轮循环。当年,它从大树上跌落,我二弟把它捡回来,我把它精心养大。如今它又从厨房屋顶跌落,被人捡走,那人会把它养壮、养出飞羽来,再翱翔蓝天吗?
我在心底默默地为它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