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萌芽》杂志社主办了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这个挑战应试教育下的作文教学、颠覆传统作文比赛衡量标准的大赛,不仅本身成为了一个具有影响力和争议性的现象,也为此后的文艺圈贡献了好几位现象级的人物——韩寒、郭敬明、张悦然是其中绕不开的三位。
作为“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创意者,近二十年来一直担任大赛总干事的李其纲在《新概念作文大赛历史》一书中写下了他对“新概念”中诸多人与事的回忆,写下了韩寒、郭敬明、张悦然在“新概念”中的青涩起步。
本文摘编自《新概念作文大赛历史》,由早报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李其纲|文
新概念作文大赛十年庆典上,韩寒、郭敬明、张悦然首次相遇。
韩寒:酒杯中的大海
评委、工委,以及编辑部的同仁们,都去吃午饭了。我在等他。评委会授权我给他出题。
他进来了。考场。
这就是考场,为他一个人单设的考场。这其实是青松城大酒店的一个房间,我住的房间,标准化的宾馆房间。有床、有床头柜,有壁橱,有电视,有与别的宾馆不一样的,又高又阔又蛮横的巨大的窗,像一幅巨型壁画镶嵌在一堵墙上,画里有柳枝婆娑、白云缱绻。有写字桌,比家里的写字桌要辽阔。一个很生活化的考场,也就少了考场惯有的压抑和紧张。
我打量他。很黑,像是从靠海的地方赶过来的。我还注意到两件有区别性意义的物:斜背着的草绿色军用挎包,洗得有点旧,很新的军用解放鞋。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也很特别地写到了物:一顶帽子。福楼拜用了三页纸。罗布—格列耶更喜欢写物,《嫉妒》里肯定有特别意义的物。此刻,这散发着某种战地气息的物,意义何在?是对城市时尚的一种暗嘲?一种怀旧——“红旗下的蛋”?一种个性化的张扬?或者反过来,一枚朴素青年的标签?再或者,它沾着 1999年所具有的特别意义。物在时间之中总是呈现出物的自主性,如同罗布•格列耶所阐述的那样:人的现实只有通过物的世界才能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表现。
1999年是个什么样的年份呢?快乐大本营开始推销贩卖快乐,新浪、网易、搜狐,陌生的名字正在为人们所熟悉,股市在一段行情后,又开始狂泻。崔健正在美国巡演,西雅图、洛杉矶、波士顿,像鲍勃•迪伦唱着《大雨将至》一样唱着《红旗下的蛋》,唱着《从头再来》。独一代的80后,他们中最大的一群,也只不过刚迈入花季、雨季、雾季。他们在整个社会的框架中,静默无声息,平庸,中规中矩。
韩寒(左一)在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颁奖会上领奖。
韩寒在这时来了,挟带着与所有的 80后不太一样的“物”来了。他走进了考场。
他也打量着我,眼神中有探询、矜持和略略的不安。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这份矜持来自何处。他是带着他的历史来的,是这份历史给了他这份矜持——我现在不存在,我过去存在。(福克纳语)
松江二中,新生班会,他这样介绍自己:我叫韩寒,韩是韩寒的韩,寒是韩寒的寒。全班大笑。因为有他,他所在的寝室卫生永远不达标。钱锺书先生在世的时候,他说:全世界用汉语写字的人里头,钱锺书是第一,我是第三;钱锺书先生逝世后,他悲伤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我第二了。第一李敖。
林语堂先生有一篇文章叫《以放浪者为理想人》。林先生笔下的“放浪者”非纵情声色者,其内涵是人类尊严和个人自由的卫士,也会是最后一个被征服者。而放浪者在少年时代的特征是:喜欢胡闹,喜欢顽皮,喜欢一切自由。
放浪者韩寒踏进了属于他一个人的考场。这是新概念历史上唯一的一次“一个人的考场”。在这个意义上,“物”,已经泄露了它的现实自主性:让韩寒不是以一个中规中矩的形象出现。
韩寒高二时在上海市巨鹿路《萌芽》编辑部参加活动时与李其纲合影。
我也带着我的历史站立在那儿。我的历史造就了我总在怀疑。怀疑应该怀疑的,也怀疑不应该怀疑的。怀疑是我的一种存在方式。我的历史与他的历史相撞、相峙。
他的初赛作品太出色了。《求医》、《书店》,看过的人都说老辣。很老的王蒙也说老辣,陈思和、林丹娅、叶兆言说老辣,编辑部的人都传看过了,没有不说老辣的。
我也说老辣,但我怀疑。这样的潜意识让我想出一个老辣的题,或者,刁钻的题。复赛中最漂亮的题应该是周佩红出的题:让杂志社的周勇到每个教室去咬一口苹果,然后把那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放在讲台上,说:这就是题目。这是行为艺术的题。
环顾房间,我想找一样“物”来完成我的行为艺术。我的眼光省略了床单、枕巾、电视机……辽阔的写字桌上有我喝剩的半杯水。我对他说:“这就是题目。”
他看了看我,眼睛里似乎有……微火,也有不屑。他坐下,捋发,掏笔,接过递给他的稿纸。
我突然觉得这题还不够老辣,不够刁钻。我说:慢。前面的题作废。我顺手拿起写字桌上的一张白纸,球成一团,塞进杯子里,对他说:请注意,这才是完整的题目。
李其纲、徐芳(右)与韩寒(中)在那多婚礼上的合影。
他眼睛里的微火没了。我看到刹那飘过的……恨。
我却揣着某种快意,准备去吃午饭。我对留下监考的林青说:我给你把午饭带回来。
一个多钟点以后,我带回了干煸带鱼,也可能是草头圈子。同时,在菜香的弥漫中,我看到了《杯里窥人》。编辑在编《首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时,将“里”改为了“中”。
看完文章,我的第一感觉是:作为“物”而存在的半杯水里,没有长江黄河的澎湃,但文章却起伏着波涛,用一种内敛着智慧的、钱锺书式的风格,让语言完成了一种神情:眯着眼,嘴角带着嘲讽。
此时此刻的崔健,或许正在大洋彼岸唱着《从头再来》,演绎着杯中的大海:
那烟盒中的云彩
那酒杯中的大海
统统装进我空空的胸怀
郭敬明:忧郁的 N种方向
郭敬明是第三、第四届的参赛者,两届参赛皆拿到了一等奖。连续两届拿一等奖,郭敬明是第一人。
第三届,他的获奖作品是《剧本》。“剧本”写了左岸、右岸及第三条岸。左岸,偏激、愤怒、冲动、自负。是个摇滚歌手,又是个行吟诗人。看不惯的事敢于呐喊,见不得的人敢于踹脚,敢于释放生命最本真、最自然的状态。左岸叛逆,渴望在路上,在漂泊中;右岸,与左岸刚好相反,胆小、卑怯、世故、世俗。右岸的内心幽暗,为了获得主任的青睐,放弃自己的正常署名权利。右岸的生活目标是:无聊,不疼不痒像温吞水。第三条岸既非左岸,也非右岸,憧憬的是中庸生活:珠穆朗玛峰太冷,吐鲁番盆地太热,中原多好。
张悦然(后排右三)、郭敬明(前排左二)在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颁奖大会上领奖。
你可以说《剧本》写了三个人,你也可以说《剧本》只写了一个人。《剧本》让我想到了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梅达尔多子爵在战争中被炮弹削成了两半,而两半都活了下来。一半,类似于“剧本”的右岸,恶贯满盈,作恶多端,狡诈暴戾;而另一半则类似于“剧本”的左岸,真诚善良,勤奋天真,勇敢坚贞。至此,方才发觉河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由水规定的,而是由岸规定的。岸规定了河:宽广或狭窄,奔腾或温存。有什么样的岸,就有什么样的河。有左岸和右岸的不同人格、不同道德风貌和意念,才组成了一条完整的河:时而磅礴,时而逼仄;时而浩荡,时而幽曲。这或许刚好契合古欧洲的谚语对人的解释:人是什么?半是天使,半是野兽。而第三条岸,他的人生状态,用卡尔维诺的话来说,是一种完整的人。卡氏这样概括完整的人:不饥而食,不渴而饮,既不感到快乐和喜悦,也不觉得悲伤和痛苦,整天在平静而绝望的生活中浑浑噩噩。这第三条岸,这完整的人,是“剧本”中的现实中的“我”,也是《分成两半的子爵》中未被炮弹击中的、现实中的梅达尔多子爵。换句话说,“他”即“我”。
第四届,郭敬明的获奖作品是《我们最后的校园民谣》。解码这篇作品,可以发现日后郭敬明成功的重要元素。他善于把青春、把忧伤、把绝望与水的诸多形态融合在一起,或者说,青春年少的他,欣赏的、喜欢的歌中总有水的不同形态相伴着。老狼的《恋恋风尘》中有雪: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沈庆的《青春》中有雨有雪有泪:青春的花开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朴树的《那些花儿》,尽管歌词不着“水”字,但郭敬明觉得,《那些花儿》里清晰的流水声音让他想起时光的荏苒;而叶蓓的《B小调雨后》更是让旋律以血液的形式汩汩地流进郭敬明的身体,让他情不自禁地要说:我们最后的校园民谣,夕阳下我向你眺望,你带着流水的悲伤。
所以,理解新概念,理解新概念中的郭敬明的获奖作品,才能够理解郭敬明,理解郭敬明日后的《悲伤逆流成河》。
李其纲与郭敬明在“新概念”15周年庆典上。
在新概念10周年时,新浪携手《萌芽》,曾出过一个专题“今天,你新概念了吗?”。在这一专题中,介绍郭敬明的标题是“忧郁王子:郭敬明”。开篇的一段话是:如果要评选新闻最多的80后代表,郭敬明肯定首先当选。抄袭、创办系列书《岛》、杂志《最小说》、团队集体出走、加入作协、超女绯闻……所有这些,都不能阻挡“四粉”对他的狂热感情……
第一次见郭敬明的真身是在2005年8月,浙江千岛湖畔举行的“首届文学代际沟通论坛”上。新概念颁奖典礼上的见面不算,那时他认识我,我还不认识他。在这之前,作为论坛的筹划者,我和他通过几次电话。通话的主题是:他能来吗?
敬明,能来吗?
我得和我的经纪人商量商量。
你想来吗?
我当然想来。
行。来有许多好处,道理不需我多说了。
嗯……,李老师。
过了些日子,我们又通话。
敬明,能来吗?
我得和我形象设计师商量商量。
形象设计师?这是让我陌生的一个名词。我只能说:能来吗?
争取来,争取来,我一定争取。能不能让形象设计师一起来哇?
我想了想,说:不太合适吧,太特殊了。对你,对论坛都不好。
15周年庆典节目主持人麻宁(第五届大赛一等奖)与郭敬明。
他还是听了我的劝。他比大多数参加论坛的人,迟了一天到达千岛湖。我去接的他。乍一见,我一见他明星化的发型,就想还真有代沟啊!开天辟地,码字的也用上形象设计师了。
会议室内,唇枪舌剑,两代人相谈正欢。我将郭敬明带进会场。会场不大,四十平方米左右,中间搁着长桌。但会场肯定像一个巨大的气场,每一个名字都裹携着钢铁洪流。曹文轩、格非、余华、方方、叶兆言、陈村、吴俊、张新颖……,郭敬明可能感受到了这样强大的、来自前辈的气场。张悦然、任晓雯、周嘉宁、颜歌、苏德她们正坐在门的左侧。他立即走向左侧,挨着张悦然、周嘉宁坐下,低低叫了声:悦然姐。又叫了声:嘉宁姐。
门口右侧坐着另一些人,和郭敬明年龄相差无几:那多、小饭、蒋峰、甘世佳、胡坚……高高大大,粗胳膊粗腿的。
郭敬明可能也感受到了右侧的压力。我是知道的,会场中,许多他的同辈人对他有点感冒:一边忧伤,一边数钱。他们觉得,与郭敬明对话,是鸡对鸭说,双簧管对木鱼震怒。
但作为论坛的策划者,我有我的想法。文学是个林子,这林子里什么样的鸟都应该有。文学这个林子还是个生态林,各种各样的草、灌木丛、树构成了这个林子的梯次形态。换句话说,文学中的人,不仅仅是由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剧作家、散文家、翻译家而构成,它还应该有也必然会有文学编辑、文学出版家、文学活动家乃至文学商人。
郭敬明无疑是后者的杰出代表。同为80后文学活动家的盛开,这样论述、评价郭敬明:郭敬明我会永远去关注他。作为一种全能的策划,他让我很早就了解了一个概念,一个作家可以转型到一个成功的全能的策划人。一个很成功的转型,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学上从没有出现过的现象。如此的商业化,他是第一人,安妮宝贝比起郭敬明也没有这么商业化。我不说郭敬明在艺术上有过高的成就,但在商业上,他太成功了。他能搞限量版拍卖。这些做法不是为了直接赚钱,而是为了赚一个点击率、曝光率。他在影响一代人。
李其纲与郭敬明在千岛湖的酒店合影。
在千岛湖,我与郭敬明有张合影。没选择苇丛鸥影,也没选择舟楫破浪,而是在宾馆我的房间里,因为房间里挂着一幅书法作品。这幅书法作品成为背景。
郭敬明说:这是天意,还是巧合,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个字,这幅书法作品里都有了。
我回首一看,看到了这四个字:春风,萌芽。
我知道,萌芽之后,他就春风了,也“得意”了。他的许多书是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的,他的第一桶金,也是在春风文艺出版社那儿拿的。也可以说,文学的起点在萌芽,商业的起点在春风。
张悦然:谁在说,要有光
我是先认识张悦然的《陶之陨》,再认识张悦然的。
2001年春天,我应山东《生活日报》之邀到济南去。在济南我作了两场讲座。讲座的主旨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价值和意义,当然也牵涉到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第一讲是在山东电视台的演播厅,因为新概念正热火,厅内座无虚席,人头攒动,山东电视台还架了“大炮”。主办方同时邀请了当年山东省的几位一等奖得主,并让他们在我开讲前,每人讲10分钟左右,也讲讲他们眼中的新概念作文及文学对于他们的意义。那天我记住了张悦然,因为她在讲到文学之于她的意义时,好像用到了一个比喻:文学是鞭子,她就是被文学抽打的那只陀螺。同时,在我备课的腹稿中,本来就打算讲讲她的《陶之陨》。只是,我无法把《陶之陨》中那个忧伤的女孩与眼前这个阳光灿烂的女孩叠加在一起。
张悦然
第二场,是在山东省实验中学。在一间阶梯型教室,坐满了学校“空间”文学社的成员。由于听众文学水准明显高于电视台演播大厅的人,我讲得就很文学。
我讲了文学的意义,讲了思维形态的重要性,讲了形象思维,讲了形象永远大于意义。我指着讲台上搁着的我喝茶的杯子说,这只杯子我可以阐释出无数种意义来,意义是被有着意义的人阐发出来的。换句话说,你有什么样的意义才能阐发出什么样的意义。因而,问题就变成你得让自己有意义。
我听见他们的鼓掌声。那时的张悦然还不会说:放逐是对虚无的反抗。还没有见过罗布—格列耶或怀特对于意义的阐述:整个世界的存在在宇宙就是没有意义的,人类的存在不过是在无意义中寻求意义。我着重讲了刘嘉俊的《物理班》和张悦然的《陶之陨》。
讲《物理班》时,我讲了少男少女爱上爱情的可能性与必然性。一个 16 岁的少年,他不是在现实中恋爱,也会在想象中恋爱。不过,我劝你们最好还是在想象中恋爱。底下笑声一片。
接下来,我讲《陶之陨》。
讲《陶之陨》时,我主要是将作品中的一句话拎出来,加以层层解析。这句话是:这是个适宜别离的干巴巴的冬季。
第一层意思:干巴巴的冬季为什么成了离别的代偿物。它是对经验世界的一种突破。在经验世界中,离别对应的是“折尽江边杨柳”,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是“劝君更尽一杯酒”,是邓丽君的“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是舒婷的“岸啊,心爱的岸”……有一些物象已经积淀在民族的、关于离别的无意识记忆中:杨柳、酒、关隘、航程、津渡、大路或小路……这些离别的代偿物已是民族文化中的客观存在物。但“干巴巴的冬季”,这一离别代偿物的兀然崛起,却分明具有了高度的主观性,即它是由张悦然这一独特的个体的主观意志强力赋予它的。它有点类同于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巴黎浸泡在乙醇之中;或者,巴黎的丑陋像晚期的肺结核病人吐出的一口痰。在情感向度上,客观的物及物象(乙醇、痰)被赋予了强烈而尖锐的主观性,打上了波德莱尔的印记。
第二层意思:这一句话是一个偏正结构。偏结构:这是个适宜别离的——,正结构:冬季。我们熟悉的偏正组合是: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冬季;缺少雨雪滋润的干巴巴的冬季……而“这是个适宜别离的干巴巴的冬季”显然是对句法的日常逻辑的一种逃逸,是对语词通讯性质的一种消解。它不符合生活的逻辑,凭什么说“干巴巴的冬季”就适合离别,而湿漉漉的冬季就不适合离别呢?它建立的是自我循环、自我认证的逻辑。
第三层意思:让具有抽象意味的离别与具象“干巴巴的冬季”产生勾连。把艾略特的话篡改一下就是“让你像闻到玫瑰花的香味那样感觉离别”(艾略特的原话是:让你像闻到玫瑰花的香味那样感觉思想),离别因此在感官的层面上予以展开:落照无力,太阳不再温暖,光秃秃的树让鸟找不到它的巢,天空像拧干的帆布,苍白,且挤不出一滴水来……
我知道,在座的“空间”文学社的成员,他们听懂了一些,听不懂一些,像啃了一块五成熟的牛排。但从他们虔诚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们对文学的虔诚。
讲座的最后,我深深地祝愿他们。我说:博尔赫斯有一句话,叫作玫瑰以玫瑰的形式绽放,而我对你们的祝愿是,青春以青春的形式绽放。讲座结束后,合影。“空间”文学社备好了一束花送给我,张悦然把花递给我。这是一束适合于春天的花,记忆中它们模糊的组合是:风信子、杜鹃、马蹄莲、三色堇以及镶边用的锯齿状的狗尾巴草。
去就餐的面包车上,我与山东省实验中学语文教研组的组长王岱老师聊起了“空间”文学社。我说:凭我的经验,张悦然是写得出的。一个孩子在文学上能走多远,最重要的是看他的语言感觉。张悦然会走得很远。如果可能的话,你多帮帮她。
返沪后,我即从我带回的一摞《空间》杂志中,首先挑出张悦然的《黑猫不睡》,发表在《萌芽》上。
张悦然从2008年起担任新概念大赛的评委,这是她在评阅参赛作品。
《黑猫不睡》在青年读者中激起了很大的反响。很多人认识张悦然就是从《陶之陨》《黑猫不睡》开始的。
张悦然接下来有一段很纠结的岁月。拿到了新概念一等奖,她以为可以享受保送的待遇了,但偏偏那一年保送取消了。只好再匆匆拿起已经刀枪入库的高中课本。结果她考入了山东大学,不久,又转到新加坡国立大学,学习电子计算机。对一个在遐想中把墙壁刷成蓝色的女孩来说,这种数码编程语言可谓残酷。她反抗残酷的办法是用另一种残酷:压缩睡眠。在此期间,她写出了有着经典意义的《葵花走失在1890》。像曹禺在二十出头写出了《雷雨》,二十出头的张悦然写出了《葵花走失在 1890》。
因为《葵花走失在1890》,张悦然被当年《萌芽》网站评为最有才情的青年作家。从此,张悦然愈加自由、洒脱地挥洒她的才情。
她写了长篇小说《水仙已乘鲤鱼去》、《樱桃之远》、《誓鸟》……
2008 年,对新概念而言,有一个标识性的事件:当年的参赛者张悦然成为复赛评委。
99年第一届新概念作文韩寒作品--《求医》《书店》《杯中窥人》
求医
读书在外,身心疲惫,难免某日起床或腮边凸起一块或腿边红肿一片。笔者寝室如猪窝,奇胜无比,上铺更是懒得洗衣服。传闻一条内裤穿两个礼拜,第一个礼拜穿好后第二个礼拜内外翻个身穿,最终他得疥疮。由于他整日踏我的床而上,我也不能幸免,一到晚上挠 得整张床吱吱有声,睡衣上鲜血淋淋,而他却不日痊愈,这就是为什么佛教在印度创始而在中国发展。
第二天去学校医务室,盖我体弱多病,校医已经熟识我,便一手搭在我的肩上问此番为何而来。我说疥疮,她手一科,忙从我肩上抽回去,说学校条件有限,无法确诊,最好去大医院。
于是我去了大医院。大医院固然大,但挂号处的窗口却皆如鼠洞,勉强可以伸进去一只手。交完挂号费后,久久等待,里面竟无动静。探身着个仔细,冷不防伸出一只白掌,全身奇痒已被吓去一半。填完单子,塞给那白掌,缩回去后,里面又没了动静,大半天才飞出几枚硬币找于我。
揣着病历卡去找皮肤科,不料一路走去全是会议室,从第一会议室到第N会议室。开会对饮茶过多,不免上厕,所以会议室旁边都是厕所。寻觅半天,不见皮肤科。于是我问一个大夫,那大夫态度冰冷,看都不看一眼,往屁股后面的一堵空墙一指:“那儿。”他踱出几步,良心发现,告诉我皮肤科和外科并在一起。
外科里一个老先生在看医书,正要打个招呼,后面一个妇女插到我的前面,把病历卡递上去。老先生泰然自若,神情如饮,把妇女全身着几遍,劈头就问:“你得啥病呀?”妇女被问得愣住,我估计她一定在骂医生尽说废话,知道什么病就不来医院了。妇女说手上擦伤一块正溃烂,说完撩起袖子,医生示意不必,马上开一张药方,30秒不到,病已诊好,这恐怕是全国办事效率最高的地方。校医对这方面很有经验,事先劝诫我莫要去这种办事潦草的医生那里。于是,我换了一个女医生。
怎知这家医院的医生事先都像对过口供,那女医生也问我何病。我告诉她我痒。女医生 比较认真,要我指出痒处,无奈我刚才一身的痒现在正在休息,我一时指不出痒在何处。医生笑我没病看病,我有口难辩。忽然,痒不期而至,先从我肘部浮上来一点点,我不敢动, 怕吓跑了痒,再用手指轻挠几下,那痒果然上当,愈发肆虐,被我完全诱出。我指着它叫: “这!这!这!”医生探头一看,说:“就这么一块?”这句话被潜伏的痒听到,十分不服, 纷纷出来证明给医生看。那医生笑颜大展,说:“好!好!”我听了很是欣慰,两只手不停地 在身上挠,背在椅子背上不住地蹭,两只脚彼此不断地搓。
问好之后,医生就在病历卡背面写。我见过两种医生:一种满腹经纶,一写可以写上半天,内容不外乎“全身突发性部分之大痒……足、头、腹无处不痒……病人痒时症状如下……” 曾闻一个医生写好,病人早已呼呼而睡。还有一种医生惜字如金,偌大一张卡上就写一个 “痒”。我今日所遇的女医生有别于前两种,写了一段后笔下羞涩,无话可写。看看同事,正在伏案作文章,病历卡上已经被写得黑漆漆一片,颇为壮观,一看就是权威和知识的代表。 这位女医生不甘示弱,凑几个字后实在写不出,又怕她的尴尬被我看穿,只好和我哪天。她看着卡,认识我的名字“韩寒”,却不知道普通话该怎么念,闭上眼睛读:“园寒!”西格蒙·弗洛伊德有一本《 The PsyChopatologyof EVndny Life》上说,故意念错一个人的姓名就等于是一场侮辱。我尚不能确定她是否故意念错,所以不便发泄,忍痒承认我是“园寒”。
她稍过片刻又运笔如飞,有话则长,无话更长,好不容易凑齐一页,嘱我去取药。我拿过药方一看,只见上面不规则的点线圈,怎奈我读书多年,自命博识,竟一个字都不懂。我曾见过一个刚从大学出来的实习医生,刚当医生的小姑娘要面子,写的字横平竖直,笔笔遒劲,不慎写错还用橡皮沾口水擦,只是速度嫌慢,往往写一个字要半天,如逢急病,只怕病历卡还没写好,病人早已一命呜呼了。如此用心书写的医生已日渐少矣。我曾见过一篇杂文说,现今看不懂的字就是所谓狂草,医院更是汇聚四方狂草专家的地方。一个医生可能一辈子称不上医学家,但一进医院就意味着你是书法家。
不料收费处也看不懂字,拉来旁边一个老医师问这是什么字,问明白后说这药没有,恐 怕要去药店买。我再跑回外科那女医生那里,她看我半天,居然问:“你得了什么病?”《父与子》里有一段:“省长邀科少诺夫和巴扎洛夫进大厅坐,几分钟后,他再度邀请他们,却把他们当作兄弟,叫他们科少洛夫。”谁知今天的情况更严重,出去几秒进来她连人都不认识了!她看我半天终于认得我了,激动得像母子团聚,但叫不出我的名字。屠格涅夫《烟》里一段写拉特米罗夫忘记李维诺夫的名字,这种错情有可原,俄国人的名字像火车,太长,不免会生疏,而我的名字忘了则不可原谅。
我走出外科,听见内科一个医生在骂病人笨,那病人怯生生地说:“你们这里——墙上 不是写着‘请用——谢谢、再见、对不起’……”
我暗叹一声,笑那病人的天真,孰不知这几个字是写给我们看的,意思是说在看病时不忘对医生说:“谢谢、再见、对不起!
书店
我于初二时写过《书店》,发表在江苏《少年文艺》1997年第9期上。念于当时是夜间而作,睡意袭来,匆匆收笔。如今复看,写得不是甚爽,结尾尤为仓促,与正文有一断为二的怪异感。事隔两年,书店变化很大,故补作一文。
世纪末的最后几年,书店越来越开放。记得以前买书只能远远观望,书则安然躺在柜橱里,只能看着名猜内容。最要命的是书价被压在下面,侧身窥视,仍不知价目。不论身心, 都极为痛苦,更不好意思惊动售货员。一旦惊动,碍于面子,不买不行,于是佯装草读一遍,心里暗叫:不要太贵!切莫太贵!偏偏这书看上去薄薄一册,一拿到手里感觉不妙,竟不知怎么增肥不少。西方哲人说不可相信第一眼的爱情,买书亦是如此。然后愈翻心愈往下掉,最后眼一闭,嘴角肌肉一抽,狠把书翻个身扫其身价,两眼一瞪,不自主地咽下去一口口水,想万幸万幸,贵得不算离谱,尚可承担。如今不同,如今大可先看书价再看书,但难免惹来某些爱书贼子。
我曾亲眼目睹贼儿偷书。这贼儿先挑出一本心仪已久的好书,缩在一边看,边看边缩作一团,其僵硬如钢的皮茄克的领子必大大开口,贼子左手借搔头掩住,右手缓缓把书放在衣服里,搔头完毕,头发一甩,顺便看周围动静,然后人一直,一书入肚。但贼子乐不思蜀,又偷得磁带一盒,抬头但不挺胸地走出书店。孰料店门一机器鸣叫不止,贼子好奇,回头探个究竟,这头回得甚是倒霉,痛失逃跑良机,被两个肥硕警卫扭获。
这毕竟是极少数人的行为,绝大多数人去书店里只为看书,况现在有的书别看厚厚几百页,但字数却并不多,每个字都被撑得方圆一厘米大,字距更是被拉得放一个手指盖不住一个字,两个字天各一方,看一页不过是扫一眼耳!效率高者一个下午泡在里面可以通读一个柜的书,有鉴于此,各地图书馆纷遭冷落。
这类专为看书而来者洁身自好也罢,偏偏有人蓬头垢面,指甲留得比头发长,看几页后把小指偷偷地探进鼻孔,屡挖不爽,好不容易拔出来后把大拇指扣到小指上,“砰——”一声,铿锵里不乏轻松,一堆黑东西刹那无踪,至于被弹到哪里去了,无法追究。原以为此人就此作罢,谁知他改进工具,用食指大挖特挖,像是隋朝开运河,拖出一手指黄液,无奈弹不出去,遂擦拭于书上。
大人如此,小孩更是变本加厉,远远看见书店里五颜六色而引发感官上的好奇,挪着小步一路扭过来,但脚步跟不上速度,走得开始七扭八拐,因脚力不支,左脚勾在右脚上,响亮地摔了一交,但志坚不屈,仍扭进书店。一时找不到图画书在哪里,顺手拿起一本《西学与中国明清文化的研究》细细品读,兴趣索然,放下书后十个指印赫然出现,所过之处,无不染指于上。
渐近黄昏,民工们纷纷来食精神大餐。进了店门后直奔主题,拿起《人体艺术》纵览不已,看得直咽口水。略有文化者看文字上此类内容,现在大多小说书里男女主人公一路从第一章做爱做到最后一章,乐此不疲。更有书里大肆描写母子恋什么的,还注明是纪实文学。赫西俄德的《神谱》里,天神乌拉诺斯肥水不流外人田,娶自己老母该亚为妻,物尽其用,竟生得六男六女,但未料神话在今天竟成现实。民工们看完后出门作文学批评,互相交流心得。
偶见有买书者,收银处拿到书第一件事就是反复擦拭,可那书已遭多人践踏,百拭不新,书页里指印不断,更有被严重践踏的。销售额每况愈下。于是私营书店里必会打折,然而打折不容易,打折借口却难找。中国不比美国,节假日较少,不能俨然列出:为迎接××节,本店打×折。只好违心写道:为答谢广大读者对本店之热情支持,兹决定即日起五天之内打八折。一个月后路过那书店,门口依然“即日起五天内打八折”。一些更小的书店财力不支,只好八天之内打五折。折扣打得越低,想买书的越是耐心等待某月某日有二三折,双方僵持。结果想买书的一天醒来,发现对面小书店已换成杰克逊咖啡屋(Jackson Coffee House)或者杰克儿子咖啡马(Jackson Coffee Horse),后悔不及。
有实力的书店不能随意打折,在大黑板上写:本店最近邀请到著名作家、著名哲人、评论家×××于×月×日签名售书。尽管这位著名作家尚无名气,但敢安上著名两字,不光是商业炒作,更是这位作家胆魄的体现。曹臣《舌华录》里说,一天,郑翰卿在海边游玩,听见一个老翁看海自语:“世间没什么东西可填这海。”郑翰卿说:“只有我今后的名声可以填这海!”(惟吾异日名可填此耳!)这位作家也不外乎是这种思想。国人爱虚荣,有作家签名不管是哪个部门出名与否,索一签名毕竟可作他日吹牛之本。于是,×月×日那天,排队者如云。这位作家姗姗来迟,待者无不心焦。人心正欲涣散之时,忽闻书店后门“吱”一声,前排惊呼:“来了!”顿时群情振奋。这位作家开始签名,把自己的大名先拉长,再挤压成一个圆状,“唰唰”涂在扉页上。这种签名法是外国罢工所用,领头签名的人比较不幸,所以发明了圆形签名请愿书,被这作家盗用,生怕自己名字里三个字哪个带头另外两个字不服而造反,不敢签成一直线。签到后来,作家臂力不济,签名开始像画圈。还有几个好学者签罢名流连不走,递纸条质疑:请问×××先生,您对外国文字里的Sick Humor怎么看?结果作家不谙英语,不识Sick Humor是黑色幽默,以为是“生病的人(Sick Human)”,缄默不答故作高深。再后来索性连圆都不画了,改成直线一道。签名活动终于完毕,老板惊喜不已,数钱不止。
活动带动了人的买书情绪,小的店接踵倒闭,大的店扩大生意,其结果是小店更小大店更大。望着浩浩荡荡一屋子的书,搞不懂哪里来的。近日传来一大喜讯,写文章可以致富矣!文人的致富领头羊是专写科幻小说的倪匡,由于看这类小说的人文化水平都不太高,所以他怕姓名里两个字一个都不识,改名为“废品(Westrel)”,就是现在大多数人所钟爱的卫斯理先生。传闻卫先生写书速度甚快,而读者买他的书速度更快,令人折服。 看完书后出书店比较麻烦,先要从寄包处地上如山高的包堆里抽出自己的包,不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刚抽掉包掉个头,只听“哗”一声,包山顿时被移平成包海。一书店的人怒目看你,你匆忙离去,到了店门口,警卫盯住你的肚皮看看有无棱角分明书页探出。所以奉劝各位,饱食后不宜入内。
杯中窥人(一等奖)
我想到的是人性,尤其是中国的民族劣根性。鲁迅先生阐之未尽。我有我的看法。
南宋《三字经》有“人之初,性本善”,说明人刚出生好比这团干布,可以严谨地律已;接触社会这水,哪怕是清水,也会不由自主如害羞草的掞叶,本来的严谨也会慢慢被舒展开,渐渐被来的严谨也会慢慢被舒展开,渐渐被浸润透。思想便向列子靠近。
中国人向来品性如钢,所以也偶有洁身自好者,硬是撑到出生后好几十年还清纯得不得了,这些清纯得不得了的人未浸水,不为社会所容纳,“君子固穷”了。写杂文的就是如此。《杂文报》、《文汇报》上诸多揭恶的杂文,读之甚爽,以为作者真是嫉恶如仇。其实不然,要细读,细读以后可以品出作者自身的郁愤——老子怎么就不是个官。倘若这些骂官的人忽得官位,弄不好就和李白一样了,要引官为荣。可惜现在的官位抢手,轮不到这些骂官又想当官的人,所以,他们只好越来越骂官。
写到这里,那布已经仿佛是个累极的人躺在床上伸懒腰了,撑足了杯子。接触久了,不免展露无遗。我又想到中国人向来奉守的儒家中庸和谦虚之道。作为一个中国人,很不幸得先学会谦虚。一个人起先再狂傲,也要慢慢变谦虚。钱钟书起初够做,可怜了他的导师吴宓、叶公超,被贬成“太笨”和“太懒”,惜后来不见有唯我独尊的傲语,也算是被水浸透了。李敖尚好,国民党暂时磨不平他,他对他看不顺眼的—一戮杀,对国民党也照戮不误。说要想找个崇敬的人,他就照照镜子,但中国又能出几个这类为文为人都在二十四品之外的叛才?
然而在中国做个直言自己水平的人实在不易。一些不谦虚的人的轶事都被收在《舌华录》里,《舌华录》是什么书?——笑话书啊!以后就有人这么教育儿子了:“吾儿乖,待汝老时,纵有一身才华,切记断不可做也,汝视《舌华录》之做人,莫不作笑话也!”中国人便乖了,广与社会交融,谦虚为人。
中国看不起说大话的人。而在我看来大话并无甚,好比古代妇女缠惯了小脚,碰上正常的脚就称“大脚”;中国人说惯了“小话”,碰上正常的话,理所当然就叫“大话”了。
敢说大话的人得不到好下场,吓得后人从不说大话变成不说话。幸亏胡适病死了,否则看到这情景也会气死。结果不说大话的人被社会接受了。
写到这里,布已经吸水吸得欲坠了。于是涉及到了过分浸在社会里的结果——犯罪。美国的犯罪率雄踞世界首位,我也读过大量批评、赞扬美国的书,对美国印象不佳;但有一点值得肯定,一个美国孩子再有钱,他也不能被允许进播放黄带的影院。
中国教育者是否知道,这和青少年犯罪是连在一起的,一个不到年龄的人太多沾染社会,便会——中国教育者把性和犯罪分得太清了,由文字可以看出,中国人造字就没古罗马人的先知,拉丁文里有个词叫“Corpusdelieti”,解释为“身体、肉体”与“犯罪条件”,可见罗马人早认识到肉体即为犯罪条件。
写到这里,猛发现布已经沉到杯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