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和西方：两个不一样的李小龙原创 海云轩主 2019-08-19 08:39:08
1970年，邹文怀带了何冠昌、罗维等一批邵氏的主力脱离邵氏成立了嘉禾公司。刚刚成立的嘉禾跟王羽合作了一部《独臂刀大战盲侠》（1970），被邵氏起诉侵权，邵逸夫与邹文怀两人对簿公堂，结果邹文怀败北。如果这场官司在当时立刻给出结果的话，或许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嘉禾，以后的香港电影的历史将会是另外一个局面了。尽管邵逸夫最后打赢了这场官司，但是在在此之前嘉禾的情况已经出现了转机。一个关键人物的出现挽救了嘉禾，这个人就是李小龙。
李小龙（1940－1973）出生在美国旧金山，曾经在六十年代的《人海孤鸿》等粤语文艺片中扮演过配角，后来在美国发展但并不顺利。本来最初李小龙是打算去邵氏的，但是和邵逸夫之间条件未能谈拢，邵逸夫当时对他这样一个小明星也未曾多加注意。这时有人在中间撮合，促使李小龙选择了嘉禾，双方签约，由当年在邵氏的资深导演罗维执导，拍摄了一部《唐山大兄》（1971），未曾想到这部影片在当年票房超过了300万，几乎超过排第二位的张彻执导的影片《拳击》的一倍。
拍摄《唐山大兄》时的李小龙
平心而论，《唐山大兄》远不如罗维在邵氏执导的几部武侠片制作精美，但是这部影片在定位上和邵氏新武侠电影有着诸多的不同。首先最大的区别在于背景变得“实”了，由新武侠电影中虚拟的江湖世界变成了现代的泰国。李小龙扮演的男主角郑潮安被母亲送去泰国，在一家冰厂做工。这样一种“写实性”的影片在以往的香港电影里面很少见到。对于有着类似身份和经历的海外华人来讲，这样一种人物身份的设定无疑大大增强了他们的认同感。到片尾郑潮安经过和冰厂老板的一番恶斗，将冰厂老板击毙，观影者在这里体验到的无疑是强烈的宣泄感和巨大的满足感。动作处理方面，李小龙舍弃了以往武侠片中的见招拆招，用一种突然爆发式的搏击动作来展现自己独特的武术理念。这种处理在今天看来可能会觉得不是十分过瘾，熟悉香港动作电影的人都知道，香港动作片的魅力正在于这种见招拆招式的打斗中各种花样的层出不穷，但在当时李小龙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策略产生的效果肯定是惊艳的，而且是貌似写实的，非常容易引起观影者的模仿欲。
李小龙之所以后来能够走向国际也应该是和这种动作风格有关。一直到今天，东方和西方处理动作戏的理念依然有很大差别。我初看西部片时感觉非常诧异，前面酝酿了一个多小时的矛盾冲突，到片尾两三分钟便结束战斗了，非常不过瘾。按照香港电影的路数，结尾起码要战斗上十几二十分钟再考虑区分胜负的事情。但是换过来想，西方观众很可能也会觉得打二十分钟是一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不同的电影类型造就了不同的观影期待，而李小龙的打斗方式恰好在满足东方观众民族情绪的同时，也无意间契合了西方观众对于动作戏的观影期待。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推理和猜想。
《唐山大兄》当年在香港上映时的海报
《唐山大兄》之后，罗维与李小龙二度合作推出了影片《精武门》（1972）。无论是《唐山大兄》还是《精武门》，这里面李小龙自己的创造都占了很大的比重，已经完全不像姜大卫、狄龙等人一样只局限于演员身份。从形态看，由主演自己做导演创作出来的影片跟导、演分家的影片往往差别很大，打个比方来说，姜大卫是在张彻创造的世界里面行动，我们透过银幕这扇窗户看到了在这个世界里头行动的姜大卫；而李小龙则是把摄影机当成是舞台上的聚光灯，我们看到的只有一个于黑暗中被一束强光笼罩着的李小龙。七十年代初正是香港经济开始腾飞的时代，也是整个第三世界开始崛起的时代。不难看出李小龙、罗维等人在《精武门》中自觉不自觉间流露出的维护华人利益、对侮辱迫害华人行为进行反抗报复的心态。这或许也正是李小龙电影之所以能够在彼时被极力推崇的原因之一。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精武门》当中过于简化的善恶二元对立的处理，在愉悦观众的同时也剥夺了观众对于国人劣根性进行反思的可能，同时屏蔽了对于外来文化进行合理借鉴的理性态度。
《精武门》当年在香港上映时的海报
实际上，《精武门》一片中所暗含的是一种我们至今仍应警惕的“义和团”精神——一方面对于中国的屈辱历史和失败原因缺乏必要的自我反省和批判意识，另一方面对外来文化的入侵进行盲目的敌视，非但没有去积极寻求自强之路，反而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单枪匹马的英雄人物身上。在这里，很难说观众在观看陈真打败日本人的时候，获得的究竟是一种观赏高手过招所产生的快感，还是一种“阿Q”意义上的精神胜利法的满足。不过，或许我们终究还是不应对一部动作电影过于苛求。李小龙始终是首位全球知名的香港影星。他的出现改变了香港动作明星和导演之间的相对位置，使动作明星们开始有意识的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个人风格。今天再提起李小龙电影，直接浮现于我们眼前的或许是李小龙本人于片中展现的强健的身体、凛冽的腿功、犀利的叫声以及所扮演人物爆炸式的悲剧命运，恐怕较少会有人想到《唐山大兄》和《精武门》的导演罗维。更进一步的情况是，后人再提起李小龙，人们可能更多想到的是他是一个明星、一个武术家、一个哲人，恐怕较少有人会想到他是一个演员、一个导演、一个编剧等这些身份。
李小龙版陈真，于功夫电影里融入民族主义，大约始于这部《精武门》
《精武门》之后，李小龙自编自导自演了他主演的第三部功夫片《猛龙过江》（1972）。这部影片虽然也是把人物设置成了海外华人，但是里面增添了不少轻松幽默的戏份，民族主义的成分淡了许多。尤其是片尾李小龙和外国武者罗礼士的较量，实际上已经不再是民族主义的胜利，而更多体现为两位武术高手之间的技艺比试。战斗结束后，李小龙给死去的对手盖上衣物，显示出对于死者尊严的敬重。据说李小龙就是为了能够把最后这场戏放置在古罗马竞技场才决定把整部影片的故事搬到罗马的。开玩笑说，《猛龙过江》是一部李小龙版的《罗马假日》。
《猛龙过江》是李小龙唯一一部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
应当说，是《猛龙过江》这部电影最多的诠释了李小龙的武术理念。不过对于电影受众来讲，读解、接受一部电影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估计在当时很多人的理解中，《猛龙过江》和同年上映的《精武门》没有什么差别，都是李小龙代表的中国人在痛扁外国人，代表了一种民族主义的胜利。这种由个体到集体的思维惯性，恐怕不单是我们接受过度的爱国主义教育之后才产生的，而应该上溯到更早的文化传统里面去寻找。
《猛龙过江》经典剧照
《猛龙过江》之后李小龙又主演了一部半影片。这一部半影片的事情得从功夫片在美国上映说起。在此之前，邵氏为首的香港电影尽管早已进驻了美国唐人街的各个影院，但一直没有办法进入美国的主流院线。事实上，邵氏也曾经做过这方面的努力和尝试，但像古装黄梅调电影这样的影片和西方世界实在离得太远，完全没有办法被西方的电影观众所接受。在1973年这一年，美国的电影市场上发生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现象。在这一年的5月16日，《唐山大兄》、《合气道》、《天下第一拳》分别占据了这一周美国电影票房榜的前三位，其中《唐山大兄》、《合气道》是首次打入排名榜，《天下第一拳》已经是第七周上榜。这一事件最初的起因是华纳兄弟公司看到《唐山大兄》和《精武门》在香港票房大收，尝试性的购买了一部1972年在香港上映的邵氏影片《天下第一拳》在欧洲和美国发行，未曾想获得票房佳绩，随后有了《唐山大兄》、《合气道》（1972）、《铁手无情》（1969）等影片在美国上映并连创票房奇迹。实际上，这些影片里面像《合气道》、《天下第一拳》在当年的香港电影中全不惹眼，《合气道》以87万的票房成绩占了当年香港电影票房排行榜的第23位，《天下第一拳》则仅以76万的票房成绩占第28位，而这一年仅票房过百万的电影便有21部之多，其中排第一位的《猛龙过江》甚至已经突破了500万。
意外走红美国的《天下第一拳》，中美海报对比
香港功夫片这一年在美国市场上创造的奇迹让华纳兄弟公司决定投资拍摄《龙争虎斗》（1973）。李小龙当时正在拍摄自己言志性的影片《死亡游戏》，停拍改去拍摄《龙争虎斗》。该片由一位不甚出名的美国导演高洛斯执导，李小龙在片中的表现已经不大再有东方观众期待中的武者风范，但这部电影却是西方观众最为熟悉的一部李小龙电影，因为对于西方观众来说，这部电影已经不再是一个来自异域的物事，而是完全出自美国本土、属于美国人自己的一部影片。对于东方观众来讲，《龙争虎斗》这部电影给人的印象远不如《精武门》和《猛龙过江》深刻。究其原因，恐怕还是民族主义的幽灵在作祟吧。然而，我们从华纳兄弟公司对于《龙争虎斗》这部影片的人物设置和故事处理方面同样可以很明显的看到种族主义的裸露无遗。
《龙争虎斗》在美国的电影海报
《龙争虎斗》讲的是一个类似于007的间谍片故事，影片安排了一个全无用处的白人男子做男二号，而身为主角的李小龙却全无性格，甚至连台词都没有几句，只负责打斗。两个人最后并肩作战，一起对付石坚创立的黑社会组织。实际上，对于七十年代的西方观众来说，他们的接受能力止于李小龙的功夫片，而1975年在戛纳电影节上获技术大奖的胡金铨电影《侠女》却没有片商肯做西片市场的发行，该片两年之后才在美国的艺术影院小范围上映。
《龙争虎斗》里面一闪而过的成龙，这时还是一个武师
《龙争虎斗》这部投资只有两百万的影片，在美国收获了一个亿的票房，至今仍然是投资回报率最高的电影之一。布鲁斯·李（李小龙的英文名Bruce Lee）这个名字在美国至今家喻户晓。这便是东方和西方，两个不一样的李小龙。尽管李小龙是首位全球知名的华人巨星，但对于分裂的东方和西方来说，其实各自形象不同。对于东方观众来说，李小龙最熟悉的形象是《精武门》里的陈真，而对于西方观众来说，李小龙其实是《龙争虎斗》（Enter The Dragon, 1973）里的Bruce Lee。
在李小龙打开美国电影市场之后，邵氏曾经尝试过通过跟西方电影公司合作来打开西片市场的策略。1973年，邵氏公司与英国咸马公司合拍恐怖片《七金尸》；1976年，邵逸夫投资6000万港币拍摄詹姆斯·克莱尔畅销小说《大班》的电影版；1978年，邵氏拿出1600万美元参与投资肖恩·康纳利主演的好莱坞巨片《地球浩劫》；1982年，邵逸夫还投资了由哈里森·福特主演的科幻片《银翼杀手》，遗憾的是这几部影片均票房平平。香港电影的征西之路对于邵氏来说并非全力而为，但落得这般惨淡收场终归还是让邵逸夫有些心灰。在这条路上嘉禾同样走了颇为艰难的一遭。
这部经典的好莱坞科幻片《银翼杀手》，其背后的投资方是香港的邵氏公司
1980年，嘉禾重新包装成龙，为他量身订做了一部迎合西方观众口味的动作片《杀手壕》，可惜并未获得成功。
1981年邹文怀再度出击，制作了赛车动作片《炮弹飞车》，第二年又拍摄了续集。这两部《炮弹飞车》云集了包括罗杰·摩尔在内的大批欧美明星，但成龙和许冠文这两位嘉禾最红的演员在影片里却完全没有存在感。这两部大杂烩式的影片在当时票房还不错，但即使是成龙的影迷也要费一点力气才能在影片当中看到成龙的身影，更不用说国外的电影观众会不会注意到了。许多年以后，市面上出现过打着成龙主演旗号的《炮弹飞车》电影的盗版影碟，不少成龙的影迷都懵了，成龙啥时候演过这么一部电影？憋一口气把电影看完，回想一下不对呀，这里面成龙在哪儿呢？
当年在大陆出现的《炮弹飞车》的盗版碟，很可能全片看完也找不到成龙在哪儿
回来说李小龙，《龙争虎斗》之后的《死亡游戏》拍摄不到一半，李小龙便离奇毙命。李小龙当时的构思是自己在一座塔里面一层一层往上打，每一层安排一个武术高手，李小龙和这些高手一一过招。谁知武戏还未能拍完，李小龙便突然在女友丁佩家里暴病身亡。我们今天看到的《死亡游戏》这部电影是1978年嘉禾出品的，这部影片利用李小龙当年留下来的《死亡游戏》的片段重新编排了一个亦真亦假的故事，讲述一个叫比利的动作明星受到黑社会要挟，最后比利进到一座塔里面和各界武术高手一一较量，直到最后歼灭对方总部的故事。影片找了一个替身来扮演李小龙，只有塔里面打斗的部分戏是出自李小龙《死亡游戏》的残片，而里面的对话部分是利用从李小龙其他影片里面剪出来的特写镜头配上对白做出来的。这样制作出来的影片在电影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而且以当时的技术完全做不到将1973年的残片和1978年拍的李小龙替身的戏揉合到一块儿，更不用说那些特写镜头穿插的如何生硬。于是《死亡游戏》这部影片在今天看便成了一部很cult的电影。至于《死亡塔》则是1981年嘉禾公司推出的《死亡游戏》的续集，由相貌酷似李小龙的唐龙主演，在片中扮演的是李小龙的弟弟。有些地方将这部电影也算作是李小龙电影，实为误传。
李小龙遗作《死亡游戏》，中美海报对比
如今，李小龙作为一位动作明星，一位武术家，一位哲人，已经被蒙上了越来越多的传奇色彩。对于香港电影来说，在1971—1973这三年里上映的四部李小龙电影直可以说像是一股旋风，来的快去的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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