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瞬间的力量 一 难忘 《英雄无泪》,古龙后期的作品了 ,不长不短 正是古龙最拿手的篇幅。十数万字的故事如今抹去浮尘,脑海中最清晰的依然是——钉鞋!它给我心灵注入的振奋力量至今不衰! 钉鞋,并不是一双鞋,而是一个人。 钉鞋不好看,但是雨天,雪天,泥泞的路,你需要它的时候,它默默的在你脚下。 钉鞋就是这么个人。 他是雄狮朱猛的部下,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们的主人,只有微不足道的钉鞋,默默守在主人的身边。
二 那瞬间 小高说:“你是堂主最好的朋友。” 他说“我不是。” 因为他不配,他永远是堂主的下人。 他牵着朱猛的快马之尾,像一只风中飞舞的风筝,冰雪之中深入绝境救小高,被人围攻,全身被人砍了十九刀,连鼻子都被砍掉了大半,直到两条胳膊一条腿被砍断才倒下,临死前,钉鞋对朱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候堂主了,小人就要死了。”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候堂主了,小人就要死了。” 那一瞬间,我这个一向不容易动情的大男人,眼泪竟奔涌而下……谁能不为之动容、倾倒? 我的眼前似乎有双坚定而忠贞的眼睛跟我对视,我的心胸顿时充溢着浩荡之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钉鞋! 这是个卑微的人,只是一个下人,一个随从 ,只因朱猛曾经救过他 ,因为朱猛是个英雄,他就甘愿把生命给了他。这就是男人的气概!这才是肝胆相照,侠气冲霄!
三 力量 古龙的书中,那么多豪迈倜傥的英雄,那么多风流自视的侠客,在一瞬间,所有的光辉全被一个普通人掩盖,他没有绝世的武功,亦没有崇高的地位,古龙甚至吝啬到没给他一笔形貌描绘,他实在低贱得不值一提。 也正因如此,他跟我们这些平凡人,倒也无比相似。 芸芸众生,大多数人上班下班,辛苦奔波,养家糊口,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有钱有地位,呼风唤雨,活得光彩耀人的毕竟是极少数。生活艰难中我们不该轻言放弃,再绝望的困境,我们不能背信弃义。人可以卑微,但绝不可以卑鄙。 卑微的生命,亦可以顶天立地! 钉鞋,只是一双普通的鞋。钉鞋,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但他不仅照亮了文字,也照亮了我的生命。 每当我软弱退缩,每当我想投机钻营,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就会听到那句话: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伺候堂主了,小人就要死了。 他给以我力量,让我在生活的风雨中挺立!不管何时何地,钉鞋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永恒地钉在我的心里,这力量滋养着我,鼓舞着我,促我坚强,促我前进。
附录
小说关于钉鞋的节选: ………………………………………… 四面的人潮如果一下子全部涌过来,挤也要把他挤死,他怎么挡得住。 他听得出这些人的呼吸声已经因为兴奋而变粗了,无论谁在杀人前都会变得兴奋起来的。 人丛已经开始在往前挤,卖切糕的人右手已握住了他腰上的切刀。 小高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人力如果能集中团结,远比世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但是高渐飞还是能沉得住气。因为他已看出这些人都是雄狮堂的人,都和他一样,是站在朱猛这一边的,所以他说:“我是从长安来的,我这包袱里的确有一柄杀人的利剑,只不过我要杀的人并不是朱猛。” “你要杀的人是谁?” “我要杀的人,也就是你们要杀的人,”小高说,“因为我也跟你们一样,我也是朱猛的朋友。” “哦?” “我姓高,叫高渐飞。” “是不是渐渐要高飞的那个高渐飞?” “是。”小高说,“你不妨回去问问朱猛,是不是有我这么样一个朋友。”“我不必问。” “为什么?” 卖切糕的狭眼中忽然露出种诡黠的笑意,忽然对小高笑了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朱猛的朋友?” “你知道?”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要杀你。”× × ×小高的背忽然湿透,被冷汗湿透。 人丛虽然又在往前挤,切糕的刀虽然锋利,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有机会可以捏碎这只握刀的手,打断这张马脸上的鼻梁,挖出这双狭眼中的诡黠恶毒之意。 但是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可以杀了这个人,但是四面潮水般的人群却是他不能杀也杀不尽的。 如果他利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良机杀了这个人,他自己就很可能被别人的乱刀斩为肉糜。 卖切糕的人又笑了,阴恻恻地笑道:“你还没有死,你为什么不出手?”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本来蹲在他面前的小高忽然站了起来,一站起来,他的身子已挺挺的直拔而起,就好像上面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提起了他的衣领,把他像拔葱一样拔了起来。 这是江湖罕见的轻功,也是死中求活的绝技。 只可惜他既不是飞鸟,也没有翅膀。 他的身子只不过是凭一口真气硬拔起来的,这股气随时都会用竭,他的身子还是会落下来,落下来时还是会落入人丛中。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他知道下面的人一定都已经拔出了兵刃,准备好杀手,等着他力竭落下。那时他就算还能拔剑杀人,他自己也必将死在别人的血泊和尸体间。 他不想做这种事,也不想看到那种血肉横飞的惨象。 可是他也没有死。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一条长绳远远的飞了过来。 他没有看见这条长绳是从哪里飞来的,也没有看见这条绳索在谁的手里。 幸运的是,他看见了这条长绳,而且能及时抓住。 长绳在用力往前拉,他的身子也借着绳子的这股力量被拉起。 就像是风筝一样被拉起,越拉越高。 拉着绳子的人也像拉风筝一样在往前拉,小高还是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听见了一阵很熟悉的声音。 钉鞋在雪地上奔跑的声音。 小高心里立刻有了一股温暖之意。 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个人,穿着双钉鞋,拉着一匹马的尾巴,也像是风筝一样被挂在马尾上。 他仿佛又看见了马上的那个人,又看见了那个人的雄风和豪气。 他早就知道朱猛是绝不会被任何人击倒的。三“高大少,想不到你真的来了。”钉鞋的奔跑一停下,就伏倒在雪地,“堂主早就说高大少一定会来看他的,想不到高大少真的来了。” 小高用了很大的力,才能把这个忠心的朋友从雪地上拉起来。 “应该跪下来的是我,”他对钉鞋说,“你救了我的命。” 钉鞋擦干了几乎已将夺眶而出的热泪,神色又变得愤慨起来。 “小人早就算准蔡崇绝不会放过堂主的任何一位朋友,”钉鞋说,“堂主的朋友们几乎已全都遭了他的毒手,就连从远地来的都没有放过一个。” “蔡崇就是那个卖切糕的怪物?” “就是他。” “他本来当然不是卖切糕的,”小高说,“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和姓杨的那小子一样,本来都是堂主的心腹。” “他也跟杨坚一样,背叛了你们的堂主?” “他比杨坚更可恶,”钉鞋恨恨他说,“他背叛堂主的时候,正是堂主心里最难受,最需要他的时候。”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从长安回来时,不但雄狮堂已经被毁了,蔡崇也反了。”小高叹了口气,“那两天你们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是。”钉鞋说,“是很不好过。” “可是无论多难过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是。”钉鞋像木偶般重复小高的话,“是会过去的。” 他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沉痛和哀伤,就好像一个人眼看着自己在往下沉,沉人了万劫不复的流沙。 小高的心忽然间也沉了下去。 ──蔡崇在朱猛最困难时背叛了他,朱猛却直到现在还让他高高兴兴的摇大摆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绝不是朱猛平时的作风。 小高盯着钉鞋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不敢告诉我?” 钉鞋也紧张起来:“什么事不敢告诉你?” 小高忽然用力握住他的肩:“你们的堂主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钉鞋好像在尽力想做出一点愉快的表情来,“小人现在就可以带高大少去看他。”四积雪的枯林,狰狞的岩石。 岩石前生着一堆火,岩石上高踞着一个人。 一个已经瘦脱了形的人,就好像是一只已经有很久未曾见到死人尸体的兀鹰。
………………………… 火光仍在闪动,钉鞋仍在煮酒,也没有去看他,眼中却又露出了那种绝望的沉痛和悲伤。 小高站起来,走过去,默默的把手里一碗酒递给了他。 钉鞋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过他的铁枪,也从铜壶里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后才叹息着答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钉鞋的表情极严肃,“小人不配。” “你错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钉鞋还是说,“小人也不敢这么样想。”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陪着他。” “那只不过因为小人这条命本来就是堂主的。”钉鞋说:“小人这一辈子都跟定他了。” “可是他已经变成了这样子。” “不管堂主变得什么样子都一样是我的堂主。”钉鞋断然说,“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 “你看见他变化这么大,心里也不难受?” 钉鞋不说话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跟我一样难受,一定也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钉鞋沉默。 小高凝视着他:“只可惜我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他振作。” 钉鞋又喝了一碗酒,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酒,大声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 钉鞋立刻抬起头,盯着小高。 “可是你一定要先告诉我,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小高也盯着钉鞋,“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高大少,”钉鞋的声音好像在哭,“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件事?” “我当然要问。”小高说,“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 钉鞋本来好像已经准备说了,忽然又用力摇头:“小人不能说,也不敢说。” “为什么?” 钉鞋索性坐下去,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么变的?真的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到哪里去了?钉鞋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 ×夜更深,更冷。火势已弱。 钉鞋挣扎着站起来,喃喃他说:“小人去找些柴来添火。” 他还没有走开,朱猛忽然在醉梦中发出一声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声低吼,“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这一声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地抽在钉鞋的身上。 钉鞋的身子忽然开始颤抖。 朱猛翻了个身子又睡着了,小高又拦住钉鞋的去路,用力握住他的双肩。 “是蝶舞,一定是蝶舞。”小高说,“朱猛一定是为了她才变的。” 钉鞋垂下了头,终于默认了。 “现在她还在不在洛阳?”小高问。 “不在。”钉鞋道,“小人和堂主远赴长安回来时的头一天晚上,有人夜袭雄狮堂,那天晚上正好是蔡崇当值,居然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让人轻易得手,不但烧了我们的雄狮堂,还杀了我们四十多位兄弟,才扬长而去。” “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卓东来派来的。” “一定是。”钉鞋说,“他们来的不但都是好手,而且对我们内部的情况很熟悉。” “雄狮堂里一定也有卓东来派来卧底的人。”小高说。 “所以有人怀疑蔡崇早就有了背叛堂主的意思,也有人认为他是因为自己知道疏于职守,生怕堂主用家法治他,所以就索性反了。” “蝶舞是不是跟他一起反了?” 钉鞋摇头:“蝶姑娘一向看不起那个臭小子,怎么会跟着他走?” “难道她是被卓东来的人绑架走的?想用她来做人质,要胁朱猛?” 钉鞋叹了口气:“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堂主才没有到长安去找司马算帐。” “就算蔡崇不反,他也不会去?” “大概不会。”钉鞋黯然道,“如果堂主到了长安,大镖局的那些王八蛋很可能就会立刻把蝶姑娘拿来开刀。”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好像要哭的样子:“堂主曾经告诉过小人,只要蝶姑娘能好好的活着,堂主就算受点罪也没有关系。” “就因为这位蝶姑娘,所以你们的堂主才会变得意气消沉,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所以蔡崇直到现在还能大摇大摆地横行闹市。” “小人也想不到堂主会为了一个女人这么痴心。”钉鞋说,“小人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他本来以为小高一定会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他错了。 他发现小高的眼中忽然也变得充满了悲伤,正在痴痴的望着远方的黑暗出神。 ──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难以忘怀的恋情。 钉鞋当然不知道这些事,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小高用一种温柔而伤感的声音。 “你们的堂主并没有变,他还是条男子汉。”小高道,“只有真正的男子汉才会关心别人,如果他完全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你大概也不会跟着他了。” “是。” 钉鞋慑嚅着,又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道:“高大少,有句话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每个人都应该关心别人的,可是为了别人折磨自己就不对了。”钉鞋说,“那样子反而会让他关心的人伤心失望的。” 小高勉强地笑了笑,改变了话题。 “我看到那边有个避风的地方,我要去睡一下。”他对钉鞋说,“你也该睡了。”× × ×天地间又完全沉寂下来,只剩下枯枝在火焰中被燃烧发出的“劈啪”声。 钉鞋将一条厚毡铺在岩石上,抱着朱猛睡上去,又用两条毛毡盖住,然后他自己才在旁边睡下来,睡在冰冷的岩石上,就像是个虾米般缩成了一团。 天亮前他被冻醒时,就发现小高也已醒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见小高正在用冰雪洗脸,而且好像还把手里的那个包袱解开了。 钉鞋没有看见那个包袱里究竟有没有一把剑,更没有看见剑的形状。 他不敢仔细去看。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跳,跳得好快好快。六朱猛醒来时天已大亮,钉鞋早已起来,正在生火烧水。 可是小高却不在了。 朱猛跃起来,用一双布满了血丝的大眼到处去找也找不到。 他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也走了?”朱猛问钉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到哪里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报告堂主,高大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小人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钉鞋说,“可是堂主应该想得到的,因为高大少是堂主的朋友。 朱猛的人本来已因悲伤失望而变得更萎缩,听到钉鞋这句话,却忽然振奋起来,充满血丝的眼中也有了光,忽然一跃而起。 “不错,我的确应该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朱猛大声道,“钉鞋,我们也走吧。” “是。”钉鞋的精神好像也振奋起来,眼中却有了热泪:“小人早就准备好了,小人随时都在准备着,小人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 卓东来却完全没有反应,司马又忍不住问他:“难道你连一点意见都没有?” 卓东来摇头。 司马超群皱起眉:“朱猛赶去之后,那里难道发生过什么事?” “不知道。” “不知道?”司马超群几乎叫了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又沉默很久之后,卓东来才冷冷地回答:“因为这些消息并不是人带来的,是鸽子带来的,鸽子不会说话,只能带信来。”他说,“鸽子也不是老鹰,洛阳到长安的路途也不近,要鸽带信,就不能带太长的信。” 卓东来的声音里全无感情:“这件事却一定要一封很长的信才能说得清楚,所以他们只有把这封信分成四段,分给四只鸽子带来。” “你接到了几只鸽子?” “两只,”卓东来说,“两只鸽子,两段信。” “哪两段?” “第一段和最后一段。” “刚才你说的当然是第一段,”司马超群问,“最后一段呢”? “最后一段已经是结局了,只写了几行,”卓东来说,“我可以念给你听。” 他果然立刻就一字不漏地念了出来:“这一战共计死二十三人,重伤十九人,轻伤十一,死伤不可谓不惨,战后血腥之气久久不散,街道被血洗,唯朱猛与高渐飞都能幸存无恙。”× × ×卓东来念完了很久,司马才长长叹息。 “死的人比重伤的多,重伤的比轻伤的多,这一战的惨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卓东来淡淡地说,“由此可见当时并不是没有人出手。” “当时那条街就好像一大包还没有引发的火药,只要有一个人敢出手,这个人就会变成火药的引子,而且已经被点着了,”司马说,“所以当时只要有人敢出手,那一大包火药立刻就会炸起来,把朱猛和小高炸得粉身碎骨。” “是的。”卓东来说,“当时的情况确实是这样子的。” “但是朱猛和小高现在还活着。” “是的。”卓东来说,“他们两个人确实还没有死。” “以他们两个人之力,怎么能拼得过那些人?” “他们不是两个人,是三个。” “还有一个是谁?” “是钉鞋。” “钉鞋?” “钉鞋并不是一只钉鞋,”卓东来说,“钉鞋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武功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但是你却好像很尊重他。” “是的,”卓东来立刻承认,“对有用的人我一向很尊重。” “他有用?” “非常有用,也许比朱猛门下其他的弟子加起来都有用。” “是不是因为他随时都可以为朱猛去死,” “死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他也不会随时为朱猛去死,”卓东来说,“只要朱猛活着,他一定也会想法子活下去,因为他要照顾朱猛,他对朱猛就好像一条老狗对他的主人一样。” 卓东来冷冷地接着道:“如果他随时都想为朱猛去拼命,这种人也就不值得看重了。” ………………………………………… 二 同日,洛阳。 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热闹的街,有菜场,有茶馆,有早集,还有花市。 可是现在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一向十分健康强壮的人忽然暴毙了一样,这条街也死了,变成了一条死街。 茶馆的门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拿下来,菜场里屠夫的肉案上只剩下一些斑驳交锗的乱刀痕迹,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 谁也不愿意再到这条街上来,这条街上发生的悲惨祸事实在太多了。 只有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伸长了舌头在舐着石板缝里还没有被洗干净的血迹。 野狗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的血是些什么人的血。 野狗不知道,牛皮知道。三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一家叫“老张馒头店”的小馆里,牛皮正在吹牛。 “牛皮”是一个人的外号,因为这个好酒贪杯的小伙子不但会吹牛,而且脸皮真厚,比牛皮还厚。 他正在向一个从远地来的陌生人吹牛,因为这个陌生人已经请了他喝下不少酒。 他吹的就是那天在铜驼巷外那条街上发生的那个悲壮惨烈的故事。 “那个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好小子,俺牛皮真的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牛皮说,“那小子真他娘的够种,真他娘的不怕死。” 陌生人默默地听着,默默地为他倾酒。 “后来俺才听说那小子姓高,是老狮子的朋友。”牛皮说,“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真他娘的一点也不错,也只有老狮子那样的好汉,才能交得到他那种朋友。” 陌生人眼中仿佛有精光一闪,可是很快地就低下了头。 “那天你也在那条街上?” “俺怎么会不在,这种事俺怎么会错过?”牛皮兴高采烈,“那天俺正想到老胡的茶馆里去喝盅早酒,就看见那小子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去了,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青身短市褂,却把大褂子搭在手里。后来俺知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来藏着把宝剑。” 牛皮忽然站起来,用筷子一比划:“就这么一下子,那把剑就刺进了蔡老大的心口,快得让人连瞧都瞧不清楚。”他摇着头叹气,“谁都没有想到那小子真的那么有种,连俺牛皮都被吓傻了。” “后来呢?” “大家都认定那小子准要被大卸八块了,想不到就在那节骨眼上,半空里忽然掉下个人来,就好像……就好像飞将军自天而降。” 这么好的一句“词儿”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牛皮实在得意极了,所以赶紧喝了一大碗酒,故意问那陌生人。 “你猜猜看,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狮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牛皮越说越起劲。 “老狮子到底是老狮子,最近运气虽然不怎么好,人也瘦多了,可是一站出来,还是条雄狮的模样。” 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学着朱猛的口气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谁敢动他,就得先杀了我。” “后来呢,”陌生人冷冷淡淡地问,”蔡老大的兄弟们难道就没有人敢去动他?” “谁敢动,老狮子的狮威一发,还有谁敢动?” 牛皮忽然叹了口气:“本来真的没有人敢动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从外地来的王八蛋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狮子头上动土。” “从外地来的人?” 牛皮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钱请来的。” “可是蔡老大已经死了,他们就算宰了老狮子,也没人付钱请他们了。”陌生人问,“他们为什么要替死人拼命?” “他们当然有他门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虽然想不通,俺心里却有数。” “哦?” “你老哥虽然不知道老狮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八蛋一定也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老狮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 “那群王八蛋见钱就杀人,两只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狮堂的兄弟,要是老狮子重新登上堂主的宝座,还能让他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吗?” “有理。”陌生人承认,“你说得有理。”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把老狮子宰了,多少总能从蔡老大的手下那里榨出点油水来的。”牛皮说,“所以他们就干上了。” 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这么这么清楚,牛皮实在不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刻又喝了一大碗:“这就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遭殃的是谁?” “本来俺也看不出来的。”牛皮说,“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号,街上的人十个里面最少有八个被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 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仿佛又看见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肉横飞而起,又听见了刀锋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俺牛皮也不是脓包,可是自从看过那一战之后,俺最少也有两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好像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时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这碗酒立刻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老狮子和那姓高的小子占了上风的,可是后来就不对了。” “为什么?” “常言说的好,双拳抵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老狮子虽然雄风不减,可是到底只有两个人。就算别人伸出脖子来让他们砍,他们的手迟早也会砍酸的。” 牛皮又说:“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已经被老狮子威风震住的那些雄狮堂的弟兄,好像也想动了,想乘机打一打这条落水狮子。” 陌生人在点头。 他的想法也如此,当时的情况一定会演变成这样子的。 “只要那些人一动,老狮子和那姓高的恐怕就要被剁成肉酱。” 牛皮又叹了口气:“那时候俺已希望他们能赶快跑掉,他们也不是没有机会跑,要是换了俺牛皮,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狮子没有跑?” “当然没有跑。”牛皮又挺起胸,“老狮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俺牛皮这样的无名小卒。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杀了他,他也不会跑的。” “所以他没有跑?” “没有。” “可是我知道他也没有死。” “他当然没有死,老狮子怎么会死得了,”牛皮叹息:“可是钉鞋死了。” “钉鞋?”陌生人问,“钉鞋是谁?” “是条好汉,了不起的好汉,”牛皮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俺牛皮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好汉,要是他不死,俺牛皮情愿每天替他洗脚。” “不但俺佩服他,只要是个人,就不能不佩服他。”牛皮说。 “为什么?”陌生人又问。 “他本来只不过是老狮子的一个跟班而已,平常看起来就像是个孙子一样,老是被人欺负。”牛皮涨红了脸,“可是到现在俺才知道,平时在他面前充英雄的那些个人才是龟孙子,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说到这个人,牛皮全身的血好像全都热了起来,一把扯开了身上那件破棉袄的衣襟,大声说:“那天俺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上下一共被人砍了十九刀,连鼻子都被砍掉一大半,只剩下一层皮搭拉着挂在脸上,只要他一动,挂在脸上的那大半个鼻子就跟着他直晃。” “他怎么样?” “他就索性把鼻子连皮带肉扯了下来,一口吞下肚子。反手一刀,又拼掉一个。” 听到这里,一直表现得冷淡的陌生人,也不禁喝了碗酒,大声赞道:“好汉,果然是好汉。” 牛皮用力一拍桌子:“可惜这么样一条好汉后来还是力竭战死了,直到两条手臂一条腿都已经被砍断的时候才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从别人身上咬下来的一块肉。” “后来怎么样?” “青到他这么英勇惨烈苦战死战,俺们这些人都看得忍不住要哭出来,就连那些本来还想作乱的雄狮堂兄弟,也被他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牛皮又说:“老狮子没有流泪,老狮子流的是血,他的眼角都迸裂了。 鲜血像眼泪一样不停地往下掉。虽然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奋起最后的神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到钉鞋身边,抱起了他这个一直像狗一样跟着他的朋友。” 他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泪汪汪地接着道:“那时候钉鞋还没有死,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血洗长街,小高仍在苦战。 朱猛抱起了钉鞋,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从眼角迸出的鲜血一滴滴掉在钉鞋脸上。 钉鞋忽然睁开了已经被鲜血模糊了的一双眼睛,说出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候堂主了。”钉鞋说,“小人要死了。” 冷风一直吹个不停,把馒头店外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吹下来,牛皮脸上的眼泪也一直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掉。 陌生人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可是双拳也已经握紧,仿佛在尽力控制他自己,生怕自己有泪流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牛皮才能开口。 “钉鞋说完了这句话就断气了,可是那条街忽然响起了一阵雷一样的大吼声,非但雄狮的兄弟们再也憋不注,连俺也憋不住了。”牛皮大声说,“忽然间大家全都一下子冲了上去,把那群满手血腥的王八蛋宰了个干净,连俺牛皮都宰了他们几刀。” 这时候陌生人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好,宰得好。”他满满倒了一大碗酒,“我司马超群敬你一杯。” “当”的一声响,牛皮手里的一碗酒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什么?”他吃惊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敬你一杯。” “你是谁,你刚才说是谁要敬我一杯?” “是个叫司马超群的小子。” “你就是司马超群?” “我就是。” 牛皮整个人忽然变软了,好像已经快要瘫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不知道大爷就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司马大爷,小人不敢要大爷敬酒。” “我要敬你,一定要敬你,因为你也是条有血性的好汉。”司马说,“其实我敬你一杯还不够,我要敬你一坛。” 他真的用双手捧起一坛,坛口对着嘴,仰起脖子喝了下去,仰天长长叹息:“天下江湖朋友都说我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其实我怎么比得上钉鞋,怎么比得上朱猛?” 外面的风吹得更急、更冷。 现在虽然已经是二月,可是春天距离洛阳仿佛仍然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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