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满江红》辨伪新考原创创造社新任社长宋石男2020-12-13 13:14:03
《满江红·怒发冲冠》一词,今人多以为乃岳飞名作,但其真实性却有很大疑问。 较早发难的是近人余嘉锡,上世纪三十年代,氏著《四库提要辨证》卷二十三《岳武穆遗文一卷》说: 考李桢刻本《武穆集》卷五,有赵宽刻《满江红》词牌记云:“镇守麦公,重修岳武穆王庙成。……既又读王所制满江红词,叹曰:‘思深哉!盍表而出之以示人。因议刻石置之西庑,三司诸公咸乐观厥成,俾宽书之。’碑中所言镇守麦公者,盖指弘治时浙江镇守太监麦秀也。……赵宽,字粟夫,吴江人,成化辛丑进士,历官浙江提学副使、广东按察使、……至《满江红》词,则麦秀实始付刻,其字为宽所书,非飞之亲笔。然宽不言所据为何本,见之于何书。来历不明,深为可疑,……《满江红》词不题年月,亦不言作于何地,故无破绽可指,然不见宋之人之书。疑亦明人所伪托。
又说: 自徐阶收此等诗词入岳集,李桢从之,嘉靖间钱如京刻《桯史》,又取而附之卷末,后之重编武穆文者,若单恂、黄邦宁、梁玉绳等,复录《桯史》转录入集。而李桢、单恂更增以伪作。于是传播遍天下。而《满江红》词尤脍炙人口,虽妇人孺子,无不解歌之者,不知其为本也,四库馆诸臣,何其一无鉴别也哉。……至其为岳珂所未见,鄂王家集所无有,突出于明之中叶,则学者不可不知也。
余氏的质疑,主要集中在两点:第一,在明人徐阶编、李桢刻岳飞集之前,《满江红》一词从未见诸任何文献。第二,岳飞的孙子岳珂收集前者遗作长达三十余年,却从未见过也没提过《满江红》一词。 岳飞是南宋名将,为何《满江红》一词却要到明代中叶,才首次被披露流传?余氏因此怀疑,此词很可能是明人伪托之作。而有明一代,出版伪作、伪书的习气非常浓郁,也可作为旁证。 钱锺书同意余氏的看法,并且补了锋利的几刀,其《容安馆札记》第七一七则“岳飞《满江红》”称: 按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二十三谓此词来历不明,疑是明人伪托,是也。窃谓伪撰者亦是高手。“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本之《汉书·王莽传》中韩威曰:“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他语亦挦撦宋人长短句,而浑成无迹。如“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乃胡世将《酹江月》之“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全宋词》卷八十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乃朱敦儒《相见欢》之“泷州几番清秋,许多愁。叹我等闲白了、少年头”(《全宋词》卷一百二十五,又汪晫《瑞鹧鸪》云:“只是鹧鸪三两曲,等闲白了几人头”,见卷一百八十八)。“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乃朱敦儒《苏武慢》之“除奉天威,扫平狂虏,整顿乾坤都了”(《全宋词》卷一百二十三),李纲《苏武令》之“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全宋词》卷九十二),又姚嗣宗诗“踏破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布衣有此志,可惜作穷鳞”(《邵氏闻见录》卷十六载;《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四又《容斋三笔》卷十一引《田昼集》记张元、吴昊、姚嗣宗事,姚句同《闻见录》;《类说》卷五十九引《西清诗话》作“踏碎”、“布衣能办此”;《续湘山野录》作:“踏碎、“布衣能效死”)。
钱氏认为,《满江红》中不少词句,乃是拾掇弥缝多首宋人词作而成,伪撰者亦是高手,但毕竟是伪撰。 二人的论证,说服力很强,但并不能定谳,道理很简单,证明有易,证明无难。就算宋元两代都没有文献记载《满江红》一词,也不能说明此词于南宋就不存在,文献无徵而史上实有之事,并不罕见。就算此词与他人词作文字、意境有相似之处,也不能说明它就一定是伪作,有可能是岳飞借鉴,也有可能是巧合。天下文字,本无垄断专利,词心构思,也常有不约而同。 正因为说有易说无难,《满江红》一词的真伪问题,近百年来学界争讼不休,难有定论。不过,最近我的朋友叙拉古之惑撰文考据,提出了新颖且有力的论证,我以为可以给此学案划上一个小句号了——《满江红》一词乃伪作的可能性,近乎于百分之百。 叙拉古之惑认为,从外证看,无论从史实还是时间背景上,词作内容皆无法与岳飞生平吻合;从内证看,此词反映的胸襟抱负与政治识见,应是明代土木堡之变后的动荡时局下某一未受重用的士子所作。内证外证结合,《满江红》当属伪作无疑。 先说外证。第一,从文献流传上看,宋人或载岳飞其他诗词或录其生平事迹,却独不录此词。第二,从文献“禁毁”上看,论者云蒙元时代文禁森严,并非实情,岳飞在元代被普遍揄扬,其作品也从未遭受封禁。第三,从“文史互证”来看,揆其作词时间,难与岳飞生平轨迹吻合。 第一、第二点无须赘述,第三点则需要稍微详细一点的论证。 王曾瑜认为词作时间在绍兴四年(1134)岳飞第一次北伐时期,邓广铭则认为在岳飞第二次北伐时期绍兴六年。这是两个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试与岳飞生平作一印证,看能否契合。 绍兴四年(1134)岳飞32岁,被授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年纪轻轻即成为军区大司令,自然意气风发,况且据张政烺考察,此时秦桧尚未用事,岳飞“如果想练兵杀敌,收复失地,足可以施展抱负”。再看第二个时间,绍兴六年(1136)岳飞34岁,与前述同理,并无太大差别。既如此岳飞又如何会写出“三十功名尘与土”的无限低沉之句? 揆乎岳飞心态,能让其志消神惰的不外乎两件事:北伐受阻(上层和议谈成)、兵权被夺(己身有志难申)。事实上和议渐成,岳飞公开面斥秦桧,反对高宗,乃是在绍兴八年(1138)以后的事。故而绍兴四年、六年两个时间点都有天然硬伤。 或说作于下狱后,也不太可能。下狱后岳飞备受折磨,没啥机会舞文弄墨,即便有,也不可能写出“待从头,收拾旧山河”这样壮志豪情的句子。 再说内证。关于文本内证,主要有两句核心争议,辨析如下: 其一,“靖康耻,犹未雪”句是用典而非实写,不然于礼、法不合。 揆诸岳飞生平及诗词作品,皆以遵循儒家思想为圭臬,表现忠君忧国之思想。而《满江红》词却毫无顾忌,“靖康耻”中的“耻”字,将矛头直指赵宋朝廷,于礼、法皆不合。纵观宋代人记录靖康之变的,无人敢用“耻”字,南宋时人对靖康二年(1127)徽、钦二帝被虏的记述与评价的词汇有:“靖康之祸”“靖康之乱”“靖康之难”等等,用词皆能注意分寸,更不用说“靖康之变”“二帝播迁”这些为尊者讳的说辞了。这些作者包括洪迈、周密、陈鹄、曹彦约等人,比岳飞生活的年代已晚,用语尚且纾缓的多,岳飞何以会如此激愤冒失?退言之,倘若真乃岳飞所写,秦桧一党反而可以据此构陷岳飞欺君犯上,以治其罪。拥有这么好的“文证”,何必用“莫须有”三字糊弄天下? 其二,“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句是对明代战车用于宁夏边防的实写,这符合明代战争史实。 在宋代,贺兰山位于西夏境内,不属宋、金辖制区域,故而有人认为其与“阴山”“玉门关”等同类,皆为泛指蛮族犯境。但夏承焘等人则认为,宁夏镇作为明代边防,正是明军与瓦剌作战关口,贺兰山则是该地主要山脉,因此,词作中贺兰山乃是实指。 考古代战争史,词中所云“长车”即“长毂”,指古代的兵车、战车,早在西周时就已是战争决胜的重器,但是到了战国时代,由于井田制的破坏,宜于平原作战的战车逐渐被以快速机动而著称的骑兵所取代,之后自秦汉至南宋末期一千多年,很少再有使用战车的记载。王曾瑜在考察“岳家军的兵力和编制”时也指出,岳家军的兵种包括骑兵、步兵、弓箭手还有水师,唯独没有车兵,岳飞最主要的亲兵还是八千“骑兵”。宋代既无什么战车作战史可言,岳家军又无车兵与车营的兵种配置,词作显然缺乏宋代语境。 可是,一旦将“驾长车”放在明代背景下的“贺兰山”军师要地,所有的不和谐都将冰释。 火器在明代大规模使用,而装备火器的战车又重新回到暌违千年的战场,所谓“用车在用火(火器)”。车兵成为明军一个正式兵种,有车兵也就有了车营。据《明史》:“中原用车战,而东南利舟楫,二者于兵事为最要。自骑兵起,车制渐废。洪武五年造独辕车,北平、山东千辆,山西、河南八百辆。永乐八年北征,用武刚车三万辆,皆惟以供馈运。至正统十二年,始从总兵官朱冕议,用火车备战。自是言车战者相继。” 正统十四年(1449)“土木堡”一战,五十万明军惨败,明英宗被俘,面对也先的劲捷虏骑,举朝文武一致认为惟造战车之法应对。“土木堡之变”遂成为明代军事史的转捩点,譬如: 明成化年间(1465—1487),延绥巡抚都御史余子俊上书言边务谈到宁夏造战车之事:“追忆天顺年间,臣守西安,曾办车料,送至宁夏,成造兵车,用无不利,至今赖之。”; 嘉靖三十九年(1560),俞大猷在大同和巡抚李文进一起造战车、建车营,并以之挫敌。《明史·俞大猷传》称:“(俞大猷)尝以车百辆,步骑三千,大挫敌安银堡。文进上其制于朝,遂置兵车营。京营有兵车,自此始也。”; 隆庆二年(1568)十二月,长昂与董狐狸犯边,戚继光“闻警即统车兵策应。于岁除日督兵驰青山口,用磕石、弓矢、枪炮将前哨贼击退,遂引兵出口,擒斩大获全胜”。 由于北方多山,地势险峻,战车笨重难以推挽,防守易、进攻难,遂有论者怀疑战车行军的可行性。殊不知,明军因地制宜,对战车进行改良,制造了好几种小车,而用于山地行军的“长毂”(长车)又有“轻车”“重车”之分。明代的战车及其车营可谓“初期的坦克及装甲兵团”,长于突击的“轻车”即为冲锋陷阵的古代版”轻坦克“。明军凭借“轻车”冲锋陷阵,叱咤疆场,写词者才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军旅书写与豪情想象。《满江红》词作的背后,乃是一出明代边防战的“冰与火之歌”。 至此,我想不必再多说,《满江红》一词,断非岳飞本人所作。当然,这并不影响人们对岳飞这一悲壮英雄的尊崇,他即便没写《满江红》,也丝毫无损其作为历史人物的价值。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创造社新任社长宋石男】创作,在今日头条独家发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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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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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社新任社长宋石男1天前
好的考据文章,要能寸铁杀人,一剑封喉。 回复 ⋅ 2条回复15
余笑宁9小时前
所有质疑岳飞此词的,都提到余嘉锡,却从不提余嘉锡质疑的真实目的!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战爆发,余嘉锡任职日伪华临时政府,是文化汉奸!九一八事变后,国内抗日气氛日浓,岳飞《满江红》词激励国人,甚至有人从岳飞手迹中集墨刻字“还我河山”发表,以激励民心军心,而余嘉锡质疑此词伪作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另外,余嘉锡质疑说的基石是明代赵宽西湖刻碑,但汤阴岳庙出土的此词刻碑比赵宽早八十余年,余氏说基石毁塌!另须江郎峰祝氏族谱载宋祝允哲与岳飞唱和《满江红》词,虽有人质疑,但质疑文章本就矛盾错误频出。虽然岳飞此词真伪仍有人质疑,但凭阁下这篇文章想彻底否定,只能说你心太大了! 回复 ⋅ 5条回复28
青梅煮酒论英雄89991天前
无论怎么分析(满江红)都不是岳飞写的 回复 ⋅ 4条回复13
青史拾贝9小时前
好文章,学习了 回复7
热爱海口20小时前
耐心读完全文,据实有因,缜密理性。我相信作者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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