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文学报》2010年12月9日
报告文学《江堤下的那座小屋》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
夏坚勇:坚守,行走,抒写“湮没辉煌”
傅小平
多少年后,夏坚勇仍将清楚地记得那天从江苏扬中八桥镇一路走回红光村的情景。本来他是不用走这段路的,镇上分派的汽车会风尘仆仆把他送往那里。这般迎来送往,在近年多数受邀下乡采风的作家中,是理所应当的待遇。但夏坚勇坚持要自己走。他有自己的秘密,因为他近期获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的报告文学《江堤下的那座小屋》中的主人公陆明才,几十年来就是在这条路上来回行走的。只有这样的行走,他才能深深体味出陆明才老人这些年的心路历程。
一个仿佛《百年孤独》的开头
没有多少人知道,夏坚勇这一番行走,还另有一番复杂的滋味。就在那天的中午时分,陪同他采访的同志叫他到镇上吃饭。临走前,他要求说,让陆老一起去吧,我们可以边吃边聊。陆明才客气了一下,说老伴儿已经准备了午饭。陪同的领导却一点都不客气,径直说,他就不要去了,我们吃好了再来。这样一番看似平常不过的话,却让夏坚勇生出如许悲哀。他想,如果采访对象,或他的子女亲戚,是个有点身份的人物,他们面对的将是怎样不同的待遇。而一个小人物,即使是做了多少好事,取得多少荣誉,却还是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他把这份心思深深埋在了心底,也正是在这时,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老人写好,以此来减轻自己的一份愧疚之情。
第二天,也就是这年3月31日的早上,夏坚勇回到了江阴。因为, 4月4日正好是清明节,他3号要回苏北老家扫墓。这之前只有两天的时间,一向写稿并不快的夏坚勇,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为难。他狠一狠心对自己要求道,还是先开个头吧。在书桌前坐下,他几乎是不自觉地点上了一支烟。此前,烟不离身的他已经戒了整整三年。在烟雾袅袅中,几天前经历的人物和场景,自然而然在他的脑海里如幻灯片一般显现了出来。刹那间,仿佛有灵感附体,他写下了开头的一段:很少有人现在还记得1995年5月27日那个傍晚的情景,但是陆明才记得。那天他拴好小船,从江堤上往回走时……
12月1日下午江阴举行的获奖作品座谈会上,夏坚勇自称的这个有点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一下子带动了整篇文章的气场。他写得很顺,一天之内就写好了初稿,第二天梳理了一下,把稿子投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重读这篇文章,一直到近日他获悉自觉很满意的这篇小文获奖,他才重读了起来。尽管文章所写的一切,他是如此熟悉,他还是不由被某几处看似闲笔的文字感动了。他深知,这篇作品能获得如此好评,归根到底,是在它波澜不惊的叙述中给人以发自内心的温暖和感动,一如可以写成另一篇感人作品的获奖过程本身。
一份“可遇不可求”的默契
一切还得从报告文学作家陈歆耕的约稿说起。大约是在前年年底,有感于镇江近年涌现出来的众多的感人事迹,他决定组织一批作家专门为此写一本报告文学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夏坚勇。这不仅在于这位“老乡”作家深厚的文学功底,更在于他深知,这位被人亲切地称为“老夏”的文学写作者,对这一方水土,有着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热爱和理解。
事后证明,他的这一番“精心策划”是明智的。最终确定下来写陆明才——一个扬中老渔民的爱心故事后,夏坚勇在镇江有关同志的陪同下,去了陆明才住的“江堤”。就在看到那座小屋的第一眼,他就把文章的题目确定了下来。因为,在他眼里,这并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一座小屋,它还是主人公性格和形象的某种隐喻。等见到他敬仰的陆明才老人,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这种熟悉并不是来自于他来之前看到的那些材料。这位被誉为“江上义翁”和“江中守护神”的七旬老人,在自1981年以来的二十多年里,在长江中先后与他人一起救起船民21人,救援受灾船只9艘。他还资助遇险船民钱物6万多元,帮助落难船员担保贷款5万多元。1995年5月的一次江难事故,更是把他和湖北枝江的两个孤儿紧紧联系在一起。10多年来,他含辛茹苦资助两名外地“孙女”,供养她们上大学……还在于初次见面就感觉到的那种来自于双方生活经历、性格、气质的默契和彼此欣赏。就在和老人倾心交谈的并不长的时间里,他多年的生活积累和感情积累一下子就被调动了起来。
这份默契,同样发生在夏坚勇和他此前从未谋过面的《新民晚报》副刊部主任、“夜光杯”版面负责人刘芳之间。在读到这篇推荐文稿时,她就认定这是一篇多年未见的好文章。她当即决定用两个整版的篇幅刊载全文,而且心里暗暗较劲,如果这个办法可行,一定要把它拿去申报中国新闻奖。然而,这样大的篇幅在“夜光杯”的历史上,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出乎她意料的是,自己的这一设想,却破天荒得到了负责版面的领导严建平的支持。她忍痛割爱,把原稿一万多字的作品压缩到获奖推荐作品要求的八千字以内,整个过程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最终,这篇最初收录在镇江市政府和本报联合主编的《大爱镇江》,后发于去年6月14日《新民晚报》“夜光杯”的作品,从众多参选作品中脱颖而出,摘录了2009年中国新闻奖的“桂冠”。
座谈会上,夏坚勇谦称,得奖并不是自己的事。然而,他非常珍重这份“仪式”,他对促成获奖的各方诚挚地说着感谢。当有人调侃道,一生从未与新闻有过交集,这次却获得多少新闻人梦寐以求的中国新闻奖,想来淡泊名利的他终于有了那份坐立不安的激动。他当即郑重其事地“解释”道:他坐立不安,其实是在迎候各位文友的陆续到来。这体现在夏坚勇身上其实并不矫情,正如十几年如一日支持着两个外地“孙女”的陆明才,尽管晚年中风,只能吃着300元的低保,却依然把自己和老伴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个钱,跑几里路到附近的八桥邮局去,在工作人员赞赏的目光下办理汇款手续。他特别能理解老人的这种“行走”,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在履行着庄严的生命仪式。
一次寂寞而辉煌的行走
事实上,这种行走的仪式,夏坚勇已经进行了几十年。八年前,为写作《旷世风华——大运河传》,在潜心研读大量史料之余,他就对大运河进行了长达数月的徒步考察。正是在行走中,存在于运河两岸历史中的人物、场景迎面而来,研读过程大致形成的轮廓,才得以慢慢脱胎成型。此前,他出版于1997年的历史文化散文集《湮没的辉煌》,同样是他多年“行走”于江阴、瓜州旧址、洛阳等地的产物。在这本与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并列为文化散文之翘楚,此后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的书中,夏坚勇以一种精神游历的姿态,出入于历史与现实之间;以一种发现的勇气和智慧,平和温润的话语,抚摸着那过往和正在发生的一切。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文化大散文曾经的辉煌,而今已然不复再现。这不仅仅在于时代的影响,更在于散文写作本身。在夏坚勇看来,其实文化散文肇始之时,就已经蕴涵了衰弱的迹象。此种原因并不在于想象力的泛滥或是缺失,因为任何写作归根到底都离不开想象和虚构,纵使如司马迁的《史记》,在写到“鸿门宴”的章节时,尽管事件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但人物的神情、动作、心理活动,场景的变幻与呈现等都是虚构的。这就像他的这部获奖作品,写到陆明才去为遇难渔民找儿子担保时的心理,陆明才没有去找有楼房且是党员的二儿子,而是去了在老山前线打过仗的老大家里。因为他心里明白,但凡在战场上有过出生入死经历的人,对钱总是看得轻一些。这段描写就是夏坚勇先写出来,然后打电话向陆明才求证的。事实证明,陆明才隐秘的心思恰恰印证了他的“想象”。
由此,夏坚勇对当下热门讨论的所谓“非虚构写作”不以为然,他认为虚构作品存在的问题,显然不在虚构本身,也不是简单的非虚构所能弥补。他同样认为,历史散文写作中重“史实”还是重“观点”的讨论,看似找到了某种症结,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问这样的问题,就好比在问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解。同时,写作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不可能对其做条分缕析的理性讲解,分解出历史写作和文学写作来。当然,他坚持在肯定、尊重历史的基础之上,作家才能发挥。历史散文当然允许体现主观意识,但不能有知识性的“硬伤”。
一种“认死理”的执着坚守
在夏坚勇看来,与其兜兜转转追问一些皮毛的问题,还不如实实在在问问当下散文写作,究竟还有多少真情实感?而真情实感的缺失,恰恰是文化散文衰弱的根本原因所在。他以余秋雨写《苏东坡突围》为例。他认为余秋雨之所以能写好这篇文章,就在于他从自己当年所处的恶劣处境出发,真切体验到了苏东坡的生存境遇。遗憾的是,这种情感在余秋雨此后的写作中日渐稀薄。“有人说,《湮没的辉煌》,在某些方面甚至高出《文化苦旅》,我并不赞同这样的比对。应该说,我的写作受到了他的影响。但我并不看好他后来的创作。总觉得他的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洋洋自得的贵族气息和优越感,让人心里看了不太舒服。”
同样,夏坚勇把获奖作品的成功,归结为自己投入了真情实感。他是个遗腹子,父亲在扬中一带的江中淹死。等长到了童年,他才华横溢的哥哥也因患肺结核而不幸去世。他自小跟着母亲在偏僻的乡村长大。1968年高中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当了5年农民。在乡下生活的时候,与农民们插科打诨,开玩笑,乘凉,这些都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事实上,即使是他转向专业写作,他的心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当他写到农村的人与事,一些东西不用认真地去收集,就自然而然涌现了出来。正因为此,这次写作他花去的采访时间,其实并不长。
夏坚勇最终也没有离开江阴这片土地。几年前,江苏省作协曾有意将他调到南京,但他宁愿守着江阴这块老土地。有人为他感到惋惜,认为如果他选择走出去,他的写作无论在格局与视野,还是在气度与境界上,还将有更高的提升。对此,他用调侃的语调回应道:不是有很多大文学家都是在小地方出身的嘛?在夏坚勇看来,作家本身的命运、经历,他的性格、气质,都能决定作品。而他只不过是找到了最适宜自己的生存方式。诚如他自己所想,或许有遗憾,但正是在寂寞的环境里写作,让他得以远离“明星式”的喧嚣,摆脱许多名缰利锁的羁绊与束缚,而以自己的艺术知觉去亲炙缪斯的芳泽,从而无限接近文学的本质。
夏坚勇,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中青年专家。1950年生于江苏海安。出版过《巴黎女士》、《湮没的辉煌》、《旷世风华——大运河传》、《金粉残阳》等多部各类作品。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湮没的辉煌》获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