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和我曾经处得很熟,年龄差距和他的狡诈让我们没能成为朋友,但他也跟我聊得很投机,有段时间他和我几乎无话不谈,恋爱、纠纷、父母、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他甚至跟我说起他想自杀的念头,我被吓了一跳,但没等我劝他别做傻事,他倒是先笑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白牙齿。
m和我谈起过关于鬼的事。m问我相不相信鬼的存在,我有些犹豫。我疑惑他作为比我年长几岁的男人这样提问的目的,他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无神论者,还是企图在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被封建迷信思想毒害的小孩头脑里发现纯粹的地界,用他的一套见识重新设计装修并占为己有。或者干脆,当我给出答案以后,他都会阴森森地嘲笑我几声,拍拍我脑袋,说,你个大笨蛋。不管我说信还是不信。m总喜欢捉弄我,我上过他好几次当。有一次放学的路上,他走在我前面,鉴于之前上当的教训,即使又跟他走在一起,我也离他一段自认安全的距离。m穿着一条屁股上左右各打了一个方形大补丁的灰色裤子,补丁却是淡红色的,用m妈妈的红色卫衣剪成,从我矮小的视角看过去,他就像一只红屁股笨拙的大猩猩。他的红屁股在我前方晃晃荡荡,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从红屁股下面露出来,眼睛在下,鼻子在上。他说:“尔东陈,你帮我看看我裤子坏了没有。”我走过去瞧了瞧说:“没有,我看过了。”他摸了摸红色的补丁,说:“不对啊,我怎么觉得这里凉凉的,你靠近点看看。”我靠近了观察,还是没看到哪里坏了。他又说:“你再靠近点儿。”当我听从他的请求把脑袋往那两个红色大补丁又靠近了一点儿的同时,他的红屁股里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他的臭屁把我熏得晕头转向。
我没有直接回答m,我绕了个弯子,告诉他我爸爸说过这个世界上是有鬼的。说完以后我仰着头等他的评价。
m摸摸我的嘴颊,说:“我爷爷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声确定:“是的,肯定有鬼,我跟你讲讲我爷爷的事。”
m说,他曾去问过他爷爷这个世上有没有鬼,他爷爷正坐在院子里,跟前一张四仙桌,桌上一碟瘪花生,一把铁皮小酒壶和一只一两小酒杯。他爷爷喝一口自己买的散酒,咂咂嘴,提起左手边的烟台,往烟嘴里填了一小撮土烟丝,又深深的抽了一口水烟,水烟台咕噜咕噜一阵响,像是小猫的呼噜声。灰白色的烟雾把他爷爷脸上布满的皱纹淹没了。m爷爷说:“有的。我还遇到过呢。”
m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到烟雾里,急切地问:“真的吗,你怎么遇到的?”
m的爷爷却打起了话坝,眼睛瞥了瞥空酒杯,在烟雾里说:“听故事就要表现好点儿嘛!”
m立即会意,拿起铁皮酒壶加了一杯酒,又把瘪花生盘子往爷爷身边推了推,笑嘻嘻的讨好:“爷爷你说,我听。”
m的爷爷没有端起酒杯,燃起纸媒,凑上烟嘴,又咕噜咕噜抽了一口水烟,吐出一大片灰色的烟雾,烟雾悠悠飘起,似乎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
m爷爷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隐秘的角落:“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啦,你还没出生呢,哦,还没你爸呢。”
“我那时候就像你爸爸现在这样,浑身肌肉,充满了力量,到处闯荡。”
“我跟堂弟从十几岁起就在一起,都三四十的人了,才想起找个媳妇暖暖被窝。堂弟倒是比我早结婚,那年年底他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到家里喝酒。想起来真是痛快啊。”
m爷爷把四仙桌上的小酒杯端起来,仰头喝掉,又砸了咂嘴,好像喝的还是那晚的喜酒一般。
“我和堂弟喝得最多,这么大的一个大酒杯,”爷爷把手掌拢起来,围成一个窝:“一杯又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几杯。”
m知道爷爷就喜欢吹牛,提起喝酒更是胡吹海吹,说起前尘往事,m也不忍心揭破,就附和着说:“我爷爷酒量那是一等一的,年轻时我没见过,但肯定所到之处绝无对手。”m又给小酒杯续满,平时爷爷也只喝个一杯半杯,今天他高兴,就不拦着他的酒兴了。m乘机催促道:“爷爷,你快说啊,怎么遇到鬼的。”
爷爷接着说:“那晚酒尽客散,已是夜深了,我和堂弟喝的都是东倒西歪。我要回家,堂弟不知道留我啦,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啥呢。我伯伯叔叔和那弟媳倒是一个劲儿的算我别走,但我这人从来不在人家留宿,而且年轻气盛,一个人走夜路也走惯了。”
“从哪里回来啊?”m问。
“江边上,”爷爷抬起手指指南边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离这儿十几里路吧。”
“走回来?”m惊讶不已。
爷爷头一昂,道:“那当然,那时候哪有车坐,连自行车都是高级玩意儿。就靠两条腿啦。”
“那时候的路可不像现在,水泥的,柏油的,又宽又平。都是几步宽的小泥路,雨天似浑汤,旱天尘飞扬。我两手空空,带了一瓶酒,提了根钓鱼竿儿,就往回走了。这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两眼一嘛黑,管他呢。”
m用手托着下巴听得入神,这种夜路他也走过的,都是骑在爸爸的肩上。虽然年幼无知,但也知道一点儿害怕。沿路都能看到各式土堆起来的fen墓,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是,村子尽头会聚集起很多大大小小各种年代的土fen,m把眼睛缩在爸爸的衣领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妈妈其实也害怕,叽叽呱呱地跟爸爸说话说个不停。尽管如此,脚步踏在荒草小路上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一只从脚边窜过的夜猫都能把人浑身寒毛吓得竖起来。阴测测的风从脖子后面吹过来,也不知道是风吹过来,还是别的什么的气息。夜黑的让一切都神神叨叨居心叵测。m听着爷爷的叙述,好像是自己一个人独自走在几十年前那条深夜回家的小路,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挪了挪身子。
爷爷接着讲:“那些老fen我到不怕啦,不喝酒我也走的多了,喝了酒,什么都不在乎。”
“其实心里有点虚还是真的。我边走边哼着小曲,自己给自己壮壮胆子。”
“妹妹你大胆地跟我走啊,莫回呀头”爷爷哼了两句“越是唱莫回头啊,越是想回头,走路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个人跟着,脚步声仿佛不是一个人的。”
“走了一段路,酒劲忽然上头,浑身火热火热的,就脱了外衣,甩到肩膀上,手里的酒壶哗啦哗啦地晃荡。我忽然想起我堂弟来,他真让人羡慕啊,娶了个漂亮弟媳妇,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哪。我这样想着就提起酒壶来喝一口。”
“这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个声音跟我说,你小子喝酒喝的好好的,一个人偷偷溜走了,让我找得好苦啊。我回头一瞧,我堂弟来了,他走路一走一晃,看样子比我还多了。我说你怎么来了,不是不在你家过宿嘛。”
“我堂弟走上来拍拍我肩膀,打了个酒嗝,吞吞吐吐地说,那哪行,你不留在我家过宿,我也要送送你啊。我们哥俩这么多年交情,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我这个心里愧疚啊,堂弟新婚之夜,不陪媳妇,倒过来送我回家,早知道我就不走了。我说,老弟啊,你别送了,这黑灯瞎火,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弟媳还在家等你呢,你这不是害老哥被人责怪嘛,快回快回!”
“堂弟一挥手打断我,说道,媳妇没事你放心,我叫她向东她不敢向西。老哥你今天为我高兴,喝酒喝多了,老弟我不放心,我要送你回家!”
“我拗不过啊,想想反正离家也不太远了,就说,好吧,那我们快点儿走吧。”
m叹了口气说:“小爷人真好啊。”
爷爷夹了粒瘪花生,放到嘴里,像只青蛙似的上下拨弄牙床。借了点儿酒,吞了下去,说:“那是啊。交情在呢。”
“好像堂弟送我,回家路就变短了,也没多久,我们就看到了家。堂弟说,你这钓鱼竿提着,今天也没钓鱼啊。我说我现在也不想睡,这样吧,我这手艺可是一等一的,乘你来了,我钓两条鱼给你带回去,让弟媳妇补补!堂弟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坐在河边钓起了夜鱼。不知道哪个白天还放了把椅子在河边,正好我们有得坐了。晚上的鱼容易咬钩,但那晚上却是一条都钓不上来。我急得脑门上冷汗都出来了,这不是让我丢人现眼吗。”
“还好我堂弟提醒我,我这心里急,连个鱼饵都没下。堂弟笑我酒喝多了,脑子都分不清了。他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扔下去一些细碎。钓吧,他说。”
“之后的情况特别好,不多久就钓了一大桶。我和堂弟都很高兴。堂弟说,老哥,谢谢你啦,我这就回家陪你弟媳啦,你也早点休息。我没拦着他,收拾收拾鱼竿儿,上了河岸,跑了几圈,回了家,一上床就睡着了。啊,”m爷爷长吁一口气,把纸媒提到嘴边,呼嘘,呼吁,吹了两下,纸媒着了起来,m爷爷把纸媒抵在烟嘴上,咕噜咕噜地抽了起来。烟雾冲到m鼻子里,把m呛得咳嗽了起来。
m不解地望着爷爷说:“就这样啊,没鬼啊。”
m爷爷在烟雾里说,“你知道第二天醒来后,我看见了什么?”
m瞪大了眼睛,问“什么?”
“一座水泥大fen墓。”
“在哪里?”
“我就睡在水泥fen墓上。”爷爷淡定地说。那意思就是说那晚他根本就没回到家,他睡的也不是床。“那座墓是我们这里唯一的水泥墓,里面葬的是革命烈士戴名仕。我早上九点才醒过来,鱼竿儿就在墓后面的河水边立着。”
m问,那我小爷呢?
爷爷说,你小爷根本没来。他当晚醉的不省人事,早就被人搀回屋睡了。
m头发都要立起来,惊恐地说:“那,那送你回来的人。。。。哦,那送你回来的是。。。。。”
爷爷又说:“早上我看了看河水,水里飘着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香炉灰。”
m差点儿就要喊出来那是骨灰吧,他爷爷却不在说话,在烟雾里咪上眼睛,仿佛睡了。
m给我讲完他爷爷的故事,我充满了疑惑。从他具体生动的描述里,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在骗我。但根据他一贯对我的态度和行为,他又不应该忽然对我坦诚。我也不能去问他爷爷,他爷爷在讲完那个故事之后不就就死了。
我把这件事记下来,只是让大家帮我评判评判,m到底有没有骗我,如果你们有答案,请不要吝啬口齿,爽快地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