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最后一杯酒原创2023-12-15 12:25·长江镇g文平
冬天里,最后一杯酒
一
似乎,并不悲伤。这次我们要告别的是爷爷父亲,兄弟丈夫,战友,前面的定语是某某某,某某某。对于我来说,后面的称谓是伯父。昨晨起来,看到手机状态栏里有一微信通知,心怨谁这一大早的,又关了屏幕,晚上点开,才看到姐的信息:文平,你大伯去了,今天早晨的事。后天火化。言语简省平淡,好像是上世纪末发来的电报。我眨着眼睛看了几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和这件事有着什么关联,哦,是吗,放下手机,又去忙别的了。好像没啥想起来的,也没啥可以想的。
一个多月前,姐打来电话,说大伯自己骑车去医院,路上晕倒被送回来,昏迷了三天,住院,查出前列腺癌,脑转移,晚期。上次周末终于挤出时间去了上海。大伯躺在一间两人间病房里,蓝白条纹床被下,几乎看不到躯体,朝北的旧式玻璃窗,被灰黄色的窗帘遮住了一扇,晚上七八点的灯光慢吞吞地漏进来,落在苍白而泛着微黄的皮肤上。我努力回忆以前他的模样,寻找熟悉的印记,眼眉,脸颊,头发胡须,和皱纹,但一切似乎和这个人过去留在我脑海里的如此迥异,曾经,他微笑,他饱满,他昂扬地歌唱舞蹈,他兴致勃勃骑着单车好奇地张望,他滔滔不绝地倾诉对老朋友的想念,他热情洋溢地在一本又一本厚厚的本子里抄录他那个时代的歌词歌谱,他柔和,他倔强。。。。。而眼前,这个人无力地凹陷在狭小的床上无法脱身,生命的活力分分秒秒从躯体中毫不留情地抽走,像一轴线团,越到最后越快速地被织进死亡的壁垒。
这是你外甥,还认不认得,大伯眼睛肿得小小的,巴望着姐,姐夹着喂食的勺子指了指床这边的我,将躺着的虚弱乏力的老人的视线引过来,又提高了一点声音,文平——来看你啦。老人这才用力地从枕头里,把头发凌乱的小脑袋转过来,努力看向来人。
我们半年前刚在一起,他回来吃舅奶奶的脱孝酒,照例住我家,他比从前瘦了,嘴角瘪了,脸上又多了一些老人斑,背更驼了些,走起路来拖拖拉拉,越来越近乎记忆中奶奶的样子。他耳朵听不清,要大声跟他说话,口味更重,吃的菜,常人难以触碰,每次炒菜,都需把我们的先盛起来,再往里面加盐加调料盛给他。他则高兴地夹起菜来,嘿嘿嘿地连连点头说,这才好吃嘛,你们那些没味儿。他眼角青黑了一块,夹藏着还未蜕变的血色,铺展于瘦小的脸庞,显得巨大而醒目,似乎一直无法消去。两个星期的时间,我周末回家,做饭吃饭但很少聊天。晚上听他讲几句以前在新疆建设兵团的零碎,在上海骑车摔跤把脸磕坏的事,和他与上海本地老人们唱歌跳舞的欢乐,然后匆匆答引几句,让他饮食清淡一点,多锻炼身子,就回自己屋打理手上积压的磁带随身听去了。妈说大伯要在家再住一个星期才走,我想着周末做一锅红烧鱼和他弄杯酒,但实际时间却是提前了。大妈说大伯怪我不和他聊天,总是一吃完饭就走了。说实话,我是不想看他,不愿看到他衰老颓唐的样子,看到时光在他身上肆无忌惮的摧残。失去光泽的皮肤,浑浊无声的眼睛,被退行性关节炎折磨得疼痛无比的左腿,令人忧虑的气色。。。。每一样都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只要一靠近,便能轻易刺穿我现实生活里的安逸美好。我害怕,我胆小鬼。
大伯好酒,酒量却不行。他以前在新疆建设兵团163兵团,做采购员,应酬自然很多,就喝得多,酒量却没培养起来。这可能和我们家族基因有关。我家除了我就没能喝酒的。我爸白酒一杯即倒,喝喝啤酒都能趴下,我妈嘲笑他一喝酒脸就红得像个猴屁股。我叔稍强,七八两的量,算是家族之光。小一辈的则几乎全军覆没,难有拿得出手的了。大伯为人正直无私,从不权取私利。我叔回来和我喝酒喝多了,醉意上头,话语里就多了对大伯的埋怨。说他脑子不活络,人家做采购员,把家里添置得满满当当,孩子都找关系安排了好工作,过的日子人人羡慕。他呢,连收条烟都不敢,儿子工作没着落,到处瞎混。一根筋,固执不懂变通,太笨了,酒多的叔叔总是说这些,每每到愤慨动情处,常常一饮而尽,还说大伯对他这个亲弟都没有拉一把,但凡大伯动下嘴,他一开初在新疆也没那么辛苦。大伯酒量小,也许根本还是因为他为人谨慎正直。
每次回来,总要和大伯喝点小酒,他半杯我一杯,边喝边聊。总体下来,大伯豪情越来越少,暮气越来越浓。话语越来越迟缓,思索沉默渐长。脸上神采渐渐散去,寂寥落寞之色愈厚。他喜欢说,文平倒的酒,得喝。然后把双臂放下去,等着我往酒杯里倒酒,眼睛眯起来,笑呵呵地,十分开心。上次回来,就没让他喝酒,他也老实。少了酒,确实就像少了些什么。吃完饭,他要睡个下午觉。我去和他打招呼,他还睡着。妈说大伯一睡就要一下午,叫都叫不醒。现在想想,其时他身体问题已经极为严重了。十月份去医院路上那一跤,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伯凹陷在被子里,我们站在床边,他听见姐对他的大声提醒,他艰难地转过头来,看到从南通渡江而来的侄子。他的嘴渐渐张开,皮肉向四周挤压,露出一个渐渐变大椭圆形的黑洞,最后固定在最大的位置,不再活动。
姐说,看哪看哪,老头子开心呢,他在笑呢!
我们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