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家, 已是晚秋。 摩托滑行在凉飕飕的空气里。 夕阳虚弱地红,隔世般挂在灰暗的天空边缘,虚假得类似圆规作的圆,拙劣的抹上了色彩。它不时在道旁香樟树稀稀落落的枝叶间支离破碎地闪动,不时完整地帖在一栋栋寂静的屋宇的屋顶上,散布凉意。潮水般的凉风迎面而来,像海盗打劫,汹涌地裹挟着路上形形色色的身体的热量迅速消失在脑后。到处是灰尘。 漫天灰尘总想起自己忘了买口罩。 妈妈天天骑着老旧的二手电瓶车,在新区和老村之间的这条密布尘埃的柏油公路上,作钟摆一样规律的来回运动,每个月不到一千块的收入是使钟摆不知疲倦不知停止的地心引力。 二 道路两旁一个星期前堆积成丘的废墟已经不怎么看到,挖掘机笨拙缓慢的动作悄悄改编着剧情。 暑假前隐在房前屋后浓密树荫里委婉幽曲的河流,如今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呆板地在阴冷压抑的天空下毫无生气地纵横。河水的冷气从水面升起,漂浮在河岸两侧。那些被夷为平地的地方原来是一座座屋舍,茂密的树荫,滋润的野草,人们穿行其中,一年一年,一代一代,演绎着各自的家庭,演绎着各自的悲喜。在新平整的那一片泥土的上方曾经上演过各式各样的故事,曾经安睡过各式各样的人,有顽童的尖锐的叫声回荡,有老人干涩爽朗的笑;还有邻里为一亩三分地的纠纷。这里种植过岁月和记忆,现在又有无数新的岁月和记忆遗失在寒凉似水的泥土里,夜晚的露水弄湿它们,让它们沾上潮湿的伤感。 家乡从来没有这么看过去那样辽阔过,已没有这么看过去那样沧桑过。 三 “妈,你不要去了吧。”我收拾新装修的房间,手中拖着一把长柄笤帚。我转过身,妈妈立在门外,灰尘一粒粒地在灯光里无声无息地膨胀扩散,像海水里的微生物。 “那怎么行。”妈将一块废弃的木板塞进蛇皮袋,拎起来,用力夯了两下,“一个月也有个八九百呢,我贴补家用足够了,省的你那里掏钱呢。” 我一时语塞,本来准备好劝说的理由只能埋在肚里说不出了。谁让自己赚钱不多呢。 “那就买副口罩吧,路上灰尘多,对身体不好。” “那要担什么心,我也不是一天到晚在路上。没事啊”。 妈埋着头,蓬乱的短发在白炽灯下晃动。她轻描淡写的说着,也看不到什么表情。 “还是买副好”。 “再说吧,那东西戴了还被邻居笑嘞”。 装着木料的蛇皮袋撞击着瓷砖地面,“叵”“叵”闷响。 四 摩托匆匆。卡车,轿车,和妈妈一样的电瓶车,和我一样的摩托车,相对而过,或彼此超越,或快或慢。灰尘弥漫,缓缓地接近地面,又马上被穿行而过的车辆卷了起来。不停地上下飘荡。也许它们也想静静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身不由己。 远处河边一台挖土机摆动自己沉重的臂膀,一下一下挖土,慢慢地倾倒在河里。听不到声音。像上个世纪初的默片。含着莫名的意味。这条河将很快被一铲一铲填满压平,好像根本就没有在这里流动过。 数十年前我的祖父领着族人从江南渡江北来,江水覆没木船,移居此地,自此家道中落,一贫如洗。那时这里的泥土刚从江水里长出来,泛着河泥的腐臭,长长短短的芦苇镶嵌在里面如同新鲜的标本。河道宽阔而干净,不小心从江里顺着潮水而来的各种鱼类在其中生根繁衍,自由自在。有个孩子拖着没有诱饵的钓钩沿着河岸飞奔,到了家门口,拎起来一看,居然跳跃着一条肥大的黑鱼。那时现在被成排伐倒廉价卖掉的大树都纤细而活泼,在辽阔几无遮挡的田野上吹过来的清风中摇曳身姿,柳枝或者划过一道道浅浅的水痕,或顽皮地在水面上点一下缩回去再点一下……水面起了一个个皱纹似的晕圈,一圈圈的柔软地荡开去,被路过的游鱼当成了玩具,仰着嘴感受着它的优美的颤动。低矮却修葺一新的茅屋沿河散落着,随意而安适。鸡鸭鹅在屋前空地上摇摇摆摆。间杂着猪和狗的叫声。那时现在年老或死去的人们还活力四射精力充沛地卷着裤脚,立在河水里一钉耙一钉耙往岸边捞河泥,腥湿透明的水汽氤氲着光滑幸福的脸庞。田里悠扬着快乐奔放的劳动号子。男人女人开着各种秘密的玩笑。我的爷爷的腰还没有开始弯曲成弓的样子,奶奶的牙齿在阳光下幸福健康的闪着光。我的爸是个小伙子,跟漂亮而且同样年轻的妈妈相视而笑,甜蜜度日。数十年前的天空就是这个样子。我想象。 现在,几十年来积攒的一切物事都被推进了废墟,化为尘埃。这里又回到以前的空空荡荡。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五 路边的稻子快要成熟,沉甸甸的穗子挂满梢头,我嗅到的只有满路扬起的灰尘的味道。它们将迎来主人的最后一次收割。以后它们的后代还是会在这片土地被种植,生根,发芽,成长,恋爱,成熟,但不会再有那些温暖而熟悉的手来收割。它们在夕阳下是不是也会想着自己的未来? 变得空旷的故乡一路退去,渐行渐远,街市的繁华胶片一样滑进视线,扑面而来。 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它。但它不容分说闯进了我的世界。 我默默地扫视沿路的一切。嘴角平静。 路边那家药店,一直想去的那家,我停在门口。 “请问——” 柜台里有个年轻皮肤很白的女孩,对我甜甜地笑笑。 “有口罩吗?” (完)
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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