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与福克纳叙事

艾米丽小姐怎样给男友下砒霜： 原创 郝庆军创意写作 2018-12-10 08: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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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从一个人的角度看世界
• 叙述人为什么不是艾米丽小姐，而是镇上的普通群众"我们"
• 艾米丽小姐怎样给他的男友下砒霜，没有描写，却比写了还要令人惊叹
• 什么是"福克纳叙事"？它在写作上的优势是什么？
  

郝庆军老师上课中

一、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从一个人的角度看世界首先感谢热情的朋友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郝庆军创意写作课程"班，与我院的研究生一起切磋小说写作问题。
在课上，我们成立了"郝庆军小说工作坊"，由我指导学生写小说，学生们互相学习借鉴，共同讨论，一起研究小说写作技法。
第一堂课的主题是：怎样写一篇5000字的短篇小说。
值得关注的是，在2018年12月5日的课堂上，几位学生同时提到关于"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的问题。
郝老师认为视角问题是写小说的根本问题，颇具典型性，今天就此话题重点解读。为便于理解，不妨以世界名篇《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为例，看福克纳是怎样使用第三人称限制视角进行叙述的。
这个问题主要集中在三点：其一，第三人称比较好理解，但是如何“限制”，与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其二，限制视角是不是就不能过多讲述叙述人之外的人和事呢？其三，听起来似乎很好理解，也明白，但是在写作中应该如何具体运用，不知如何下手？

叙述视角

首先让我们再明确一下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的概念和特点。
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又称为“限制性第三人称叙述”或“第三人称有限叙述视角”，叙述人是第三人称"他"、"他们"、"张三"或“李四”，从一个人物出发去观察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它的一大特点是叙述人的认知不能超越这个人物的认知。
叙述人除了知道一个人物的心理感受和思想活动，其他人物的心理感受和思想活动不能直接描述，只能凭这个人物的感觉、判断、猜测、听说、观察等行为活动去了解。
所谓"限制"或"有限"是指叙述人不能全部知道所有人物的心理感受和思想活动，换句话说，叙述人不是"全知全能"，而是只知道有限的一部分，即一个人物知晓的范围。
用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写小说有如下几个特点：
1.一定有一个视点人物。通过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叙述故事的人物叫视角人物，或视点人物。读者知道视点人物的内心，但是不知道其他人物的内心。
2.因为视角被限制在一个人物身上，对其他人物的情况和心理，只能通过视点人物去获知，留给读者更多空间和悬念，故此这种小说能够更好地引起读者探究的兴趣。
3.视点人物的心理活动得到深入发掘，有利于抒发情感和发表见解，容易与读者产生共鸣。具有第一人称的优点，但又避免了第一人称的局限。
4.在创作上，第三人称限制视角节省了作者更多笔墨，使小说更结构简洁、叙述更流畅，同时也容易把作者的意图隐蔽起来，造成小说的多重意蕴。

电视剧《福尔摩斯探案集》剧照

《福尔摩斯探案集》是典型的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小说始终以华生为视点人物，以他的所思所感，行动和语言来结构小说。
卡夫卡的《变形记》是第三人称限制视角，格里高尔·萨姆沙是视点人物，一天早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了一只甲虫，于是开始回忆自己悲惨的生活和备受折磨的内心。
卡尔维诺的《大鱼，小鱼》是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它的视点人物是海边少年泽费利诺，故事就是通过这个少年下海捕鱼遇到一个哭泣的姑娘为中心展开的。
下面，具体解读一下福克纳著名短篇小说《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观察运用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的突出优点和写作技巧。

卡夫卡

二、叙述人为什么不是艾米丽小姐，而是镇上的普通群众"我们"？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与他选取的叙事角度密切相关。福克纳用第三人称作为叙述人，他可以从外面观察艾米丽小姐和她的种种行为；同时用了限制视角，视点人物不是艾米丽小姐，而是镇上的一群人中的一个。
小说好几处用"我们"代替叙述人，说明视点人物就是镇上的人，其实就是"群众"。
用群众的眼光看待这个贵族家庭的独身女人，要比用艾米丽小姐作为视点人物观察自己，会增添更多的神秘感。而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就在于神秘感，——神秘的面纱层层揭去，是小说最大的悬念和吸引人的地方。

福克纳

小说先写74岁的艾米丽小姐去世，小镇上的人前往吊唁，引出艾米丽的贵族身份、古怪性格、乖张行为和各种传闻。
这个叙述人的选取，积蓄了充分的叙述动力：从小镇普通群众的角度看高门巨族出身的艾米丽，自然充满神秘和猜想；而小镇普通群众的世俗眼光、大众价值观和猎奇心理，反衬了艾米丽小姐的高冷、幽闭、决绝和神秘。
叙述的势能就是这样建立起来，让读者对进一步解读艾米丽的真实身份充满期待。
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因为叙述人"限制"在一个视点上，这样讲故事就会充满许多不确定性。而恰恰是这种不确定性正好是小说的叙述动力，造成读者阅读视野的宽阔地带。
艾米丽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小说并没有急于让她首先出场，而是让她悄然死亡和庄严下葬。
她的死亡引起小镇各方的关注，而叙事人从这里开始讲述艾米丽的传奇过往。

《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插图

艾米丽父亲与前任镇长萨尔托里斯上校的关系密切，使得艾米丽在他父亲去世之后获得了政府许可的终身免税权。
但是后来继任的镇长和参议员认为这不合理，应该让艾米丽小姐继续纳税，于是便把税单寄给了她。艾米丽小姐置之不理。对她的抗命，镇行政当局便下令要她来治安办问话。还是没有回音。镇长亲自致信于她，她勉强回了一封简短的便条，说自己十年未出门，不方便见您。于是议员们召开特别会议，派代表上门催缴税款。
但是，代表们一进入艾米丽的家门，首先被阴沉压抑的宅邸、死气沉沉的客厅所震慑。待到艾米丽出场，他们更是已经毛骨悚然。小说这样描述艾米丽：

她一进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不过是丰满，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

这架势，这气场，这阴气逼人的目光，还没说话，艾米丽小姐已经让代表们不寒而栗。
他们结结巴巴地招架，艾米丽小姐咄咄逼人地进攻，最后她让她的黑人仆人托比把几位代表打了个"人仰马翻"。
这就是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引出的戏剧性效果：由远及近、由外而内，随着代表们一步步接近女主角的住宅、家庭、客厅，然后看到她的外貌、表情、言行，直至走入她的生活。

高冷神秘的贵族小姐

三、艾米丽小姐怎样给他的男友下砒霜，没有描写，却比写了还要令人惊叹。写小说归根结底是跟读者斗法。你要设法让读者产生阅读兴趣，随着你的思路往下读；但又不能太符合他的阅读期待，如果下面的故事读者都猜中了，读者兴奋之余，也会抵消他追索的欲望。
因此，高明的作者在制造悬念的同时，又要翻转一层，带来新的阅读体验，即突破读者的阅读期待，让小说飞升到另一个层面。
比如《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购买砒霜的情节，便是一个悬念的高明设置，而这个设置离不开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的叙述方式。
当小镇上的人得知艾米丽与一位年轻的建筑工头北方佬霍莫尔·巴隆谈恋爱的时候，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一位身份尊贵的名门小姐与一个粗俗的搞建筑工在一起，在当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种有伤体面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三十多岁的贵族剩女身上，确实值得期待。
叙述人用小说的第三人称限制视角观察这件事，带着读者一起陷入了猜疑和悬惑的迷阵之中。
人们看到周末的时候，艾米丽小姐和小伙子霍莫尔坐在马车上逛街，更是加剧了小镇上的各种猜想和议论。而这种议论在人们亲眼看见艾米丽上街买砒霜的时刻，达到了沸点。

《福克纳短篇小说集》书影

叙述人如此细致地刻画她买药的过程：

"我要买点毒药，"她跟药剂师说。她当时已三十出头，依然是个削肩细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双黑眼冷酷高傲，脸上的肉在两边的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应有的。"我要买点毒药。"她说道。
"知道了，艾米丽小姐。要买哪一种？那么我推荐——"
"我要你们店里最有效的毒药，种类我不管。"
药剂师一口说出好几种。"它们什么都毒得死，哪怕是大象。可是你要的是——"
"砒霜，"艾米丽小姐说，"砒霜灵不灵？"
"是……砒霜？知道了，小姐。可是你要的是——"
"我要砒霜。"
药剂师朝下望了她一眼。她回看他一眼，身子挺直，面孔象一面拉紧了的旗子。"噢噢，当然有，"药剂师说，"如果你要的是这种毒药。不过，法律规定你得说明做什么用途。"
艾米丽小姐只是瞪着他，头向后仰了仰，以便双眼好正视他的双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开了，走进去拿砒霜包好。黑人送货员把那包药送出来给她；药剂师却没有再露面。她回家打开药包，盒子上骷髅骨标记下注明："毒鼠用药"。

艾米丽小姐买砒霜的过程是小镇人亲眼所见，他们更加坚定了艾米丽因为与工头恋爱被传得纷纷扬扬而含羞自尽的猜想，他们兴奋地传播着、议论着、期待着事实的发生。
读者此时也揪起了心，开始猜疑这件事的真伪。
然而叙事人往下的叙述出乎人们的预料：艾米丽小姐不仅没有自杀，还真的要打算结婚了。因为她已经开始置办结婚用品：有人看见艾米丽小姐亲自去了首饰店，订购了一套男用的银质盥洗用具，每件上刻着她未婚夫霍莫尔·巴隆的名字首写字母"霍·巴"字样；两天后，又有人亲眼看到艾米丽亲自购买了一套男装，一套男用睡衣。

小镇人兴奋地传播着、议论着、期待着事实的发生

针对这一情况，小镇上的人很是惊奇和愤愤不平，但是无奈的是，他们看到霍莫尔·巴隆进入了艾米丽的家，再也没有见到他。自从以后，四十年间艾米丽小姐仍然是一个人生活，甚至后来她不再出门，直到去世。
直到艾米丽下葬之后，人们来到她封闭的家中才发现二楼的一间卧室里有一具已经干枯的男尸。房间里有刻着"霍·巴"字样的盥洗用具，椅子上是叠放整齐的男装，睡衣穿在男尸的身上。尤为骇人的是尸体旁边有一个枕头，枕头上粘着一绺与艾米丽小姐一样的铁灰色头发。
至此真相大白：艾米丽小姐用砒霜毒死了霍莫尔·巴隆，让他的尸体陪伴了她四十年。但是，小说始终没有描述她是如何给她的男友下毒的。
最后，我们总结一下。
叙述人在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中叙述的优点，也是福克纳的小说惯用的写作技巧，被学术界称为"福克纳叙事"：始终与叙述对象保持距离，逐渐接近真相，让读者在猜想和揣测中保持阅读兴趣，让小说的人物性格逐渐清晰，而主题意蕴也在阅读中慢慢浮出水面。

郝庆军老师（左）和前来旁听的作家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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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