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短篇小说虽然短,却忌讳塞满了故事和人物,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小说不能写得太实太满,那样容易产生“滞涨”。
有经验的作者喜欢在开头部分交代故事的背景、人物活动的环境,甚至风土人情、历史掌故。先把小说的时间和空间撑满和胀大,让小说空灵、宽松,为人物的出场造一个灵活而饱满的空间。
汪曾祺的小说读起来之所以感到舒服,觉得满纸都是云烟,处处充满画意,就在于他的小说最擅长营造环境,描画风景。水塘河湖、舟船车马,一草一木,一瓦一石,仿佛都有人格,有思想,能够传情达意,诉说秘密。
通常是,在小说的开始部分,环境和气氛营造出来了,风景和天气也氤氲在纸上了,但汪曾祺还是不急不燥,不忙着让他的人物出来,而是专心致志写风土人情、东西物件。
像一个高明的摄影师,先从远景切换到近景,继续对人物赖以生存的“小环境”,如田舍、村庄、胡同、街道、屋宇、碾子、井台,扁担、车马等细节进行细致而耐心的扫描。等这些功课做足了,气氛渲染够了,人物才露面,故事才开始有条不紊第铺展。
作为一个高明的小说家,汪曾祺会花很多笔墨放在环境和背景的刻画上。这些刻画可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里面都有故事。
汪曾祺画作
初学写小说的作者往往只重视构思故事和刻画人物,这都没有问题,是对的;但是要知道,故事和人物需要在一定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中发生和活动。
短篇小说要求精粹,要求蕴藉,要求言短情长,要求以小博大,这就给作者带来了挑战和难度。因此,有经验的作者都会花力气在造势上下功夫。
这方面,汪曾祺的小说堪称典范。他是写景造物的大师。
一句话,环境写得有多美,人物就有多动人。
一、环境通人性,风景能传情。
古人讲情景交融,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写短篇小说要有这个本事:把环境写得通人性,风景写得能传情。
王国维名言:一切景语皆情语
《受戒》的开篇是这样写的: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受戒》中明海为英子姐妹画画
如此交代环境,像叙家常,也似扯闲篇,娓娓而谈,不疾不徐,从容中透着幽默,不经意间流露出乐观。
整篇小说的基调就优游不迫,自然舒畅。因此,这个故事肯定是一个优美和谐的故事,肯定没有剑拔弩张、激烈斗争的内容。
写作高手就是这样,他一开手,一起势,一动笔,就为整篇小说定下了调子,调整了节奏,暗埋了伏线。《大淖记事》中的开头:
“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县没有几个人认得这个淖字。县境之内,也再没有别的叫做什么淖的地方。据说这是蒙古话。那么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这地方有没有,叫做什么,就无从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这条沙洲是两条河水的分界处。”
《大淖记事》插图
与《受戒》的明亮快乐相比,《大淖记事》的环境描写就显得有些暗淡肃杀的凄美。从“淖”字的奇怪,到蒌蒿的清苦,还有茅草、芦荻的枯黄,残雪、沙洲、冰冻的河水等意象,都暗示了这篇小说将是一个悲剧故事。
挑夫的女儿巧云与年轻英俊的小锡匠十一子偷偷恋爱。热恋中巧云被保安队的刘号长奸污了,十一子找那当兵的理论,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恶浊的社会里穷人受尽欺辱,世道不平中底层民众委屈地过活,是这篇小说的主题。
二、草木会说话,物件懂人言。
短篇小说正因为短,就必须有力,必须含蓄。于是短篇小说讲究象征性和暗示性。
西方叙事学中有个名词,叫“转喻”,就是说的这个问题。我们通常说的比喻,是在一个句子里,把A和B进行作比:A像B,是明喻;A是B,称作暗喻。
而“转喻”不是这个意思,是在一个叙事文本中,前面提到的事物、意象与后面某段的事物和意象有某种象征和比拟的关系。西方人也把这种叙事方法叫做“互文性”。用中国的修辞手法来说,就是类比,“风雅颂赋比兴”中“比兴”。比如用香草美人喻君臣关系等等。
郝老师说这些并非卖弄学问,而是让您知道,作为小说写作者,您的武器库里应该储藏更多的写作工具和语言利器,不然,写起来捉襟见肘,影响长进。
转喻作为一种叙事手段
在汪曾祺的笔下,用活了“转喻”或“比兴”这种方法。他能让草木会说话,让物件懂人言。比如关于英子家的描写就充满了暗示性和象征性: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受戒》的插图
这里的描写很细腻,又很朴实,优美而不繁复,层层叠叠铺展,但又不感觉堆砌。栀子花、石榴树、神菩萨画像、翻新的住房,暗示了这个家庭的和谐幸福,牛屋、猪圈、鸡窠、鸭栏、石磨象征着农家生活的顺遂安宁。
写这样的家什物件,可不简单。要有丰富的生活经验,起码对这些细节要了然于胸,提笔如神。不然,从百度上查来的资料是死的,化不进小说里面,还是“隔”。
汪曾祺的写景,有乐景,也有哀景。同样写居住的房舍瓦屋,谋生的家什器具,《大淖记事》的描述则很不相同:
“ 西边是几排错错落落的低矮的瓦屋。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是从下河一带,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的(紫萝卜是比荸荠略大的扁圆形的萝卜,外皮染成深蓝紫色,极甜脆),卖风菱的(风菱是很大的两角的菱角,壳极硬),卖山里红的,卖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还有一个从宝应来的卖眼镜的,一个从杭州来的卖天竺筷的。他们像一些候鸟,来去都有定时。来时,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间半间屋子,住上一阵,有的住得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罢早饭,各自背着、扛着、挎着、举着自己的货色,用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吟唱吆唤着上街了。”
《大淖记事》插图
一来他们不是本地住户,而是候鸟一样的客居,忙忙碌碌,生活窘迫;二来他们使用的器具各不相同,杂色破落,背、扛、挎、举。三来他们的口音腔调不和谐,预示着他们的命运没有什么定数。这些描述是暗淡的、急促的、恓惶的,和《大淖记事》里的悲剧故事呼应着、映衬着。
因此,写景要有不同的笔墨,各种写作手法。作者平时要认真观察,多加练习才行。
三、环境说到底还是为人物服务,不能让景物淹没了人物。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从不为写景而写景,他的环境描写都是贴着人物的。这一点无须举例,只要读他的小说仔细品咂便知。
问题是,初学写作的人往往没有汪曾祺那样的阅历和经历,还有就是写了几十年剧本的文学功力。汪老随意点画,便成文章;他的人物也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举动,好像也没有多少心理描写,但是人物就是活的,感人的。
写短篇离不开写景状物,但是郝老师提醒朋友们应该注意几点:
其一,如今的读者不太喜欢读小说中的环境和景物描写了。
一百多年前的作家喜欢巨细靡遗地描写人物的环境,比如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甚至普鲁斯特、卡夫卡他们都喜欢细致地描写人物的住宅、街道、赌场、剧院,甚至起居室、桌椅和服饰鞋帽等。
普鲁斯特
但是,如今的情况变了。电影、电视、互联网等媒体让你足不出户便能看到世界各地的风光、景色,甚至外国城市的角角落落。飞机、高铁等高速交通工具的发达,驾车远足、出国游、环球旅游等项目的普及,使得人们眼界打开。你在小说中辛辛苦苦,绞尽脑汁落在纸上的那些描写,其实读者早就知晓,除非你描写的是外太空,或地心密洞。总之,当下太多见多识广的人士,根本无须作家煞费苦心地描写景观和环境。
电影《地心营救》海报
其二,即便是对人物刻画有帮助的环境描写也要慎用。
一方面,如今的短篇小说艺术更注重心理层面的发掘和精神状态的捕捉,大段大段的对碧水蓝天地描写,即便再精彩,也显得很傻。
另一方面,即便是乡土和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也不适合过去田园牧歌式的笔墨了。
如今的农村早已变成了城市的后花园或丧葬场,有的地方空心化严重;随着城乡对立局面的缓解,普遍城镇化改造的情况越来越好,使得那种牧歌式的文学描写变得怪异和唐突。小说家必须更换笔墨。
如今农村的空心化比较严重
其三,汪曾祺式的环境描写自有他更深的用意。
他的小说大都是建国前的内容,即民国时期的田野牧歌,实际是反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当代生活和处境的粗鄙。汪曾祺表面上远离政治,其实他的政治抱负隐含在文本中。他的优美健康的风俗画描写,正是另一种类型的伤痕文学。
因此,汪曾祺不简单。我们在学习他的风景画描写的大手笔的同时,还应该学习他在无为中有所作为的胸怀和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