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正茂时
作者/陈益鹏
1978年,我还是初中二年级的一名学生。谁也没想到,那一年,会成为新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成为改写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年份。
那会儿,北京的春风还没有刮到位于巴山深处的岚皋县。与以往一样,我们那个学校的文艺风气仍很浓厚,不是组织学生学跳集体舞,就是安排学生排练少儿话剧。本人也是文艺积极分子中的一员,曾在本校一次歌舞节目中饰演过一个络腮浓须的维吾尔大叔,在揭批“四人帮”的一个小戏中扮演过江青。到了1979年,感觉学校的风气开始发生转变,曾经热衷的文艺活动让位于数理化竞赛和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学习。在此校风的影响下,我也开始像其它同学一样,把目光转向课本,转向课外读物。
父亲在学校管总务,职务相当于后勤办公室主任。在他的办公室一角,有一个综红色的木柜,以前一直锁着,没见打开过。有一天,父亲终于将它打开了,里面竟然藏着好多的书籍,其中有三本叫《红楼梦》。这些都是学校的公共图书,后来开始有人借阅,但只限于老师。再后来,和同学在校内玩耍时破窗翻入一个废弃的阁楼,发现里面随地乱扔着许多的书籍,除了教科书外,还有别的书。有写西沙的,有写台湾的,还有写蒙古大草原的,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书。至此眼界大开,舍不得丢下,随便挑选了几本藏在腋下,偷偷带回家中。
这两部作品现均已拍成电影
那会儿,社会上正流行“手抄本”,既有反特故事如《一只绣花鞋》(又名“梅花党”),也有文革时期知名度很高的《少女之心》(亦称“曼娜回忆录”),此书全文不足一万字,作者用第一人称“我”,讲述了和表哥恋爱的过程。因写得过于露骨,被列为禁书。在那个创作受限知识贫乏的年代,很多诗歌和小说等都是通过私下传抄的形式广为流传,包括张扬的长篇小说《归来》(也称“第二次握手”),也是当时被人们争相秘密传抄的手抄本之一。该书塑造了苏冠兰、丁洁琼、叶玉菡三个试图走科学救国道路的科学家形象,小说颠覆了过去一惯的“唯工农兵是写”的文学创作观,突破了爱情的禁区,给人带来新鲜的感受。现在来看,这些小说并无特异之处,犯不上下那么大的功夫去抄写,但在当时,人们却是如获至宝,抄写劲头十足。人们长期以来被压抑的情感、受限的创作,通过这个秘密管道得以释放,所以深受欢迎。用如饥似渴来形容人们当时对知识、对文学的追求,一点也不夸张。我没有参与抄写,只部分的从他人手里看到过这些手抄本。
两部当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小说
同学当中,也开始流行阅读。相互借阅,成一时之风。我从学校的书柜里读到了《黑旋风》《草原新牧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长篇小说。从别的同学那里通过交换读到了《林海雪原》《大刀记》《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战争小说,还读到了巴金的《家》,认识并记住了书中的人物觉民和觉慧。那会儿我自己没有藏书,偶尔在一家商店里看到了爱新觉罗∙溥仪写的《我的前半生》,对这个末代皇帝颇感兴趣,就以买早餐为由不时地向父亲讨要几毛钱,待攒够书价后如愿将它买下,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本藏书。
当时父亲是反对我看书的,怕看“闲书”会影响我的学业。有一次在课堂上偷看借同学一本名为《古峡迷雾》的小说时,被带课老师发现,他随手翻了一下那本书,用讽刺的口气对我说:“古峡迷雾——我看你是掉进迷雾里出不来了吧!”随即将其没收,并将此事状告我的父亲,结果招来一顿痛打。父亲边打边骂:“一天不务正业,看你将来能做啥!成天看小说,也没见你作文有啥长进!”
也许受他这句话的影响,有一天,我突然两手发痒,想要写点什么。于是在草纸上随意编写了一段故事情节,拿给借我书的那个同学看。他竟然没有看出来,问我抄书干嘛。哈,那一刻,我真是太高兴了,这说明,我编得还像,蒙过了他的眼睛。感觉写小说也没啥神秘的,不就是发挥想像胡编呗。于是乎,心里便栽下了一株当作家的梦想之苗。
进入高二毕业季,心仍在文学上,对其它课程丝毫提不起兴趣。那会儿,我已从家乡的铁佛中学转到离家二十里外的民主中学,远离了父亲的监视,“贼”胆变得越来越大,利用星期天和晚自习,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啊,青春》,取材于北京“四五运动”(哈哈,胆够肥吧)。不过,只是借了那个事件作背景,故事人物和情节全是凭想像捏造出来的。写完后,当成作文交给了语文老师。没过几天,从另一个班的同学口中传出消息,语文老师在给他们上课时,介绍了我的这篇小说,并念了其中的几个段落。
没有在我们班说这件事,我想老师大概是不想纵容我写小说,尤其是在即将面临毕业和高考的时候,希望我不要分心,把精力用在复习迎考上。可又为什么在另一个班说件事呢,难道不怕对这个班的学生产生误导吗?后来我想,原因可能在于那个班是学校的重点班,尖子班,在升学考核方面是要给学校争脸面的,给他们读我这个普通班同学写的小说,意在进一步激励他们:瞧,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一个不是重点班的学生都敢于写小说,而且还写的是那样一个大事件,作为重点班的学生,就更应该树立远大理想,考上重点大学。也许是我在胡扯,也许还有其它原因吧,我说不准。
但那件事,对我来说无疑也是一个不小的激励。那会儿,不知谁订了一份《大众电影》杂志,里面有电影剧照、演员介绍,还刊有电影剧本,同学们争相传看,爱不释手。我当然也不例外。受其影响,我利用暑假,将自己的那个短篇小说拆分重组,改编成一个电影文学剧本,投给县文化馆。我知道县文化馆办有一份名叫《岚水》的油印刊物,希望能在那上面得到刊登。
小刊物虽然简陋,却是当年岚皋许多文学青年成长的摇篮
写这个电影剧本,整整耗费了我一个假期的时间。为了证明我是在学习,我谎称去河边背诵、默记。怕被父亲看到我的“不务正业”,我偷偷钻进校园外别人废弃的一个地窖里,用几块石头搭成一个桌案,每天吃过早饭后,就悄悄钻进去,下午天快黑时才从里面爬出来;有时,写到动情处,禁不住泪流满面。那段时间,整日沉浸在自己营造的那个虚拟世界里,早把复习迎考的事忘在脑后。
侥幸的是,高考成绩出来后,我的分数居然达到了中专录取线。我报考的是安康师范,但最终并未录取,给出的理由是:双眼近视,屈光不正达两百度。那时,因为患近视的人太少,所以当个事来说,仿佛我是个异类。搁现在,两千度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可就因为这两百度,我再也不法继续上学。而这两百度近视,完全是暑假在地窖里造成的。当时,为了节约纸张,我没有使用钢笔,而是用铅笔书写,这样便于涂抹修改,加之窖内昏暗的光线,对眼睛的伤害可想而知。
中专没有上成,年龄又小,只得到岚皋中学插班补习。在补习期间,本来已经淡化了对文学的追求,却不料又因为一件事的发生,重新挑起我对文学的热爱。
《岚水》主编李发林(右)与他的弟子黄开林(中)、邓学贵
县文化馆收到了我的那个电影剧本投稿。《岚水》主编李发林老师打听到我已转入岚中上学,就特意去学校找我。当时我正在上课,怕影响我学习,学校没有通知我。李老师跟学校领导讲,这个学生文字功底不错,写的这个东西,如果早两年,好好改一改,是有可能发表的。后来,我去文化馆见到了这位主编,高高瘦瘦的,眼睛明亮,说话慢条斯理。他嘱我多看、多写,可以先从小文章写起,不要一起步就写大作品,先打牢基础。并嘱我要多观察体验生活,积累素材。
当月的《岚水》杂志,刊登了我的第一篇散文《我赞美人类》,在“编者按“里,李老师特别提到了我,说“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17岁的中学生,虽然文学创作才刚刚起步,但文章大气,充满激情,是一个可塑之才。”李发林老师是我从事文学创作的第一任老师,他虽已离世,但在我的心里,他一直都在。
二排左四即为本人
1982年3月,岚皋县召开首届文学创作会议,我受邀参加,评了个三等奖,是当时所有参会人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如今,30多年过去了,回首当年,青春印记仍历历在目。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如同初恋,在人的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1982年,是我踏入社会独立生活的起点,这一年,我荣幸地通过招干考试进入农业银行系统工作,生活有了保障;这一年,我通过参加岚皋县文学创作会议,坚定了走文学创作之路的决心。
这些也算是我后来努力的结果
此后,我从镇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无论工作地点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也无论家庭曾经历了怎样的贫穷与困顿,对工作的踏实认真态度始终没变,对文学事业执着追求的精神始终不移。正如我在一篇文章中所言:这些年来,无论动笔也罢,搁笔也罢,心中总是不灭那盏希望的灯,总是默默地告诫自己:那是你作人的骨头,不要轻言放弃。要相信自己。也许,你这一生都将难以走通那条路,梦想永远只是梦想,但你得以自慰的是,你为之奋斗过,被她鼓舞过,荣耀过。在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旅程中,她充实了你日渐枯瘦的内心,迫你逼视人类,升华灵魂,明白许多立身处世的道理。至此,只要心头依然光明,多些曲折又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