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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流小说和它的代表人物 译品工坊 2019-02-15 11:38:04
本文除引子部分,由本文译者翻译和改编自参考书目(书目名称见文末)
引子 在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中,我们会读到这样的句子:
她的出身、来历已被岁月的沙尘深深掩埋。黄色的潮湿沙土埋住了她的弹性丰富的年轻肉体,埋住了她的豆荚一样饱满的脸庞和死不瞑目的瓦蓝色的眼睛,遮断了她愤怒的、癫狂的、无法无天的、向肮脏的世界挑战的、也眷恋着美好世界的、洋溢着强烈性意识的目光。
它(杂种高粱)永远半闭着那些灰绿色的眼睛……它们用它们晦暗不清、模棱两可的狭长脸庞污染着高密东北乡纯净的空气……我被杂种高粱包围着,它们蛇一样的叶片缠绕着我的身体。它们遍体流通的暗绿色毒素毒害着我的思想,我在难以摆脱的羁绊中气喘吁吁……
如果秋水泛滥,高粱地便成了一片汪洋,暗红色的(纯种)高粱头颅擎在浑浊的黄水里,顽强地向苍天呼吁。如果太阳出来,照耀浩淼大水,天地间便充斥着异常丰富、异常壮丽的色彩。
还有下面这段几乎有些骇人:
二奶奶从坟墓中跳出来,手捧一面金黄的铜镜,厚嘴唇两侧竖着两道深刻的冷嘲纹,说:“并非我生的孙子,照照你的尊容吧!”……她的声音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说明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无边地深刻;她的思想宽厚、凝重、富有弹力而又安详坚固,我的思想像透明的笛膜一样在空气中颤抖。
你会不会问,一个中国人的眼睛怎么会是蓝色的?高粱又怎么会有眼睛呢?它会呼吁吗?还有二奶奶从坟墓中跳出来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作者产生了幻觉?所有的这一切恐怕只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只是一种印象、一种感觉、一种纯意识的产物。
当我决定写这个主题时,我的内心是有些惶恐的,因为毕竟我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文学理论,甚至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尚未意识到作者正在实践一种文学手法,这种手法就是意识流。莫言的意识流手法师承福克纳,他在他的作品中将魔幻、隐喻、意象等打成一片,摒弃传统小说的时间线,营造出一个时空交错的世界。
在我看来,莫言的小说就像一幅印象画,你不需要去追究他所描述的是否精确,和事实相符,你只需要带着你的感官去感受、去融入。
01 一位女知识分子
说到意识流,我们不得不提到意识流小说的先驱费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伍尔芙1882年出生于英国伦敦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是一名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评论家、哲学家、传记作家和学者,她的母亲来自著名的达克沃思出版商家族。
伍尔芙的童年是在她父亲庞大的家庭图书馆中度过的,她成年后以写作为职业、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识并保持令人刮目的思想高度是生长在这种教育环境下的必然结果。她曾活跃于布鲁姆斯伯里团体(Bloomsbury Group)——精英汇聚的知识分子团体,和当时一些知识界的名人保持着联络。
然而隐藏在活泼和睿智的外表之下是她童年的阴影(在她年仅13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她受到同父异母的兄长的性虐待,之后她同父异母的姐妹、父亲以及亲兄弟相继去世)和完美主义的性格带来的心理障碍——她对自己的作品比任何一位批评家都要吹毛求疵。直到她1941年跳河自尽后,公众才了解到她患有重度抑郁,尤其当她完成一本著作后,她总是深陷抑郁的沼泽难以自拔。
作为一名小说家,伍尔芙对她同时代的小说家的写作手法很不认同。她将之称为“唯物论”,在她看来,这些小说家在描述生活的苦难和社会的不公时采用了近于刻板的写实手法,而她所寻求的则是另一种更贴近真实体验的手法——将人的意识放在更重要的位置。
在她的“Modern Fiction”(《论现代小说》)一文中,她这样写到:
(小说家们)花费了巨大的心血令他们笔下的人物看起来栩栩如生,逼近现实,与生活里的真实故事相仿,但这些心血不仅白费了,而且没有用在刀刃上,颇有遮蔽灵性之光之嫌。作者看起来像是被束缚住了,但不是被他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是处于某种坚不可摧的、恣意妄为的专治之下,别无选择地制造情节、喜剧、悲剧、言情故事,还要想方设法地自圆其说,让整个故事看起来无懈可击,甚至于假若他笔下的人物突然活过来,他们会发现自己穿戴完整,连大衣上的纽扣都是时下流行的。
头脑接收着无数凌乱的印象——细小琐碎的、奇妙荒诞的、转瞬即逝的,抑或刻骨铭心的。这些印象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无数原子倾泻而下;当它们下落时,它们组成了《星期一或星期二》(译者注:伍尔芙发表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中的各个片段,而所要表达的重点则与以往所要表达的有所不同;重要的一瞬间并非来自这里而是那里;因此,如果一名作者是完全自由的而非一个奴隶,如果他可以自由地支配手中的笔,而非固步自封,如果他可以令作品源于自身的情感,而非基于任何陈规陋习之上,那么,将不再有那些约定俗成的情节、喜剧、悲剧、言情或灾祸,他也无需学邦德街(译者注:伦敦的时尚街区)的裁缝那样给笔下的人物缝上纽扣。
生活不是二轮马车两侧排列整齐的灯;生活是一个发光环,一种半透明的封套,从我们有意识之初就围裹着我们,直到我们生命的终结。
也是在这篇文章中,伍尔芙对当时一位名叫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作家赞许有加。当时他正在写《尤利西斯》一书,伍尔芙是这样评价他的:
乔伊斯先生与那些我们称之为唯物论者截然不同,他崇尚灵性;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心灵深处闪烁不定的灵性之光以及如火光电石般闪过的想法展示给大家,而为了将这些东西完好地展示出来,他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摒弃了那些有可能威胁到这种完好性的元素,不论是可信度还是连贯性,或任何相关的传统做法。在过去的那么多年中,这些传统做法始终被用来在向读者展示一个既摸不到又看不到的世界时,为他们提供想象的空间。
02 大胆造词的青年艺术家
接下来我们就要来讲讲《尤利西斯》(“Ulysses ”)的作者詹姆斯·乔伊斯。说到意识流小说,乔伊斯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人物,也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在乔伊斯的代表作”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一直在寻觅着一种身份,而它的创作者乔伊斯也努力地在稿纸上呈现出与之相关的画面。由于对文学界的前辈们的创作实践颇为不满,乔伊斯开始尝试一种全新的实践,通过打破之前用来定义好作品的既定规则,创造出一种有助于表现人内心的真实想法的意识流手法。
尽管乔伊斯的作品体现了追求艺术的崇高理想,但现实中的乔伊斯却不得不为生计而奔走。假若他出生在一个相对富裕的家庭,事情可能就会有所不同。乔伊斯1882年出生于都柏林郊县。起初他的家庭还能达到小康水平,但是随着他的父亲将继承的财产挥霍一空,整个家庭就陷入了窘境。在带有自传色彩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乔伊斯这样写到:
有件事对他【叙述者斯蒂芬·迪达勒斯】来说逐渐变得明朗起来,那就是他父亲有了麻烦,而这就是为何他未能再回到Clongowes学院的原因。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体察到自己的家中正在发生的细微变化;那些他原以为一成不变的东西正在改变,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一个又一个看似轻微的冲击。
1904年,乔伊斯邂逅了诺拉·巴纳科,他们私奔去了欧洲,为了维持生计,乔伊斯在一所学校教英语,与此同时,乔伊斯一直都想着出版他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可是出版商不是让他修改手稿,就让他索性把其中的一些内容全部删掉。他们一心想美化这本著作,而不是如实地呈现当时都柏林的真实风貌。
1915年,乔伊斯前往苏黎世,在那里他经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介绍认识了他人生中的贵人哈丽特·肖恩·韦弗(Harriet Shaw Weaver)。韦弗当时任杂志编辑,她为乔伊斯提供了经济资助——使得他不用再教书,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创作。
1920年,乔伊斯去巴黎拜访埃兹拉·庞德,没想到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年。在此期间他完成了《尤利西斯》的创作,虽然这本著作是对荷马的《奥德赛》的现代演绎,但仅仅是情节上的相仿。《尤利西斯》后来被看作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文学著作之一,因为它在对语言的处理上完全采取一种天马行空式的手法以求呈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举个简单的例子,书中人物的淡橡木色(oakpale)的头发,这里的“oakpale”一词是乔伊斯自己发明创造的,但它体现了人脑的一个特色,那就是把互相没有直接关联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又比如阴囊般紧实的海面(”the scrotumtightening sea”)、烟蓝色流动的眼睛(“smokebluemobile eyes”)等等, 仅在第一章节中就频繁地出现这样的合成词。这些词充分反映出乔伊斯的创造力,不惜打破一切既定规则,向人们展现出人脑不受逻辑和理性束缚的丰富的联想力。
当《尤利西斯》赢得了一定的好评后,乔伊斯又开始着手创作另一部作品《芬尼根的守灵夜》(Finegan‘s Wake)。如果说《尤利西斯》企图描绘人们在白天清醒状态下的心理活动,《芬尼根的守灵夜》则旨在解析睡梦中的语言,毋庸说,后者比前者要晦涩难懂得多。作品以断开的句子开始并以断开的句子结束,首尾正好合成一句完整的长句,以模拟睡眠的整个周期。但这本著作获得的反响两极分化,连乔伊斯的朋友埃兹拉·庞德也提出了批评。但在支持者看来,它虽然乍一看像是在胡言乱语,但并非毫无章法,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中隐藏着深意。尽管此书有些难懂,但它带着一种昏昏欲睡的优雅,令读者一步步潜入梦幻的迷宫。
03 被三次拒稿的法国文学大师
到这里,我们将引出另一位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人物——一位法国人,相信大家已经猜到了,他就是二十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公认的意识流文学先驱与大师。
他的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In Search of Lost Time ”)篇幅长达3000页。这本书值得逐字逐句的细细品味,反复阅读,你会发现你越是熟悉这本书,它向你呈现的内容和层次就越丰富。试着敞开心扉,感受普鲁斯特微妙的心理分析,对人物精确的描写,富有同情心的幽默,笔下色彩瑰丽、充满诗情画意的自然风光,时而脱离正题的发散性思维,严谨工整的语句,如交响乐般的结构,以及风格和表现形式上的设计。
小说的开篇通过一个成年人的视角,以夜晚就寝为楔子娓娓道来:描述自己在辗转难眠的夜晚回忆起儿时的种种情景,并最终将话题引向一块玛德琳蛋糕,展开了长篇的回忆录,其中包括蛋糕的味道所唤起的在贡布雷度过的童年时光,这些记忆向潮水般涌来,历历在目,充满了强烈的感官元素。
1912年10月,普鲁斯特将已成稿的小说的第一部的第一卷(总共七部)寄给了出版人法斯凯勒,但一直杳无音信,于是他又转寄给另一个出版人贾思通·盖利马德并向法国著名的文学期刊《新法兰西评论》寄了样稿。
1912年12月,法斯凯勒和盖利马德不约而同地退回了他的文稿。法斯凯勒不想冒险出版这样一本“与大众口味大相径庭的书籍”。《新法兰西评论》也不接受他的稿件。该杂志的创始人安德烈·紀德之后承认:“拒刊这份文稿是《新法兰西评论》所犯过的最重大的错误——(由于我本人需要负大部分责任),所以也是我此生最大的伤痛和遗憾之一。”
12月底,普鲁斯特向另一个出版人欧伦托夫邮寄了稿件。他不仅提出自己掏腰包出版这本书,而且还愿意与出版商分享利润所得。欧伦托夫直到第二年的两月份才回复,他拒绝了普鲁斯特的这番美意,而且还在邮件中加上了这么一条评语:“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花上三十页的篇幅来描述自己临睡前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情景。”
最终,普鲁斯特将稿件寄给了出版人伯纳德·格拉赛特,提出由他自己承担出书的费用,伯纳德同意帮他出版。
普鲁斯特的笔触自然朴实,不堆砌辞藻,比之后的英译本朴实得多。但他喜欢运用隐喻,层层对比,并且喜欢将一句话扩充到极限。在普鲁斯特看来,长句才能体现出完整、复杂的思想。句子的形态代表了思想的形态,每个词都必不可少。不过,他看重的并非是长度本身。对于那些润饰过头的长句,那些过于抽象的句子,或那些绕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表达清楚意思的句子他向来坚决剔除。
他厌恶华丽空洞的修饰词,在一次又一次地修改稿件的过程中,他不仅增加了一些素材同时也对内容进行了浓缩。“精炼的东西更叫我喜欢,”普鲁斯特如是说。“句子的长度亦是如此。”
最后让我们来欣赏几段《追忆似水年华》中有关钟楼尖顶的经典段落:
在从贡布雷出发所走过的几条最长的步道中的一条上的某一处,狭窄的道路向前突然延伸入宽广的平原,在平原的尽头有一道参差不齐的树林,树林上方孑立着圣希莱镇钟楼纤细、浅粉色的尖顶,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名画家迫不及待地用指尖在天空上留下的一点印迹,为这绝美的景致、大自然的杰作上增添了一丝人类文明的气息。
傍晚,当我从外面散步回来想着必须同我的母亲说晚安的那一刻临近了,整晚将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时候钟楼的尖顶却显得格外柔和,在一天的活动接近尾声时,它看起来就好像一个棕色的天鹅绒靠垫被掷向苍穹,在这股压力下连天空也不免微微隆起,两边也响应地翘起来,为它让出一些伸展的空间来;与此同时,盘旋在尖顶周围的鸟鸣声似乎令尖顶显得更加静谧,令塔尖显得更修长,并为它增添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品质。
路拐过一道弯,马丁维尔镇钟楼的双塔映入眼帘,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尖塔沐浴在落日的余辉中,并随着马车的移动和蜿蜒的道路变换着位置,这时候第三座尖塔出现了,尽管和双塔隔着一座山丘和一条峡谷,在远处更高的地平线上崛起,但看起来就像和双塔比肩而立。
马车夫看起来不怎么有心情交谈,对我说的话含糊地应允着,而我由于没有其它同伴不得不陷入沉默,且不由地想再看上一眼我钟爱的尖顶的倩影。现在它们的轮廓和日光照射下的表面看起来就好像一层被剥开的外壳;而它们向我隐藏的秘密至此也真相大白……时不时的随着路转过一道弯尖顶也随之消失不见;之后它们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最终它们从我的眼前彻底消失了。
参考书目:
1.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ume 2;
2. The Modern Library In Search of Lost Time (English Edition), translated by Terence Kilmartin, C.K. Scott Moncrieff and Andreas Mayor;
3. In Search of Lost Time (English Edition), translated by Lydia Davis and edited by Christopher Prendergast;
4. Ulysses [with Biographical Introduction] (eBook E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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