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热是打开心灵闸门后的万马奔腾,是思想解放后的剧烈爆发,是大块闲余时间对文学的饿虎扑食。文学热之前,没有广播电视,文艺作品千篇一律的苦大仇深,要么苦菜花艳阳天、要么红灯记沙家浜、要么牛虻保尔柯察金。《红楼梦》是不成文的禁书,《三国演义》以小人书的形式传播,《水浒传》是被批判的对象。至于世间不存在的《金瓶梅》、《日瓦戈医生》,自然连入选“大毒草”名单的资格都没有了。
小人书
当千篇一律的书、千人一面的文学角色看腻了,南征北战、地道战看了多无数遍后,那种“天总是很蓝,日子又过得太慢”的生活就为文学热做好了准备。
草莽气质的青年,过剩的精力无处宣泄,街头流氓到处惹事生非,招致80年代中期的严打;文艺气质的青年用突破精神禁忌的方式叛逆,冒着被五花大绑抓捕入获的风险,抄写几十万字的“反动小说”,把自己变成人体复印机。那场文学热之前,地下流传的手抄本居然有300多种,预告了文学将迎来一个多么如饥似渴的市场。
手抄本小说
突然间,文学的闸门打开了,以前敏感的作品可以公开发行,民间尘封的藏书可以光明正大的阅读。作家们被从牛棚里释放出来,又被评反落实政策,发现通过写作揭开伤疤不被限制,郁积太久的思绪喷薄而出,用伤痕文学抒发真情实感。紧接着,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快速迭代升级,纪实文学横空出世,一部部爆款小说层出不穷。
伤痕
文艺青年找到心灵港湾,沉浸在闻所未闻的崭新文学世界中。那时的初高中生没有家庭作业,小说读得昏天黑地。现在仍有人后悔,当初是小说害了他们没能考上大学;那时的大学不收学费还发补助,毕业直接分配到机关事业单位工作,被称为天之骄子,全然没有学业和就业压力,壮大了文学爱好者的队伍。作家是新时代的圣人贤哲、知心朋友和心理治疗师,自然成为少男少女崇拜的偶像,成为最耀眼的明星。追星一族买小说、租小说、通宵达旦读小说。一时间,讨论文学成为高雅的时尚,书籍成了青年男女爱情红媒。文学沸腾了。
大型文学期刊
一番狼吞虎咽后,文学饕餮们精神的温饱问题总算得以解决,精神的饥饿感消失后环顾四周,听到坊间猜算写小说的一个字能卖多少钱,这一计算可不得了,大家发现作家不仅是明星,还有大把钱可赚,顿时勾起了一代人的作家梦。而怎样才能实现“作家梦”呢?老师说写作靠阅读积累,离不开生活阅历。在看过了小说中的吐槽后,大家不约而同在“作家梦”中剔除了牛棚干校之类的生活体验情节,代之以更多、更广泛的阅读。于是,在当代文学上面,叠加了世界名著、文学理论书籍。众人拾柴火焰高,文学继续保持着持续的热度。
文学理论
但是,写作赚钱这种功利因素的加入证明了一个铁律,经济基础永远决定着上层建筑,所谓鸟儿飞得再高也得落到树枝上过日子。文学不可避免的退却神圣光环,准备以谦恭的态度给经济大佬让路,只是在惯性的作用下,文学热还是高涨到了一个罕见的顶峰。
1984年被称为中国企业元年,这是在远处回望历史后倒推的判断。既然是历史回望,姑且把企业元年当作为文学潮水之下的一块暗礁,之前的农业联产承包,其后的国企员工下岗和个体户的兴起,剥夺了“大锅饭”、“铁饭碗”赋予人们的心理自足——那种大家过着类似的日子、几乎没有贫富差别、有固定路径可依赖的心理自足。
乔厂长上任记(画本)
很快,自谋生路的压力和发财的梦想打破了无数个“文学梦”,畅游云端的文学青年被拉回向地面、打回原形,金钱诱惑和生活的焦虑,把他们驱赶到市场上去奋斗打拼。肖马、张贤亮、邓友梅、冯骥才这些名字逐渐被淡忘,不那么文化的化肥、盘圈、钢材、车皮成了热搜,万元户、倒爷、暴发户、企业家轮流登上当明星舞台。配合热火朝天的经济浪潮,产生了改革文学,但已经是文学热的强弩之末,蒋子龙的名字也很快淹没在经济洪流中。
这个当时叫盘圆
如果说这次文学热有一个戛然而止的终点,它止于有线电视。有线电视开启了文化娱乐不费力气、无所用心的时代,借助更先进的传媒技术,顺理成章并入轰炸式、灌输式的轨道。
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热历史节点极为独特,它以干柴烈火的方式引爆,星火燎原、激昂澎湃,形成了蔚为壮观的文化现象。这股流头冲开了一条崭新的文化河道,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河床的遗迹。
洪水消退后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