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击手
一、拳击手:叙述充满技巧,却又藏而不见。写小说就是一个搏斗的过程。这不是比喻的说法,是写实性的描述。写小说真的要斗,与自己、与语言、与现实、与前辈、与编辑,与读者,甚至与同行……斗。但那些优秀的作家总是把搏斗的痕迹减少至最低限度,甚至化为无形。
余华赞赏威廉·福克纳,因为他的技巧娴熟,而又不露声色。余华说:
这是一位奇妙的作家,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教会别人写作的作家。他的叙述充满技巧,同时又藏而不见,尤其是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外表马虎,似乎叙述者对自己的工作随心所欲,就像他叼着烟斗的著名照片,一脸的满不在乎。然而在骨子里,却是一位威廉·福克纳。……他精心地写作,反复修改地写作,而他写出来的作品却像是从来就没有修改,仿佛他一气呵成地写完了十八部长篇小说,还有一堆中短篇小说,接下去他就游手好闲地在奥克斯福,或者在孟菲斯走来走去,而且还经常打着赤脚。(《威廉·福克纳》)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
倘若仔细研究,你会发现余华的小说也是如此。看似随心所欲,其实非常用心。
不仅如此。
余华是一位自觉追求卓越的小说家。他说,作家要警惕自己拥有的那种已经非常成熟的叙述方式。要时刻提醒自己——时刻提醒——你用的非常得心应手的、随时能处理写作矛盾的那套话语会把一个作家惯坏。
什么意思呢?余华对自己的要求是,不做一个职业写作者,而是要做一个艺术创造者,或者说,不要丧失理想,要摆脱来自叙述的欺压。写小说最重要的是要"追求什么",而不是要"表达什么",前者会让小说家变得自省,而后者却容易让自己在写作中洋洋自得。
于是,余华主张,小说家应该做一个"拳击手",时刻准备把自己惯常的写作方式打倒在地。不然的话,叙述方式、风格,尤其是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风格,毫无防备地把作家猝然击倒。他说:
写作的过程有时候就是这样,很像是斗殴的过程。因此,当某些美妙的叙述方式得到确立的时候,所表达出来的不仅仅是作家的才华和洞察力,同时也表达了作家的勇气。(《〈许三观卖血记〉中文版跋》)
郝老师今天介绍的是余华小说写作的一个重要技巧:他是如何控制叙述的走向,让叙述本身发生"内爆",然后让小说的意义炸裂开来。
再换句话说,就是如何让小说在叙述过程中一次次发生内在裂变,最终使得小说的意义发生一个出人意料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能给读者带来深思,甚至带来痛苦体验的呈现,这叫"意义炸裂"。
拳击手的目的是击倒对方,小说的对方就是读者,双方角力,小说方才好看。这需要作者有强有力的控制力和爆发力。余华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写作,如何在写作过程中把故事的内爆性和意义的炸裂寻找到一种平衡。
这是一种天才的本领,也是一种伟大的自觉。
二、《女人的胜利》:故事膨胀之后的意义内爆。讲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并不难,难的是你如何讲好这个故事,既不落俗套,又不能脱离人间情趣。
《女人的胜利》讲的是一个男人出轨后被女人发现的故事。故事内容本身容易流俗,余华的高明之处在于,不写男人出轨过程,直接叙述女人对男人出轨的发现、追查、应对等一系列过程。这就避免了常规性的文学套路。
喜欢读猎奇故事的读者在余华这里扑了空,而余华出拳击中的是女人的心理活动,读者更愿意看这个女人如何应对自己男人的出轨。
小说从一把钥匙开篇。余华让一把被三个信封包裹着的钥匙像钩子一样勾住了读者的心。
当女主人公林红从丈夫单位的办公桌抽屉里搜到丈夫出轨的证据后,她和一般女人一样,会失去理智——找第三者发难、向相关人员证实、跟自己的好友倾诉,最后一定要向自己的丈夫兴师问罪。
出轨
小说顺着这个思路走,必然掉入套路的陷阱。但是此时余华又挥出神奇的一拳:男主人公李汉林没有按照女主的设想行动。
他的表现令林红不解:第一,他说自己没有同第三者发生关系,仅仅接了一个吻;第二,他没有按照林红的意愿向自己背叛的妻子下跪求饶,也没有发誓,更没有打自己耳光;第三,他接受了现实,在外面饭馆里吃饭,很晚回家,自己睡沙发,平静地看书。
明乎此,小说的女主林红倒显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林红看到李汉林在饭馆吃饭其实只是要一碗面条,并非挥霍浪费,自由自在,她有些心软,有些动摇。
如果这样持续下去,按照常规推演,下面的情节应该是男女主人公和好。
但是我们的叙事拳击手余华先生此时又出击,居然让主人公李汉林向林红摊牌:"这样的日子该结束了,我们只能离婚了。"
林红委屈、愕然和愤怒。她没想到搞外遇的男人居然如此嚣张,如此理直气壮。但是,她平静下来之后,还是答应与李汉林离婚。
这篇小说如果就此结束,顶多是一篇叙事顺畅、构思精巧的二流小说——众多出轨故事无非如此。
余华的写作不会让人失望,他使出一招,出奇制胜,令读者绝倒:林红在黄昏咖啡馆里,当着第三者"青青"的面,让李汉林当众吻她。一个意味深长的长吻之后,便原谅了自己的丈夫。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林红的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叫青青的女子,看着她如何不时地向他们这里张望,如何不安地将那个杯子在桌子上移动,最后又看着她如何站起来,脚步匆匆地走出了这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当她红色的身影在他们身旁闪过去,并且再不会出现以后,林红内心涌上欢乐,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经过了二十六个日子的悲伤和愤怒,失眠和空虚之后,她不战而胜了。
她的手从李汉林身上松开,她的嘴也从李汉林嘴上移开,然后她微笑地对李汉林说:"我们回家吧。"
女人的胜利
一个长吻,一个微笑,冰释前嫌,这样的小说处理出人意料,而又合情合理,既回应了标题,又深化了主题,而整篇小说的意义出现了一个"内爆"式的局面。
所谓"内爆",是郝老师借用加拿大著名传播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里的提法,来说明小说内在思想的繁复多义、不确定和多元性。
加拿大著名传播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
在这篇小说中,那一个长吻便令女主精神胜利,原谅了自己的丈夫,其意义超出了任何家庭出轨小说和第三者故事的范围。
其一,这个长吻,可以从性心理学和弗洛伊德学说角度理解;其二,女人的胜利,也可以从女权主义叙事的角度理解;其三,女人轻易原谅男人,可以从女人家庭地位的变化,以及社会伦理层面来解释;其四,黄昏咖啡馆、红字少女、长吻等等小说意象频繁出现,更可以用符号学理论来阐释等等……
总之,余华的这一个吻不啻一记重拳,打中读者多年来形成的阅读心理,产生非常奇妙的阅读效果。
这就是所谓叙事内爆和意义炸裂。
三、《朋友》:叙事的拳路变换和主题平衡。写短篇小说讲究曲折和波澜。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但是不能过分追求故事情节的九曲回环,关键还是要看大局,重品格,讲力度,核心是小说的魂。
短篇小说《朋友》写了一个街头混混昆山寻找工人石刚进行打斗的故事。
小说很好看,也颇有意味,内涵丰富,包含很多重要思想,便于学者落笔起题,撰写学术论文。比如可以从中观察暴力和权力的关系,可以据此了解中国的看客现象,甚至研究街头文化,如此等等,都可以做出一些好文章来。
但是,郝老师不想发千古之幽思,也不喜作繁琐考据文章,只想老老实实地给写小说的朋友指出此文的妙处,写作的时候在哪个关节点可以学到东西,以提高创作水平。
先看小说开头。像一个重量级的拳手,余华起势第一拳便带动风声,挥重拳出击,显示叙事的力度和声势——
大名鼎鼎的昆山走出了家门,他一只手捏着牙签剔牙,另一只手提着一把亮晃晃的菜刀。他扬言要把石刚宰了,他说:就算不取他的性命,也得割下一块带血的肉。至于这肉来自哪个部位,昆山认为取决于石刚的躲闪本领。
恶霸
任谁读了这样一个开头,不想再读下去呢?
有经验的小说家都重视小说的第一句或第一段,因为它太重要了,重要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一位著名作家说:"最难写的就是第一段。第一段我通常要写几个月,一旦写好它,其他的就容易多了。第一段解决了一本书的很多问题。它定义了小说主题、作品风格和基调。至少,在我看来,第一段是整本书其他部分可以参考的模板。"
(在这里,郝老师悄悄告诉你,这个作家叫马尔克斯,他的那个著名开头被中国的许多学徒工学了去,成了中国创作界的一大俗,比如《白鹿原》的那个被人诟病的开头。注意,你写小说千万别再写"多年以后……",编辑看了会恶心,你的稿子里面的内容再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摁入字纸篓。)
余华的《朋友》开头不同凡响,为小说走向定了调:这是要开打的节奏——昆山手提菜刀去炼油厂找石刚打架。
小说渲染了昆山壮硕的身体和必胜的条件。一路上都是簇拥着他的人,都要看昆山是如何收拾石刚。此时读者禁不住为石刚捏一把汗。我们从叙事者那里得知,石刚是一个清瘦的人,肩膀很宽,但从体型看,他不是昆山的对手。
昆山的威风和气势渲染够了,余华的拳路变换了。
叙事人的视角转移到石刚的身上,石刚不慌不忙,在澡堂里面安安静静地洗澡。你看,这两个人一动一静,一个气焰熏天,一个平心静气。
昆山来到澡堂外,要人给石刚报信,说是昆山在外面等他打架。澡堂里面的石刚说知道了,没有任何惊慌。昆山又传话来,限石刚五分钟时间出去,石刚对传话人说五分钟够了。
于是一场精彩纷呈的打斗开始了。打斗真可谓惊心动魄,高手相遇,各不相让。昆山的武器是菜刀,而石刚只用一条蘸了水的湿淋淋的毛巾。这是一场以弱胜强的恶斗,毛巾斗过了菜刀,石刚赢得这场找上门来的挑战。
在叙述过程中,余华几乎是只用白描的手法来绘声绘色地记录这场打斗,令人眼花缭乱,心动神摇,仅仅就叙事而言,这篇小说到这里也是够精彩的了。或者说,余华如果仅仅写完一场以弱胜强的打斗到此结束,也算是一篇上乘的小说了。
但是,作者毕竟是余华,余华不会写到此就完结了,他不会仅仅展示一下他的漂亮的拳路就够了,他手里还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惊喜。
搏斗
优秀的小说家和普通小说家的区别也就在这里。
如前所述,普通小说家关注的是"表达什么",优秀的小说家关注的是"追求什么"。对普通小说家而言,表达结束了,小说就结束了。而优秀小说家一定要在小说中追求一种"神谕"般的东西,或者他要更进一步,进行"道"的追求、形而上的追求。
《朋友》只有七千五百字,但艺术容量却抵得上一部长篇。其关键部位在这篇小说的结局。这个结局太有力:余华猛得挥出一记老拳,直抵中国的五千年的斗争文化。小说最后一段中有这样的描写:
这一天傍晚,他们两个人靠在了桥栏上,他们不断地说着什么,同时不断地笑着。我看到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身体,一直看到黑暗笼罩了他们。他们一直靠在桥栏上,他们手里夹着的香烟不时地闪亮起来。
哇哦,中国老话,不打不相识,昆山和石刚两个人已经成了好朋友。
余华的这段描写相当富有暗示性:两个人不断说笑的好朋友被晚霞映红了,黑暗也笼罩了他们。郝老师读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悲凉,一阵窒息感袭上心头。
一部《水浒传》活画出中国的官场文化或者斗争文化。毛泽东说,水浒好就好在投降。梁山好汉被逼上梁山造反,为的是将来受招安,有个好前程。鲁迅先生叹息五四运动之后,许多北大学者进入了蒋家王朝的内阁,当了政府的走狗,他说:
"北大在堕落,五四失精神,好好的一场恶斗,变成了一场'要升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闹剧。"(《致台静农》)
余华的《朋友》表达的主题就是这个。
两个敌对的人经过一场恶斗,他们团结起来,成为"朋友"。原来的专制者将反抗他的敌人予以收服,拉他入伙,进入"群"里,成为统治者的帮凶。恶霸昆山与工人石刚成为朋友,石刚一定成为新的恶霸。所以,余华在小说的结尾描述了"黑暗笼罩了他们",敌人成为朋友之后,便进入黑暗之中,可谓寓意深刻,入木三分。
如是观之,"拳击手"余华的叙事力道和威力惊人,不同寻常。
小说写成这样,方才是好小说。小说家如此掌握故事内爆和意义炸裂的平衡术,方可称为优秀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