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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 作者: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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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 作者:尼采

第一卷


  查拉斯图拉三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了他的故乡和故乡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里保真养晦,毫不厌倦地过了十年。——可是,他的内心到底有了转变。一天早晨,他黎明时起身,而对着太阳说:
  "啊,你,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
  十年来,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来:假若没有我,和我的鹰与蛇,你会厌倦于你自己的光明和这条旧路罢。
  但是,每天早晨,我们等候着你,我们取得了你的多余的光明,因此我们祝福你。
  看啊!我像积蜜太多的蜂儿一样,对于我的智慧已经厌倦了;我需要伸出来领受这智慧的手。
  愿意赠送与布散我的智慧,直到聪明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疯狂而喜欢,穷困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财富而欢喜。
  因此,我应当降到最深处去:好像夜间你走到海后边,把光明送到下面的世界去一样。啊,恩惠无边的星球啊!
  我要像你一样地'下山'去,我将要去的人间是这样称呼这件事的。
  祝福我罢,你这平静的眼睛能够不妒忌一个无量的幸福!
  祝福这将溢的杯儿罢!使这水呈金色流泛出来,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罢!看呵,这杯儿又会变成空的,查拉斯图拉又会再做人了。"——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

  查拉斯图拉独自从山上下来,任何人都不会遇见他。可是当他走进森林里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老者站在他的前面,这老者是离开了他的神圣的茅舍,来到森林里寻找树根的。他向查拉斯图拉说:
  "这个旅行者,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很多年以前,他曾经过这里。他的名字是查拉斯图拉;但是他现在改变了。
  那时候你把你的灰搬到山上去;现在你要把你的火带到谷里去吗?你不怕挨'放火犯'的惩罚吗?
  不错,我认出这是查拉斯图拉。他的眼睛是纯洁的,他的双唇不显露什么厌恶。他不是正像一个跳舞者似地前进着吗?
  查拉斯图拉是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查拉斯图拉已是一个醒觉者了:你现在要到睡着的人群里去做什么呢?
  唉,你现在竟想登陆了吗?唉,你生活在孤独里时,像在海里一样,海载着你。你又想拖着你的躯壳这重负吗?"
  查拉斯图拉答道:"我爱人类。"
  "我为什么,"这圣哲说,"逃跑到这森林里与孤独里来了呢?不正是因为我曾太爱人类吗?
  现在我爱上帝:我不爱人类。我觉得人是一个太不完全的物件。人类之爱很可以毁灭了我。"
  "什么也不要给他们罢!"这圣哲说。"你毋宁取去他们一点负担,而替他们掮着——只要你高兴这样,他们自然是欢喜不过了。
  即今你想赠与,别给他们多于赏给乞丐的布施;并且让他们向你请求罢。"
  "不,"查拉斯图拉答道,"我不布施什么,我并不穷得如此。"
  这圣哲开始笑查拉斯图拉了,他说:"那么,你尝试使他们接受你的宝物罢!他们不信任孤独者,也不信任我们是来赠与的。
  在他们耳里,我们的走在街上的足音,响得太孤独了。好像他们夜间躺在床上,听到一个人在日出以前走路一样,他们自问着:这窃贼往哪里去呢?
  不要到人群里去,留在森林里罢!毋宁回到兽群里去罢!熊归熊群,鸟归鸟群,——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样呢?"
  "在森林里,圣哲干什么事呢?"查拉斯图拉问。
  这圣哲答道:"我制作颂诗而歌唱它们。当我制曲时,我笑、我哭、我低吟:我这样赞美上帝。
  我用歌唱、哭、笑和低吟,赞美我的上帝。可是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们呢?"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这些话,他向这圣哲行礼道:"我能够给你们什么礼物呢?请让我快点走罢,那么,我就不会拿去你什么东西了!"于是他俩——这圣哲和这旅行者,互相告别,笑得和两个孩子一样。
  查拉斯图拉独自走着,他向自己的心说:"这难道可能吗?
  这老圣哲在他的森林里,还不曾听说上帝已经死了!"

  查拉斯图拉走到了一个最近的靠着森林的城市。发现市场上集着许多人:因为有人预告,大家可以看到一个走软索者的献技。于是查拉斯图拉向群众说:
  "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你们曾作怎样的努力去超越他呢?
  直到现在,一切生物都创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种类,难道你们愿意做这大潮流的回浪,难道你们愿意返于兽类,不肯超越人类吗?
  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应如此: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
  你们跑完了由虫到人的长途,但是在许多方面你们还是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便是现在,人比任何猿猴还像猿猴些。
  你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仅是一个植物与妖怪之矛盾和混种。但是我是教你们变成植物或妖怪吗?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之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罢!
  兄弟们,我祷求着: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侈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无论有意地或无意地,他们是施毒者。
  他们是生命之轻蔑者,将死者,他们自己也是中毒者。大地已经厌恶他们:让他们去罢!
  从前侮辱上帝是最大的亵渎;现在上帝死了,因之上帝之亵渎者也死了。现在最可怕的是亵渎大地,是敬重'不可知'的心高于大地的意义!
  从前灵魂轻蔑肉体,这种轻蔑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灵魂要肉体丑瘦而饥饿。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
  啊,这灵魂自己还更丑瘦些,饥饿些;残忍也是它的淫乐!
  但是,你们兄弟们请讲,你们的肉体表现你们的灵魂是怎样的呢?你们的灵魂是不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呢?
  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
  你们能体验到的最伟大的事是什么呢?那便是大轻蔑之时刻。那时候,你们的幸福,使你们觉得讨厌,你们的理智与道德也是一样。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幸福值什么!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可是我的幸福正应当使生存有意义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理智值什么!它是否渴求知识像狮子贪爱捕获物一样呢?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道德值什么!它还不曾使我狂热过。我是怎样地疲倦于我的善于恶呵!这一切都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正义值什么!我不觉得我是火焰与炭。但是正直者应当是火焰与炭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怜悯值什么!怜悯不是那钉死爱人类者的十字架吗?但是我的怜悯不是一个十字架刑。'
  你们已经这样说过了吗?你们已经这样喊过了吗?唉!我何以不曾听到你们这样喊叫呢!
  这不是你们的罪恶,而是你们的节制,向天呼喊;你们对于罪恶的厌恶向天呼喊!
  那将用舌头舔你们的闪电何在?那应当给你们注射的疯狂又何在?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闪电,这疯狂!"——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群众中的一个人叫道:"我们听够了那个走软索者了,让我们看看他罢。"于是群众都笑查拉斯图拉。而走软索者以为大家要求他出场,便开始献技。

  但是查拉斯图拉看着群众,觉得很惊奇。于是他又说:
  "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
  往彼端去是危险的,停在半途是危险的,向后瞧望也是危险的,战栗或不前进,都是危险的。
  人类之伟大处,正在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人类之可爱处,正在它是一个过程与一个没落。
  我爱那些只知道为没落而生活的人。因为他们是跨过桥者。
  我爱那些大轻蔑者。因为他们是大崇拜者,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先向星外找寻某种理由去没落去作牺牲,却为大地牺牲,使大地有一日能属于超人。
  我爱那为建筑超人的住宅,为预备好大地和动植物给超人而工作而发明的人。这样,他追求着自己的没落。
  我爱那珍爱自己的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没落之意志和一枝渴望的箭。
  我爱那个人,他不保留精神的任何一部分给自己,而欲整个地成为他的道德的精神:这样,他精神上跨过桥。
  我爱那使自己的道德成为自己的倾向和命运的人:这样,他可以为着他的道德,或生或死。
  我爱那不愿有多种道德的人。一种道德胜于两种道德,因为那种道德更是悬着命运的纽结。
  我爱那浪费灵魂的、不受谢也不致谢的人:因为他常常给予,什么也不私存。
  我爱那个人,他看见骰子有利于他而怀惭,而他自问:我是一个作弊的赌博者吗?——因为他愿意死灭。
  我爱那嘉言先于行为、实践多于允诺的人:因为他追求着他的没落。
  我爱那使未来的人生活有意义,而拯救过去者的人:他愿意为现在的人死灭。
  我爱那惩罚上帝的人:因为他爱上帝;因为他要因神怒而死灭。
  我爱那个人,他便在受伤时灵魂还是深邃的,而一个小冒险可以使他死灭:这样,他将毫不迟疑过桥。
  我爱那因灵魂过满而忘已而万物皆备于其身的人:这样,万物成为他的没落。
  我爱那精神与心两俱自由的人:这样,他的头仅是他的心之内脏;但是他的心使他没落。
  我爱那些人,他们象沉重雨点,一颗一颗地从高悬在天上的黑云下降:它们预告着闪电的到来,而如预告者似地死灭。
  看罢,我是一个闪电的预告者,一颗自云中降下的重雨点:但是这闪电便是超人。"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他看着群众沉默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他向自己的心说:"他们现在开始笑了: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难道先要撕去他们耳朵,而使他们学着用眼睛听话吗?难道要喧哗得像铙钹与斋戒节的牧师一样吗?或者他们只相信口吃者罢?
  他们有一件自觉可炫之物。他们怎样称这使他们自炫之物呢?——他们称它为文明;这个使他们与牧羊者相异。
  所以他们不愿听到'轻蔑'这个字被用在他们身上。我应当诉诸他们的骄傲。
  我将向他们讲说最可轻蔑之物,那便是'最后的人'!"
  于是查拉斯图拉开始向群众说:
  "人类给自己决定目的的时候到了。人类栽种最高希望之芽的时候到了。
  现在土壤还相当地肥沃。但是有一天,它会变成不毛的瘠地,任何大树不能在上面成长。
  不幸呵!人类不再把他的渴望之箭掷过人类去的时候近了!人类的弓弦不再能颤动的时候近了!
  我向你们说:你们得有一个混沌,才能产生一个跳舞的星。我向你们说:你们还有一个混沌。
  不幸呵!人类不再产生星球的时候近了。不幸呵!最可轻蔑的人的时候近了,他会不知道轻蔑自己。
  现在我把'最后的人'给你们看。
  '爱情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球是什么?'——最后的人如是问,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那时候,大地会变得更小些,最后的人在它上面跳跃着;他使一切变小。他的族类和跳蚤一样地不可断绝;同时他也生活得最久。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抛弃了难于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热。他们还爱邻人,和邻人摩擦着:因为他们需要热。
  他们把病倒和怀疑当成罪恶:他们谨慎地前进。走在石上与人上而跌倒的,该是疯子罢!
  他们随时随地吃一点毒药:给自己许多美梦。最后却吃得多些,而惬意地死去。
  他们还工作着,因为工作是一种消遣。但他们小心翼翼地不使消遣损伤自己的身体。他们不再变富些或穷些,这是两件费力的事情。谁还愿意统治呢?谁又愿意服从呢?这也是两件费力的事情。
  这样,仅有一群羊,而没有牧羊者!大家平等,大家的希望一致:谁有别的情感,便是甘心进疯人院。
  '从前的人都是病狂的。'——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是聪明的,知道一切发生的事情:这样,他们不断地互相讥讪着。他们偶尔争执,但立刻言归于好,——唯恐损伤了自己的胃。
  他们昼间有他们的小快乐,夜里亦是如此:但是他们十分地珍护健康。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闪着。——"
  查拉斯图拉第一次说教,被称为序篇的终止于此:因为这时候群众的呼喊与欢乐阻断了他。"啊,查拉斯图拉,把最后的人给我们罢,"——他们叫道,——"把我们做成最后的人罢!我们把超人壁还给你!"群众转舌作声地狂叫起来。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忧郁地向自己的心说:
  "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无疑地我在山上生活得太久了;我惯听树木之呼啸与溪涧之潺湲:我现在向他们讲话,还和向牧羊者攀谈一样。
  我的灵魂平静得、光明得和旭日下的山一样。但他们当我是冷心肠和一个说刻薄话的讥讪者。
  他们是怎样地看着我笑呵:他们的笑里有怨恨;他们笑里有冰霜。"

  但是,这时候,大家的视听都集中于一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因为这时候走软索者正开始他的表演:他从一个小门出来,在软索上走着。这软索是系于两塔间,张在市场和群众上面的。当他走到软索中点的时候,小门又开了,跳出一个彩衣的丑角似的少年,这少年用迅速的步武,跟随着第一个人前进,"快点罢,跛子,"少年的可怕的声音喊着,"前进!懒骨,偷路者,灰白的面容!不要让我用脚使你发痒罢!你在软索上做什么!你是应当被关闭在塔里的;你挡阻了本领较高者的去路!"——他每说一个字,便更迫近些。当他隔走软索者仅只一步时,便发生了那集中全场视听的事情:——这丑角鬼似地叫了一声,从那碍着路的走软索者之头上跃过。这走软索者看见敌手胜利,立刻昏乱起来:他的脚踩了空,平衡棍溜出了他的掌握;他手足乱舞地很快地倒向地下去。市场里的群众,便像大风雨时的海:他们无秩序地乱逃着,尤其是走软索者的身体将堕下的地方。
  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很镇静的,那身体恰堕在他旁边,面目模糊,四肢不全,可是还有一丝气息。过了一会,走软索者清醒过来,他看见查拉斯图拉跪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发言了,"我早就知道魔鬼会赏我一钩腿的,现在他正拖我到地狱去:你要阻止他吗?"
  "朋友,请以我的荣誉为誓,"查拉斯图拉答道:"你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不要害怕罢!"
  走软索者不信任地抬眼望他:"如果你的话不错,"他接着说,"那么,我并不因为丧失生命,而真牺牲了什么。我差不多只是一匹兽,人们用棍子和少量的食品,使我学会了走软索。"
  "不然,"查拉斯图拉说,"你使危险成为你的职业;那并无可轻蔑之处。现在你殉了你的职业:所以我将亲手埋葬你。"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话,走软索者没有答话;但他移动他的手,像是寻找查拉斯图拉的手,表示感谢。

  这时候,黄昏已经降临,市场早为黑暗所覆盖。群众渐渐地四散,因为好奇和惊怕也疲倦了。查拉斯图拉坐在死者旁的地上,沉溺在思潮里:他忘却了时间。最后,夜来了,一阵冷风吹过这孤独者。查拉斯图拉立起来,他向自己的心说:
  "真的,查拉斯图拉今天渔捕的结果太好了!他不曾捉到人,倒捉到一个尸体。
  人生是多灾难的,而且常常是无意义的:一个丑角可以成为它的致命伤。
  我将以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从人类的暗云里射出来的闪电。
  但是我隔他们还很辽远,我的心不能诉诸他们的心。他们眼中的我是在疯人与尸体之间。
  夜是黑暗的,查拉斯图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来罢,僵硬如冰的同伴!我背负你到我将亲自埋葬你的地方去。"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便掮了尸体,开始上路。他还不曾跨到百步,一个人溜到他旁边来,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话。——吓!这说话的人竟是那塔中的丑角!"啊,查拉斯图拉,离开这个城市罢!"这丑角说:"恨你的人太多了。善良者正直者恨你,称你为他们的仇敌,他们的轻蔑者;正宗信仰的信徒恨你,称你为群众之洪水猛兽。人们笑你还是你的幸运:你说话实在太像一个丑角了。你把自己和这死狗结成伴侣,也是你的幸运;你今天的自辱救了你的性命。无论如何,离开这城市罢,否则我这活人明天又得跳过一个死人了。"
  这人讲完了这些话,便消失在夜里;查拉斯图拉继续取黑路前进。
  在城门边,掘坟穴的工人遇见了他:他们用火把照照他的面部,认出他是查拉斯图拉,而刻薄地讥讪他。"查拉斯图拉背负着这死狗:了不得,查拉斯图拉又变为掘坟者了!我们的手太干净,不值得去埋葬这匹兽。查拉斯图拉想偷魔鬼的食物吗?去罢,祝你用餐时好福气罢!只要魔鬼不是一个比你高明的偷儿就好了!他也许两个一起都偷了,吃了!"他们并头笑着。
  查拉斯图拉不回答什么,向前迈步着。他沿着森林与泥地走了两个小时,听到许多饿狼之呻嚎;忽然,他也觉得饥饿起来。他便停在一个四无邻居而内有灯光的屋子前。
  "饥像饿强盗似地追着了我,"查拉斯图拉说,"在森林与泥地间,深夜中,饥饿抓住了我。
  我的饥饿有些奇怪的恶习。常常餐时刚过,它来了,今日它却整天不曾来:它曾在什么地方逗留着呢?"
  查拉斯图拉敲敲那屋子的大门。一个老者拿着一盏灯出来,他问:"谁到我这里来,谁到我恶睡里来了呢?"
  "一个活人与一个死者。"查拉斯图拉说,"给我一点饮食罢;我昼间忘却了这件事。智慧说:飨饿者的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灵魂。"
  老者进去,立刻拿了面包与酒出来,给查拉斯图拉。"这是一个对于饿者很不利的地方,"他说,"所以我便住在这里,人与兽都来找我这孤独者。但是,请你的同伴也喝点吃点罢;他比你还疲倦些呢。"查拉斯图拉说:"我的同伴死了;我不容易劝他做这件事。"
  "这于我毫无关系;"老者埋怨地说,"谁敲我的门,就得接受我给他的食物。吃罢,祝你们前路平安!"——
  接着,查拉斯图拉信任着星光与路又走了两小时之久:他有夜行的习惯,并且喜欢正视陲着的一切。当东方刚发白时,查拉斯图已在一个前无去路的深邃的森林里。于是他把尸体放在一个和他等高的空树里,——因为他想使饿狼无法找到它,——自己便躺在地下的苔上。他立刻熟睡了,肉体虽倦,灵魂却是平静的。

  查拉斯图拉睡得很久;不但黎明,连早晨也从他脸上溜过了。最后,他睁开眼睛来,向寂静的森林投了惊诧的一瞥,又惊诧地看看自己。接着他迅速地站起来,像一个忽然发现陆地的水手;他叫出一声快乐的呼喊: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心说: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我需要同伴,活的同
  伴,——而不是任我负到无论什么地方的同伴或尸体。
  我需要活的同伴,他们跟随我,因为他们愿意跟随自己,——无论我往什么地方。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向群众说话,而应当向同伴说话!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做羊群之牧人或牧犬!
  从羊群里诱夺去许多小羊,我是为这个来到的。群众和羊群会因我而激怒起来:查拉斯图拉愿意被牧者们视为强盗。
  我称他们为牧者,但是他们自称为善良正直者。我称他们为牧者,他们自称为正宗信仰的信徒。
  请看那些善良者正直者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请看各种信仰的信徒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而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共同收获者:他认为一切都成熟了,等待着收获。但是他缺乏百把镰刀:所以他愤怒地扯拔着穗实。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善于磨锐镰刀的人。他们将被称为破坏者与善恶之轻蔑者。但从事收获而庆祝丰收的,会是他们。
  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收获者和共同庆祝丰收者:羊群牧者与尸体,于他有何用处!
  但是你,我的第一个同伴呀,在和平中安息了罢!我已经小心地把你埋在这空树里;我已经把你密藏着,不致为饿狼所侵害了。
  但是,我得离开你,时候已经到了。在两个黎明之间,我得到一个新真理的诏示。
  我不应当是牧人或是掘墓者。我决不再向群众说话;同时这是最末一次,我向一个死者说话。
  我要加入创造者之群去,加入那些收获者庆祝丰收者之群去;我将给他们指出彩虹与超人之梯。
  我将唱歌给独居者和双居者倾听;谁还有耳朵听不曾听过的东西,我将使他的心充满着我的祝福。
  我向着我的目的前进,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过踌躇者与落后者。我的前进将是他们的没落。"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忽然他向上投掷诘问的一瞥,因为他听到天空中有尖锐的鸟叫。看呵!一个鹰浮在天空中画大圈儿,悬挂着一条蛇,不像一个俘获而像一个朋友:因为这蛇绕在它的颈上。
  "这是我的鹰与蛇了!"查拉斯图拉说,而满心欢喜起来。
  "太阳下最高傲的动物呵,太阳下最聪明的动物呵,——
  它们为侦察而来的。
  它们想知道查拉斯图拉是否还生存着。真的,我现在算是生存着吗?
  在人群里,我遇到的危险比兽群里还多些;查拉斯图拉走着危险的路途。让我的鹰与蛇指点我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记起森林里圣哲的劝告。于是他叹息着向自己的心说:
  "我希望我更聪明些!让我从心的深处再聪明些,像蛇一样罢!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祷求我的高傲陪伴我的智慧!
  如果将来智慧竟舍弃了我:——唉!它是喜欢逃遁
  的!——至少我的高傲还可以和我的疯狂继续同飞罢!"——
  ——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三种变形
  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小孩。
  许多重负是给精神,给强壮忍耐而中心崇敬的精神担载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的负担。
  "什么是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它便骆驼似地跪下,承取一个真正的重负。
  "英雄们,什么最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说罢!
  让我载着,让我的大力畅快畅快罢。"
  自卑以损伤高傲;显露疯狂以讥讪智慧:这个是不是呢?
  正当自己的主张庆祝胜利时,而抛弃了这主张;爬上高山去挑拨诱惑者:或是这个罢?
  以知识之果与草自养,为着真理而使灵魂受饿:或是这罢?
  患病而拒绝安慰者,交给永不会了解你的愿望之聋聩:或是这个罢?
  只要那是真理之水,不顾污秽地跃入,而不嫌恶冰冷的和发热的蛙:或是这个罢?
  亲善我们的轻蔑者,伸手给想使我们惊怕的妖怪:或是这个罢?
  这一切重负,勇敢的精神都担载在身上,忙着向它的沙漠去,象负重的骆驼忙着向沙漠去一样。
  但是,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完成了第二变形:在这里,精神变成狮子;他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的沙漠。
  在这里,他寻找他最后的主人:他要成为这主人这最后的上帝之仇敌;他要与巨龙争胜。
  谁是那精神不愿称为主人与上帝的巨龙呢?"你应"是它的名字。但是狮子之精神说,"我要。"
  "你应"躺在路上,侦候着狮子之精神;它是一个放射着金光的甲兽,每个鳞上有"你应"的金字!
  千年来的价值在这些鳞上放光。这最有权力的龙如是说:
  "万物之一切价值——它们在我身上闪耀。
  一切价值都已创造。而一切已创造的价值——那就是我,真的,'我要'是不应存在的。"这龙如是说。
  兄弟们,精神之狮子用处何在呢?那谦让崇敬而能担载的骆驼不已够了吗?
  创造新的价值,——狮子亦不足为此:但是为着新的创造而取得自由,——这正需要狮子的力量。
  创造自由和一个神圣的否定以对抗义务:兄弟们,这是狮子的工作。
  取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是崇敬而能担载的精神最可怕的征服。真的,这于它是一个掠夺与一个凶恶的食肉猛兽的行为。
  从前它曾爱"你应"为最神圣之物:现在它不得不在最神圣之物里,找到幻谬与暴虐,使它可以牺牲爱以掠夺自由:
  为着这种掠夺,我们需要狮子。
  但是,兄弟们,请说,狮子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处呢?为什么掠夺的狮子要变成小孩呢?
  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是的。为着创造之戏,兄弟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现在有了他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
  我向你们说明了精神之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变成狮子,最后变成小孩。——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这时候,他住在被称为彩牛的城里。道德的讲座
  人们向查拉斯图拉夸说一个智者,他善于谈说睡眠与道德:因此他获得崇敬与赞颂,许多少年来到他的讲座前受教。查拉斯图拉也来到智者这里,和少年坐在他的讲座前,于是这智者如是说:
  "尊尚睡眠而羞涩地对待它罢!这是第一件重要的事!回避那些不能安睡而夜间醒着的人们!
  窃贼在睡眠之前也是羞涩的:他的脚步总是悄悄地在夜里偷过。守夜者是不逊的;同时不逊地拿着他的号角。
  睡眠绝不是一种容易的艺术:必须有整个昼间的清醒,才有夜间的熟眠。
  每日你必得克制你自己十次:这引起健全的疲倦,这是灵魂的麻醉剂。
  每日你必得舒散你自己十次;因为克制自己是痛苦的,不舒散自己的人就不能安睡。
  每天你必得发现十条真理;否则你会在夜间寻求真理,你的灵魂会是饥饿的。
  每天你必得开怀大笑十次;否则胃,这个苦恼之父,会在夜间扰乱你。
  很少人知道这个:但是一个人为着要有熟眠,须有一切的道德。我会犯伪证罪吗?我将犯奸吗?
  我会贪想我邻人的使婢吗?这一切都与安眠不甚调和的。
  纵令你有了一切道德,你还得知道一件事:合时宜地遣道德去睡眠。
  你须使它们不致互相争执,那些小爱宠!不为着你争执,你这不幸者!
  服从上帝,亲睦邻人:安睡的条件如此。同时也与邻人的魔鬼和协!否则它会在夜间来追附你。
  敬重统治者而信服他们,便是跛足的统治者,也得这样!安睡的条件如此。权力高兴用跛足走路,我有什么办法想吗?
  凡是牵引羊群往最绿的草地去的,我总认为是最好的牧者:这样,才与安眠调和。
  我不要许多荣誉或大财富,这是自讨烦恼。但是没有美誉与小财富的人是不能安睡的。
  我宁愿选择一个窄狭的友群,而不要一个恶劣的;但是他们必得按时来而按时去。这样,才与安睡调和。
  我对于痴子也感受很大的兴趣:他们促进睡眠。当人们承认他们有理由的时候,他们是很快乐的。
  这样,有德者的昼间便过去了。当夜间来到时,我切不召唤睡眠。睡眠这一切道德的主人,是不愿被召唤的!
  但是我反省着日间所做所想的事。我反刍着,我忍耐如牛地自问你的十次自克是什么?十次舒散,十条真理与十次使我开心的大笑是什么?
  我反省着,在这四十人思念的摇篮里摇荡着。忽然睡眠这道德的主人,这不奉召者,竟抓着了我。
  睡眠轻轻敲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就沉重起来。睡眠接触着我的口,我的口就张大着。
  真的,它用轻悄的脚步,溜到我身上来,这最亲爱的偷儿,它偷去了我的思虑:我痴笨地站着,如这书案一样。
  但是我站不多时,就已经倒下去了。"——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智者这些话,他心里暗笑起来:一线光明在他心里破晓。他向自己的心如是说:
  "这智者的四十个思念,颇有些傻劲:但是我相信他是善于睡眠的。
  谁是住在这智者旁边的是有幸福的!这种睡眠是传染的,虽隔着一层厚墙,也会传染。
  他的讲座放射出一种魔力。这些少年们来听这道德的说教者,不是白费时间的。
  他的智慧告诉我们:为着夜间的安睡,必须有昼间的清醒。真的,如果生命原无意义,而我不得不选择一个谬论时,那么,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值得选择的谬论了。
  现在我知道从前人们找寻道德的教师时,人们所追求的是什么了。人们所追求的,是安睡与麻醉性的道德。
  一切被称颂的讲座智者之智慧,只是无梦的安眠:他们不知道生命还有其他的更妙的意义。
  这种道德的说教者,现在还存在几个;但那几个都不如眼前这个诚实:不过他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站不多时,就已经倒去下了。
  这些昏昏欲睡的人们被祝福;因他们立刻熟睡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遁世者
  从前,查拉斯图拉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他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之作品。
  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上帝之幻梦与奇想;一个神圣的不自足者放在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
  善恶,苦乐与我你,——我觉得都是创造者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创造者不愿再看见自己,——于是他创造了世界。
  受苦的人能够不看见自己的痛楚而忘却了自己,这于他是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世界对于我也曾是陶醉的快乐与自我的遗忘。
  这世界,这永不完美的、一个永恒的矛盾的略似的形象——它的不完全的创造者的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我曾觉得世界是这样。
  所以我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我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但是真正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了吗?
  唉,兄弟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与人造的疯狂!
  他也是人,而且只是一个"人"与一个"我"的可怜的一部分罢了:他是从我自己的灰与火焰里走出来的幻影,真的!他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兄弟们,以后便如何呢?我克服了痛苦着的我;我把我自己的灰搬上山去;我给自己发明了一种更光明的火焰。看罢!那幻影便离我远遁了!
  现在,相信这样的幻影,对于新愈者是痛苦与侮辱;对于我是恶运与羞屈。我向遁世者如是说。
  痛苦与无能——它们制造了别的世界和这短期的幸福之狂,只有痛苦最深的人才能体验到。
  疲倦想以一跃,致命的一跃,达到最后的终结;可怜的无知的它,也不愿再有意志:于是它创造了神们与别的世界。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肉体的失望,——它用迷路的精神之手指,沿着最后的墙壁摸索着。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大地的失望,——它听到存在之肚皮向它说话。
  于是它把头穿过最后的墙,伸出去,不仅是头——它想整个地到"彼岸的世界"去。
  但这"彼岸的世界"是无人性的非人性的,是一个无上的空虚;它深藏着,不给人类看见;存在的肚皮如果不是用人的身份,便不向人说话。
  真的,证明存在,或使它发言,是很难的。但是,告诉我,兄弟们,你不觉得最奇特的事情,便是已经被证明最好的事情吗?
  是的,这个"我",这个有创造性,有意志而给一切以衡量与价值的"我",它的矛盾与混乱,便最忠诚肯定了它自己的存在。
  这个"我"这最忠诚的存在,便是当它沉思时,狂热时,或用断翼低飞时,也谈着肉体,还需要着肉体。
  这个"我"时时学着忠诚地说话;它愈学,愈能找到赞颂肉体与大地的字句。
  我的"我"教我一种新的高傲,而我又教给人们:莫再把头藏在天物之沙里,自由地,戴着这地上的头,这创造大地之意义的头罢!
  我教人类一个新的意志:意识地遵循着人类无心地走过的路,肯定这条路是好的,而莫像病人与将死者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它!
  病人与将死者蔑视肉体与大地,发明一些天物与赎罪之血点;但是,这甜而致死的毒药,他们还是取自肉体与大地!
  他们想从不幸中自救,而星球却太远了。于是他们叹息着:"不幸呵,为什么没有天路,使我们可以偷到另一生命里和另一幸福里呢!"——于是他们发明了一些诡计与血之小饮料!
  他们自以为脱离了肉体与大地,这些忘恩的。谁给他们脱离时的痉挛与奇欢呢?还是他们的肉体与大地呢!
  查拉斯图拉对于病人是宽厚的。真的,他不因为他们的自慰的方式,或他们的忘恩负义而恼怒。让他们痊愈了,超越了自己,给自己一个高等的身体罢!
  查拉斯图拉对于新愈者,也是宽厚的。他不因为他们留恋于失去的幻想,半夜起来巡礼他的上帝的坟墓而恼怒;我认为这些新愈者的眼泪,是一种疾与身体的一种病态溺于梦想而希求着上帝的人,很多是病态的;他们毒恨求知者与最幼的道德:那便是诚实。
  他们常常后顾已过去的黑暗时候:自然,那时候的疯狂与信仰,都是不同的。理智的昏乱便认为是上帝之道,疑惑便是罪恶。
  我十分清楚这些像上帝的人:他们要别人相信他们,而疑惑便是罪恶。我也十分知道他们自己最相信的是什么。
  那真不是什么另一世界或赎罪之血点:他们最相信的是肉体;他们把自己的肉体视为绝对之物。
  不过他们仍认为肉体是一个病物:很愿意脱去了这躯壳。
  所以,他们倾听死亡之说教者,而他们演说着另一世界。
  兄弟们,倾听着健康的肉体的呼声罢:那是一个较忠诚较纯洁的呼声。
  健康,完善而方正的肉体,说话当然更忠诚些,更纯洁些;而它谈着大地的意义。——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二卷

肉体的轻蔑者
  我有几句话,要说给肉体的轻蔑者知道。我并不要他们变换什么学与教的方法,我只要他们向他们自己的肉体告别,——而成为哑巴。
  "我是肉体与灵魂。"——小孩如是说。为什么他们不也作如是观呢?
  但是,醒悟者自觉者却说:"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他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
  肉体是一个大理智,一个单一意义的复体,同时是战争与和平,羊群与牧者。
  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智——被你称为"精神"的,是你的肉体的工具,你的大理智的小工具与小玩物。
  你常说着"我"而以这个字自豪,但是更伟大的——而你不愿相信——是你的肉体和它的大理智:它不言"我",而实行"我"。
  一切五官所感受的,精神所认知的,本身都没有目的。但是,感觉与精神想使你相信它们是成物之目的:它们是如此虚荣的。
  感觉与精神不过是工具与玩物:它们的后面,"自己"存在着。"自己"也使用感觉的眼睛与精神的耳朵。
  "自己"常常谛听而寻找着:它较量着克服着而破坏着。
  它统治着。也是"我"的主人。
  我的兄弟,在你思想与感情之后,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未被认识的哲人,——那就是"自己",它住在你的肉体里,它即是你的肉体。
  你肉体里的理智多于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你的肉体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着你的"我"与它的骄傲的跳跃。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你的肉体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着你的"我"与它的骄傲的跳跃。"这些思想的跳跃与飞驰对于我是什么呢?""自己"自语道。"都只是达到我的目的的旁径罢了。我是'我'的极限,也是'我'的一切观念的提示者。"
  "自己"向"我"说:"品尝一点痛苦罢!"于是"我"便痛苦起来,而想如何免除痛苦。——它必为这个目的而思考。
  "自己"向"我"说:"品尝一点快乐罢。"于是"我"便快乐起来,而想如何常享快乐。——它必为这个目的而思考。
  我想向肉体的轻蔑者说几句话。让他们轻蔑肉体罢!这正是他们对于肉体的尊敬。谁创造了尊敬与轻蔑,价值与意志呢?
  这创造性的"自己",为自己创造了尊敬与轻蔑,欢乐与痛苦。创造性的肉体为自己创造了精神,作为它的意志之手。
  你们这些肉体的轻蔑者,便在你们的疯狂与轻蔑中,你们也是为你们的"自己"服务。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而逃避生命。
  它已不能做它所最愿做的事:——创造高于自己之物。
  这才是它最强烈最热诚的希望。
  但是,现在已是过迟:——所以你们这些肉体的轻蔑者呵,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
  因为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所以你们成为肉体的轻蔑者!你们不能创造高出于你们之物。
  你们怨恨生命与大地,但是一种不自觉的妒忌,显露在你们邪射的轻蔑的目光里。
  肉体的轻蔑者,我不会蹈你们的覆辙!你们决不是我的达到超人的桥梁!——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快乐与热情
  我的兄弟,如果你有一种道德,而它是你的特有的道德时,你切不可和其他任何人共有着它。
  自然,你想赐予它一个佳名,而抚爱它;你想提提它的耳朵,和它游戏。
  但是,看罢!一旦它取得了你给它的名字,而群众都共有着它的时候,那么,你会因这道德而成为群众与常人之一!
  你毋宁应该说:"这使我灵魂又愁又甜的东西,是不可言喻的;这使我内心饥饿的是无名的。"
  使你的道德高贵得不容许亲昵的称谓罢:如果你须读到它,你不必害羞,你无妨期期艾艾地说。
  你可以吃吃地说:"这是我所珍爱的善,它极使我喜悦,我所需要的善正是如此。
  我需要它,不是因为它是上帝的法律,或是人类的规条,或是人类的必需:它绝不是导往另一世界或天堂的指南。
  我爱它是地上的道德:它的智慧不多,而理智更少。
  但是这鸟儿在我旁边建筑了他的巢:所以我温柔地爱它——现在它在我家里,孵着金卵。"
  你应当这样期期艾艾地谈说与赞颂你的道德。
  从前你有许多热情,而你称它们为恶。但是现在你只有你的道德,它们是从热情里诞生的。
  你曾把你最高的目的放在这些热情里:所以它们变成了你的道德与快乐。
  你纵属于多怒者的,肉欲者的,溺信者的,或睚眦必报者的族类:
  当你的一切热情,终于会变成道德;你的一切魔鬼,终于变成天使。
  从前你的地窖里有许多野犬;但是现在它们变成了鸟儿与美好的歌唱者。
  你用你的毒药制出了你的止痛剂;你曾挤出痛苦之牛的乳汁,——现在你饮着这甜香的液体。
  你身上不会再诞生恶,除非是多种道德之争斗,所产生的恶。
  我的兄弟,你如果是幸运的,你只须有一种道德,而不多于一种罢:这样,你过桥更容易些。
  能有多种道德是一件漂亮的事,但是那是一个较难忍受的命运;很多人,因为不堪作多种道德之战场,跑到沙漠里去自杀。
  我的兄弟,战争是恶吗?这是必要的恶;妒忌,毁谤与不信任,在你的多种道德中也是必要的。
  看罢!什么是每种道德所最贪求的事呢:它要你整个的精神做他的先驱,它需要你在爱憎与怒里的全部力量。
  道德互相妒忌,而妒忌是可怕的。多种道德都可以因妒忌而死灭。
  为妒忌之火焰所包围的人,像蝎一样,终于以毒针转向自己。
  唉,我的兄弟,你从不曾看见一个道德之自谤与自杀吗?
  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所以你应当珍爱你的道德:——
  因为你可以因它而死灭。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苍白的罪犯
  你们这些法官和祭司们,在牺牲没俯首以前,你们当然不愿意杀戮罢?看呵!这苍白的罪犯俯首了:他眼睛里显露着他的大轻蔑。
  "我的'我'是应当被超越的:我的'我'便是我对于人类的大轻蔑。"罪犯的眼睛如是说。
  这是他的至高无上的时刻,他的自我审判的时刻。莫让这高举着的人再降到他的低下的地位去罢!
  这样因自己而痛苦的人,除了速死而外是无法得救的。
  啊,法官啊,你们的杀人应当由于哀矜而不由于报复;你们杀人时还得留心替生命辩护。
  你们仅与被你们杀死的人讲和是不够的。让你们的悲哀成为对于超人的爱罢:这样,你们才合法化了你们自己的不死!
  你们只当称他是"仇敌"而不是"恶徒";你们只当称他是"病者"而不是"流氓";你们只当称他是"疯子"而不是"罪孽者"。
  你,赤色的法官,如果你把你思想过的事高声说出来:大家会如是叫道:"除却这秽物与毒液罢!"
  但是思想与行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行为的意象又是另一件相异的东西。因果之轮不在它们中间旋转。
  一个意象使这苍白的人脸色灰败。当他犯罪时,他很有犯罪的能耐:可是完成以后,他反不能忍受这犯罪意象了。
  他永远把自己当成独一行为的完成者。我称这个为疯狂:
  在他身上特例变成了原则。
  一条粉线可以使鸡儿迷惑;这罪犯的一击,迷惑了他可怜的理智——我称这个为事后的疯狂。
  听罢,法官啊!另外还有一种疯狂:而那是事前的。唉!
  你们还不曾深深地透视这个灵魂呢!
  赤色的法官如是说:"为什么这罪犯杀了人呢?他想抢掠。"但是,我告诉你们,他的灵魂需要血,而全不是想抢掠:
  他渴求着刀之祝福。
  但是他可怜的理智,不了解这种疯狂,而决定了他的行为。"血又有何价值呢?"他说;"你不趁着机会至少抢掠一下吗?报复一下吗?"
  他听信了他可怜的理智:他的语句如铅似地悬在他身上;——于是他杀人时,也抢掠了。他不愿因自己的疯狂而怀羞。
  现在他的过失之铅又重压在他身上,他的可怜的理智又如此地麻木,瘫痪而沉重。
  他只要能摇摇头,他的重负便会滚下来,但是谁摇这个头呢?
  这个人是什么?他是疾病的集团;这些疾病凭藉他的精神在世界上伸长着:它们想在那里寻找赃物。
  这个人是什么?是一串互扭着的从不和睦的野蛇,——
  所以它们四出在世界上找寻赃物。
  看这个可怜的躯壳吧!它的许多痛苦与希望,它可怜的灵魂尝试去了解它们。它的灵魂以为那就是犯罪的快乐与焦急,想取得刀之祝福的。
  现在,患病的人都被当今的恶所袭击:他想用致他于痛苦之物,也使别人痛苦。但从前曾有过别的时代,别的善恶。
  从前,疑惑与个人的野心都是罪恶。那时候,病者变成异教徒与巫者:他们如异教徒与巫者一样,使自己痛苦,又使别人痛苦。
  我知道你们不愿听从我:你们以为这会对于你们中间的善良者有害,但是你们所谓善良者于我何有呢!
  你们所谓善良者,有许多使我生厌之物;但那并不是他们的恶。我只愿他们会有一种疯狂,使他们如这苍白的罪犯似地死灭!
  真的,我愿他们的疯狂便是真理、忠信、或正义;但是他们有他们的道德,那便是在可怜的自满中求得长生。
  "我是河边的栏杆;谁能扶我的,便扶我罢!我不是你们的拐杖。——"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诵读与写作
  一切写作之物,我只喜爱作者用自己的心血写成的。用你的心血写作罢:你将知道心血便是精神。
  别人的心血是不易了解的:我恨一切以诵读为消遣的人。
  深知读者的人,不会再给读者写作。这样的读者再有一世纪,——精神也会腐臭了。
  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权利,不仅最后会损害了写作,连思想也会被损害的。
  从前精神便是上帝,接着变成了人,现在他变成了群众。
  谁用心血写作格言,他是不愿被人们诵读的,而是给人们默记的。
  从这个峰巅到那个峰巅是两山间最短的距离;但是你必须有长腿,才能取道于此。格言应当是山之峰巅;而听受这些格言的人,应当是伟大高强的。
  轻快而纯洁的空气,随时可有的危险,精神里充满着快乐的恶:这一切都互相调和。
  我愿意魔鬼围绕着我,因为我是勇敢的。勇敢驱逐鬼魅而自制许多魔鬼,——勇敢需要笑。
  我的感觉不再和你们的相同:我笑我下面那块云的乌黑与笨重,——只是那却是你们的激起风暴的暗云。
  你们希望高举时,你们仰望着。我却俯视着,因为我在高处。
  你们中间谁能又笑又在高处呢?
  站在最高山上的人,笑看着戏台上生命里的一切真假悲剧。
  不顾忌的,轻蔑的,暴虐的,——智慧教我们如是:智慧是一个妇人,只爱一个战士。
  你们向我说:"生命是难于忍受的。"那么,你们为什么晨倨而夜恭呢?
  生命是难于忍受的:那么,不要做那荏弱的样子罢!我们都是载着重负的雄驴,牝驴。
  我们和那在一颗露珠的重压之下而颤栗着的玫瑰苞儿,有什么同点呢?
  这是不错的:我们之爱生命,并不是因为我们惯于生命,而是贯于爱。
  爱里总有疯狂的成分。但是同样的疯狂里总有理智的成分。
  在我这爱生命者看来,我觉得蝴蝶,肥皂泡和一切在人间的与它们相似之物,最了解幸福。
  当查拉斯图拉看见这些轻狂、美丽而好动的小灵魂,他便要流泪而歌唱起来。
  我只能信仰一个会跳舞的上帝。
  当我看见我的恶魔,我觉得他安详,精细,深沉而像煞有介事的;这是严重的精神:——万物都因它倒下。
  我们杀人不用愤怒,而用笑。前进,让我们杀了这严重的精神罢!
  我学会了走路:以后我便让自己跑起来。我学会了飞:以后我便不须先被推挽而更换位置。
  现在我轻了,我飞起来;我看见我在我自己的上面。一个上帝在我身上跳舞。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山上的树
  查拉斯图拉发现一个少年总是回避他。某晚,他往彩牛城边的高山上去散步,吓,他看见这少年靠着树坐着,疲乏的目光望着深谷。查拉斯图拉抱着这少年倚坐的那棵树说:
  "如果我想用手去摇撼这棵树,我不能够。
  但是,我们不能看见的风,却随意地摇撼它弯屈它。同样地,我们也被不能看见的手所弯屈所摇撼。"
  这少年突然地立起,他说:"我听到查拉斯图拉说话了,我正想着他!"查拉斯图拉答:
  "你为什么惊怕呢?——人与树是一样的。
  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伸入恶里去。"
  "是的,伸入恶里去!"少年喊叫起来。"你如何能够发现我的灵魂呢?"
  查拉斯图拉微笑地说:"许多灵魂,除非先被制造了,是永不会被发现的。"
  "是的,伸入恶里去!"这少年又喊叫起来。
  "你说的全是真理,查拉斯图拉。自从我想升往高处去,我对自己便无信心,也无人信任我;——这是何故呢?轻蔑那想升高的人。他到底想在高处做什么呢?
  我如何地自惭于我的升高与我的碰跌呵!我如何地讥讪我的急喘呵!我如何地恨那飞着的呵!当我在高处我是如何地疲倦呵!"
  于是少年沉默下来。查拉斯图拉看着他俩旁边那棵树如是说:
  "这树独自在山上高大起来;它在人与兽之上成长着。
  如果它想说话,任何人不能了解它,它长得太高了。
  于是它等候着,等候着——等候什么呢?它住得太靠近云座了:它或许等候雷火第一击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以后,这少年作激烈的手势叫道:"是的,查拉斯图拉,你说的全是真理。我之想达到高处,只是渴求我自己的没落,而你便是我等候的雷火之一击!你看我罢,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我成了什么?这是对于你的妒忌杀了我!"——少年如是说,而痛哭起来。查拉斯图拉用臂挽住他的腰,把他牵走。
  他俩并肩地走了几分钟,查拉斯图拉又如是说:
  "我心痛极了。你的目光诉说着你所冒的危险比你的语言还清楚些。
  你还是不自由的;你仍找寻着自由。你的找寻使你如梦游者似地清醒。
  你想往自由的高处去,你的灵魂渴求着星球。但是你的恶劣的本能也热望着自由。
  你的野犬也想解放自己;当你的精神尝试开狱门时,它们在地窖里欢叫着。
  在我看来,你还是一个幻想着自由的囚犯:唉!这种囚犯之灵魂,变成机智的,同时变成狡狯的恶劣的。
  精神自由了的人,还得净化自己。在他心里还有许多禁锢和泥垢;你的眼睛也得变成纯洁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险。但是凭着我的爱与希望,我请求你:莫抛弃你的爱与你的希望罢!
  你还觉得你自己高贵,便是恨你,用恶意的目光看你的人,也认为你高贵。你得知道:无论何人总把一个高贵的人当成一个阻碍物。
  高贵的人也是善良者之阻碍物:虽然善良者也称他善良,那只是把他丢放在旁边。
  高贵的人想创造新事物与新道德。善良的人们却需要旧事物,保存旧事物。
  高贵的人之危险,不是他会变成善良者,而是他会变成无耻者,讥讪者,破坏者。
  唉!我曾知道许多高贵的人,失去了他们最高的希望。于是他们毁谤一切高贵的希望。
  于是他们无耻地生活于短促的快乐上,他们没有隔夜的计划。
  '精神也是一种淫乐。'——他们如是说。于是他们的精神自折断了翼:他们现在爬着,弄脏一切他们咬吃之物。
  从前他们想成英雄;现在他们仅是享乐者。英雄这观念使他们痛苦惧怕。
  但是凭着我的爱与希望,我请求你:莫抛弃你灵魂里的英雄罢!神圣化你最高的希望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死亡的说教者
  有些人是死亡的说教者,同时世界上充满着那些应当被劝告抛弃生命的人。
  世间充满着多余的人;生命已被过剩的人所损害。让人们用"永生"的饵,引着他们离去这个生命罢!
  黄袍者或黑袍者:人们这样称呼这些死亡的说教者。但是我将使你们看到他们的别种颜色。
  他们中间之最可怕的,包藏着兽心。除开肉欲或自残外,别无所择。便是他们的肉欲还是自残。
  这些可怕的生物,还不会变成人类:让他们作厌恶生命之说教罢!让他们离去罢!
  他们是灵魂的痨病者:刚才呱呱堕地,便已开始死亡,他们希求的是厌倦与放弃的学说。
  他们愿意死亡,我们正应当赞成他们的主张!我们切不要复活死者,或损坏了这些活着的棺材。
  如果他们遇见一个病者,或一个老人,甚至于一个尸体,他们立刻说:"生命是被推翻了!"
  但是被推翻的是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仅看见生存之一方面的眼睛。
  他们生活在浓厚的忧郁中,贪着致命的小冒险:他们咬紧牙齿这样等候着。
  或者,他们向糖果伸手,却笑自己的孩子气:他们把生命悬在一片草上,但他们却笑自己还悬在那上面。
  他们的智慧说:"还活着的人是疯狂者;然而我们正是那种疯狂者!这是生命中最大的疯狂!"
  "生命只是痛苦!"——别的人如是说,而这并不是诳语:那么,你们设法停止生活罢!你们停止只是痛苦的生活罢!
  而这是你们的道德的教训:"你应当自杀!你应当把你自己偷去——"
  "淫乐便是罪恶。"——第一批死亡的说教者说。——
  "让我们回避罢,不要生育孩子罢!"
  "生育是劳苦的。"——第二批说。——"为什么还生育呢?人们只生育一些不幸者!"这一批人也是死亡的说教者。
  "怜悯是必要的,"——第三批说。"取去我的所有物罢!
  取去我的本身罢?我与生命的联系将愈少些。"
  如果他们彻底地是怜悯者,他们会使邻人也厌恶生命。为恶——那将是他们的真善。
  但是他们想抛弃生命;如果他们的链索与礼物,更紧地系住了别人,他们怎会顾及呢!——
  而你们,你们的生命是焦灼与苦工:你们不曾疲倦于生命吗?你们不是已经成熟得可以接受死亡的说教了吗?
  你们都喜爱苦工与一切迅捷而新奇之物,——你们对于生命的忍受已经够了,你们的勤劳只是一个自忘的逃遁与意志。
  如果你们对生命有信仰些,你们便不会自弃于当前一刹那。但是你们的内在价值不够,所以你们不能等候,——甚至于也不能偷懒!
  死亡的说教者的声音到处喧哗着,世界充满着那种应当被劝告就死的人。
  或者说世界充满着那种应当被劝告寻求"永生"的人,这于我只是一件事,——只要他们快些走!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战争与战士
  我们不愿意我们最好的仇敌姑息我们,也不愿意我们由衷地热爱着的人们姑息我们。所以,让我告诉你们真话罢!
  作战的兄弟们!我从心之深处爱你们。我是,我一向是你们的同伴;我也是你们的最好的仇敌。所以,让我告诉你们真话罢!
  我不茫然于你们心里的怨恨与妒忌。你们并不是伟大得不知道怨恨妒忌。所以,你们伟大些,莫以这个为可羞罢!
  如果你们不能做知识的圣哲,至少做知识的战士罢。知识的战士是这种神圣性的伴侣与先驱。
  我看到很多的兵;让我看到很多的战士罢!他们的穿著被称为制服。他们蕴藏在内的,该不是"制服"似地一律罢!
  你们应当是那些时时用眼睛寻找仇敌的人,——寻找着你们的仇敌。你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应当第一眼就表示怨恨。
  你们应当寻找你们的仇敌;你们应当作战,为着你们的思想作战!如果你们的思想被克服了,但是你们的忠诚仍当大呼胜利!
  你们应当爱和平为未来战争的一种手段。你们应当爱短期的和平甚于长期的和平。
  我不忠告你们工作,只忠告你们争斗。我不忠告你们和平,只忠告你们胜利。让你们的工作是一个争斗,而你们的和平是一个胜利罢!
  你们说好的主张神圣化战争吗?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勇敢,而不是你们的怜悯,救了许多牺牲者。
  "什么是好的?"你们问。勇敢是好的。让小女孩子们说:
  "美丽而又动人的才是好的。"
  人们指斥你们无心肠;但是你们的心是真实的,而我爱你们那热诚之羞怯。你们为着你们的大潮流而害羞,别人却为着他们的回浪而害羞。
  你们丑吗?兄弟们!就算丑罢!用光荣这丑恶之外套包裹着你们罢!
  当你们的灵魂变伟大了,它也变成为高傲的。你们的崇高之中,有恶。我知道你们。
  高傲者与软弱者在恶里遇着。但是他们不互相了解。我知道你们。
  你们的仇敌应当是可恨的,而不是可轻蔑的。你们应当以仇敌自豪:于是仇敌的成功,也是你们的成功。
  反抗,——这是奴隶之可贵处。你们的可贵之处,却是服从,让你们的命令也是服从罢!
  一个好的战士,不喜欢"我要",而喜欢"你应"。一切你们喜爱之物,你们应当先让别人命令了给你们。
  让你们的对于生命的爱,是你们的对于最高希望的爱罢:
  让你们的最高希望是生命之最高理想罢!
  但是,你们的最高理想,我命令你们罢,——就是这个:
  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
  所以,度着你们的服从与战斗的生活罢!长命又有何意义!哪个战士愿被怜惜呢!
  我不怜惜你们,作战的兄弟们,我从心之深处爱你们!——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新偶像
  兄弟们,别的地方现在还有民族与人群,但这决不是我们这里:我们这里只有国家。
  国家?这是什么?伸长你们的耳朵罢!我将告诉你们:民族怎样死灭的。
  国家是冷酷的怪物中之最冷酷者。他冷酷地说谎;这便是从他口里爬出来的诳语:"我,国家,便是民族。"
  这是一个诳语!凡创造民族而给他们高悬了一个信仰与一个爱的,是创造者;这样,他们为生命服务。
  凡给大多数人埋设陷阱,而称这些陷阱为国家的,是破坏者:他们给民族高悬了一把刀与各种肉欲。
  凡是还有民族的地方,国家是不存在的。他们厌弃国家如一个不祥的人,如一种违反习惯与法律的罪恶。
  我给你们这个标记:每个民族自有它的特殊的善恶之语言:他们邻族不能了解。每个民族从它的习惯与法律里自制了它的语言。
  但是国家用各种善恶之语言说谎;它的话都是诳语:它的一切来自偷窃。
  并且它的一切,都是假的;咬人的它,用偷来的牙齿咬着。它的内脏也是虚伪的。
  善恶之语言的混杂:我给你们这个,做国家的标记。真的,这个标记所指示的是死亡之意志!真的,它招引死亡之说教者!
  多余的人充塞着世间:国家是为这些多余的人而发明的!看它如何吸收着多余的人啊!如何地吞食,咀嚼而消化他们呵!
  "世界上没有伟大于我的:我是上帝发令的手指。"——
  这怪物如是嗥着。跪拜在地下的,不仅是长耳短视的人!
  唉!对于你们,你们这些伟大的灵魂呵,它也向你们低说着它的怕人的诳语!唉!它猜出了这些自愿消费的富有的心!
  真的,它猜透了你们,你们这些旧上帝之胜利者!过去的争斗使你疲倦了,现在你的疲倦投效于新偶像。
  它正想找英雄与荣誉的人做它的左右,这新偶像!它爱取暖于良心的太阳里——这冷酷的怪物!
  如果你们愿意崇拜它,它愿意什么都给你们,这新偶像!
  如是,它买到了你们的道德之光耀与你们的高傲的目光。
  你们将被用作饵,去钓骗那些多余的人!是的,它发明了一个毒计,一个死亡之马,配着神誉之鞍鞯叮当作响!
  是的,它决定了许多人的死亡,一种自夸为生命的死亡:
  真的,对于死亡的说教者,这是一个莫大的劳绩!
  我认出国家是善人恶人都吃毒药的地方;国家是善人恶人都自趋灭亡的地方;国家是大众的慢性的自杀,——被称为"生命"的地方。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偷窃了发明者的工作与智者的宝物:他们称这种偷窃为文明。——但是一切遇到他们,都会变成疾病与祸害!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总是病着;他们吐着他们的肝液,而称这个为报纸。他们自相吞食,却不能互相消化。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愈聚积财物,但因此愈穷些。他们渴求着权力,尤其是权力之柄和多量的钱,这些无能者!
  看他们爬行罢!这些敏捷的猴子!他们互相攀登,而在泥土的深坑中,互相推挤着。
  他们都想走近皇座:这是他们的疯狂,——似乎幸福坐在那里!其实坐在皇座上的常常是泥土,——皇座也常常在泥土里。
  我觉得他们是一些疯人,爬行的猴子与患昏热者。他们的偶像,那冷酷的怪物,已经腐臭了;他们这些偶像之崇拜者,也已经腐臭了。
  兄弟们,你们愿意在他们血口之呼气里和肉欲里窒息吗?
  毋宁破窗而跳出去罢!
  回避恶臭罢!远离了多余的人的偶像崇拜罢!
  回避恶臭罢!远离了这些人肉牺牲的烟雾罢!
  现在,伟大的灵魂还可以在大地上发现自由的生活。现在还有许多地方,隐士们可以独自地或结伴地潜藏着。在那里,沉默的海的气息吹着。
  伟大的灵魂还可以享受自由的生活。真的,一个人的占有物愈少,他也被占有得少些:轻度的贫乏是被祝福的!
  国家消灭了的地方,必要的人才开始存在;必要的人的歌唱,那独一无二的妙曲,才能开始。
  国家消灭了的地方,——看罢,兄弟们!你不看见彩虹与超人之桥吗?——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市场之蝇
  朋友,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我看出你因为大人物的喧闹而昏惑,因为小人们的针刺而受伤了。
  森林与岩石知道庄严地沉默地陪伴着你。再学那你所素爱的长臂的大树吧:它无言地俯在海上倾听着。
  市场开始于孤独停止的地方;市场开始的地方,也开始了大优伶之喧闹与毒蝇之营营。
  在世界上,便是至善之物,如果没有表演者,也不会被重视;群众尊称这些表演者为大人物。
  群众不了解何谓伟大,这不啻说他们不了解何谓创造。但他们对于一切大事业的表演者与优伶,却很能赏识。
  世界围着新价值之发明者而旋转:——它无形地旋转着。群众与荣誉却围着优伶而旋转:世界如是进行着。
  优伶也有精神,却没有精神的自觉。他相信使他获得最好效果的一切,——和使别人信任他的一切!
  明天他将有一个新的信仰,后天一个更新的信仰。他像群众一样,知觉很敏锐,性情不很稳定。
  颠倒是非,——这是他所谓证明。使人昏眩,——这是他所谓说服。他认为血是一切论据之最强者。
  一个真理,如果只能悄悄地诉诸聪耳,他认为是诳语与空话。真的,他只相信在世间闹得很响的上帝!
  市场上充满着像煞有介事的丑角,——而群众正以这些大人物自眩:视他们为当今的主人。
  但是,时间紧逼着他们:所以他们又紧逼着你。他们要你说出"然"或"否"。唉!你想把你的椅子放在然否之间吗?
  啊,真理之情人,不要妒忌这些绝对而忙迫的人罢!真理还从不曾挽过绝对者之臂呢。
  离去这些叫嚣的人,回到你的安全里去罢:只在市场上,一个人才会被"然"与"否"所牵系。
  深井的体认是很慢的:深井必须等候了很久,才知道坠在底下的是什么。
  一切伟大之物,总是远离了市场与荣誉才能发生:新价值之发明者总住在市场与荣誉很远的地方。
  朋友,逃吧,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我看出你全身为毒蝇所伤害。逃到强暴的风吹着的地方去罢!
  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你的生活太接近小物件与可怜虫了。在他们的不可见的报复之前逃去了罢!他们只想向你报仇呢。
  不要伸手去抵抗他们!他们多于恒河沙数,而你的命运不是蝇拍。
  这些小物件与可怜虫是无数的;许多高耸的大厦,曾被雨点与恶草所倾毁。
  你不是石块,可是许多雨点已经滴穿了你。还有许多雨点将会砍分了你,粉碎了你。
  我看出你为毒蝇所疲扰;你身上许多地方伤破流血;然而高傲使你不屑于发怒。
  他们无顾忌地渴求着你的血;那是他们贫血的灵魂之需求,——他们无顾忌地螫咬。
  但是深沉的你,便是轻伤,也使你剧痛;而且当你还没被治好以前,这些毒物又爬上了你的手。
  我知道你太高傲了,不会杀死这些贪食者。但是你得当心;别让你被命定了来担受他们全部的毒恶!
  他们围绕着你营营地赞颂着:他们的赞颂只是对于你的烦扰。他们想亲近你的皮与血。
  他们阿谀你,如阿谀一个上帝或魔鬼;他们向你哀泣,如向一个上帝或魔鬼哀泣。多无聊!他们是一些阿谀者善哭者,而不是别的什么。
  他们对你常是和悦的。但是这是怯懦者的聪明。是的!怯懦者是机智的!
  他们用褊狭的灵魂,思索着你,——他们觉得你总是可疑的!凡令人三思之物,总是可疑的。
  他们因为你的一切道德而惩罚你。在他们的心的深处,他们只愿恕——你的过错。
  你的和善与正直使你说:"他们对于他们卑贱的生存是无辜的。"但是他们的褊狭的灵魂想:"一切伟大的生存是有罪的。"
  纵令你对他们和善,他们却自觉为你所轻蔑;他们以秘密的恶害来报答你的善行。
  你的沉默的高傲总是触忤他们的趣味:当你偶然谦卑得近乎轻佻时,他们便喜欢起来。
  我们从一个人看出了什么,我们同时使那东西在那人身上燃烧起来。所以远避了小人吧!
  他们在你前面,自觉渺小,他们的卑贱因为反抗你,而燃烧成为不可看见的报复。
  你不觉得当你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沉默起来吗?你不看出他们的力量离弃他们,如烟之离开将死的火吗?
  是的,朋友,你引起你的邻人们的良心上的自责:因为他们与你是不相配的。所以他们恨你而想吸你的血。
  你的邻人永是一些毒蝇;你的伟大——它应使他们更毒,更像蝇。
  朋友,逃到你的孤独里去罢!逃到那强暴的风吹着的孤独里去罢!你的命运不是一个蝇拍。——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禁欲
  我爱森林。城市里是不良于生活的;在那里,肉欲者太多了。
  跌在一个谋杀者的手里,不是比跌在一个肉欲的妇人的梦里好些吗?
  请看这些男子吧:他们的眼睛说明着这个,——他们不晓得大地上还有胜于享受一个妇人的事。
  他们的灵魂深处满着污泥;多不幸,他们的污泥也还有精神呢!
  让你们至少应当完全得如兽类一样罢!但是兽类也有天真。
  我忠告你们扑灭本能吗?我只忠告你们要保持本能之无邪。
  我忠告你们禁欲吗?禁欲对于一部分人是一种道德,对于另外许多人却几乎是一种罪恶。
  不错,后一种人是能自制的:但是肉欲之大妒忌地从他们的行事里反映出来。
  便是在他们的道德之顶点与冷静的灵魂里,这兽也附随着他们,而使之不安。
  当这肉欲之犬得不到一块肉时,它会如何地用善和爱的态度,讨乞一块精神呵!
  你们爱悲剧和一切伤心的事吗?但是我不能信任你们那肉欲之犬。
  我认为你们的眼睛太残酷,而你们肉欲地侦视着受苦者。
  你们的淫乐不是化装着而自称为怜悯吗?
  我给你们这个譬喻:欲驱逐魔鬼而入手于道的人,不在少数。
  如果禁欲引起痛苦,禁欲是应当被抛弃的;否则禁欲会变成地狱之路,——换言之,灵魂之污秽与肉欲。
  我说着不洁的事吗?我觉得这并不是最坏的事。
  求知者之不愿跃入真理之水里去,是因为真理之浅薄而不是因为真理之不洁。
  真的,许多人本质上就是贞恒的:他们的心较柔和些。他们比你们笑得好些,频繁些。
  他们也笑禁欲,他们问:"禁欲是什么?
  禁欲不是疯狂吗?但是这种疯狂来就我们,而不是我们去就它。
  我们把心与屋献给这客人:现在他住我们这里,——让他随心所欲地久留着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朋友
  "我身边总有一个人是多余的。"——隐士如是想。"总是一个,——这终会变成两个的!"
  我与我自己常在太热烈的会话中:假若没有一个朋友,我怎能忍受呢?
  朋友之于隐士,永远是一个第三者:第三者是阻碍两个人的会谈不致沉到深处的浮木。
  唉!隐士们的深处多了。所以他们希求一个朋友,时时引他们上升。
  我们信任别人的地方,正显示出我们愿自信而未能的地方。我们对于朋友的希求泄漏了我们的弱点。
  一个人常常用爱来越过妒忌。他常常进攻而自树仇敌,目的在隐匿自己的可中伤之处。
  "你至少做我的仇敌吧!"——真正的崇敬说,它不敢要求友谊。
  如果一个人需要朋友,他必须愿意为朋友作战:因之,为着作战,他必须具有做仇敌的能耐。
  我们应当敬重我们朋友身上的仇敌。你能十分接近你的朋友而毫不冒犯他吗?
  你的朋友应当是你的最好的仇敌。当你抵抗他时,你应当最接近他的心。
  你不愿意在你的朋友之前穿上衣服吗?你向你的朋友显露你的真相,算是对于他的崇敬吗?无怪他诅咒你坠入魔道去!
  谁不知隐匿自己,徒使别人憎怒:所以你们更应当畏惧裸体!是的,如果你们是神,你们便可以因穿衣服而羞惭。
  为着你的朋友,你愈装饰愈好:因为你应当是他的射向超人之箭与希望。
  你为着想认识你的朋友的真相,你曾看见过他睡觉时的形貌吗?他的形貌到底是怎样的?那是照在粗糙不完全的镜里的你自己的尊容。
  你曾看见过你的朋友睡觉吗?你因他那形貌而懊丧吗?
  啊,朋友,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
  朋友应当是善于忖度而善于沉默的专家:你不必希望看见一切。你的梦应当把你的朋友醒着的行事告诉你。
  你的同情应当也是一个忖度:你才知道你的朋友愿否接受你的同情。也许他喜欢你的不动情的眼睛和板着面孔的漠视呢。
  对于朋友的同情应当被藏在一个可以折断牙齿的硬壳里;这样,它才充满着体贴与甜蜜。
  你能提供朋友以孤独与新鲜空气,面包与药品吗?许多人不能自除链索,却是朋友之救主。
  你是一个奴隶吗?那么,你不能做朋友。你是一个暴君吗?那么,你不能有朋友。
  很久以来,妇人身上藏着一个奴隶与一个暴君。所以妇人不解友谊:她只解爱情。
  在爱情里的妇人对于她不爱的一切常有偏见与盲断。便在妇人的自觉的爱情里,光明之旁,常有暴变,闪电与黑夜。
  妇人还不能了解友谊:他们永是猫儿,鸟儿。或者作最好的说法,是牝牛。
  妇人还不能了解友谊。但是,告诉我,你们这些男子,谁又了解友谊呢?
  呵!可怜的男子呵!诅咒你们灵魂的贫乏与贪吝吧!你们给朋友的,只是我给仇敌的;而我不因此更穷些。
  伙伴关系是有了;还须有友谊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三卷

一千零一个目的
  查拉斯图拉曾看过许多地方许多民族:他发现了许多民族的善与恶。在世界上,查拉斯图拉没发现比善与恶更伟大些的权力。
  任何民族不判断价值,便不能生存;如果它要自存,它判断的标准,应当与邻族的不同。
  许多事物被此民族称为善的,彼民族却认为可耻而加以轻蔑:这是我发现的。我还发现在这里被斥为恶的,在那里却穿着荣誉之紫袍。
  一个人决不能了解他的邻人:他的灵魂常常因邻人之疯狂与恶劣而奇诧。
  一个价值表高悬在每个民族的上面。看吧!那是它的征克的纪录;看吧!那是它的权力意志的呼声。
  一切它觉得不易成功之物,是可赞颂的;必要的艰难的便是善;那稀少而最费力之物,能够拯救大不幸的,——便被称为神圣的。
  那使它统治,克服而光耀的,激起邻人的恐怖与妒忌的:它认为这物件是万物中的最高者最先者,万物之衡量与意义。
  真的,我的兄弟,你如果已经认清了一个民族的需要,土地、天空与四邻;你就会猜知它的胜利的原理,就会晓得它为什么从那个梯子达到的希望。
  "你应当常常第一,而超越别人:除朋友外,你的妒忌的灵魂,不应再爱任何人。"——这使一个希腊人的灵魂激动:
  于是他走上伟大之路。
  "说真话而熟谙弓箭之使用。"——这句话是我的名字所出自的民族认为珍贵难行的,——这名字之于我亦是亲爱而任重。
  "崇敬父母,而顺从他们,直到灵魂之最深处。"别一个民族高悬了这征克的纪录而强盛不衰。
  "保守忠信;为着忠信,便因险事恶事,而流血或牺牲荣誉,亦所不惜。"另一个民族用这教训,超越了自己,因此获得伟大的无穷的希望。
  真的,善与恶是人类自制的。真的,善恶不是取来的,也不是发现的,也不是如天上的声音一样降下来的。
  人类为着自存,给万物以价值。——他们创造了万物之意义,一个人类的意义。所以他们自称"人"。换言之,估价者。
  估价便是创造:你们这些创造者,听吧!估价便是一切被估价之物中的珍宝。
  估价,然后有价值:没有估价,生存之核桃只是一个空壳。你们这些创造者,听吧!
  价值的变换,——那便是创造者的变换。创造者必常破坏。
  创造者起初是民族,接着才是个人;真的,个人还只是最初的创造。
  从前,民族把善之表高悬着。希求统治之爱与希求服从之爱同创造了这种表。
  人群的快乐,先于"我"的快乐:当公正还是指人群而言的时候,"我"只能说是背公了。
  真的,狡狯的无爱的"我",在大多数人的利益里找寻个人的利益;它不是人群的起源,而是人群的没落。
  热爱者与创造者,——他们向来创造善恶。爱火与怒火在一切道德里燃烧着。
  查拉斯图拉曾看过许多地方许多民族:在大地上,他没发现比热爱者的工作更伟大些的权力:善恶便是这工作的名称。
  真的,这毁誉的权力实是一个怪物。告诉我,兄弟们,谁替我克服它呢?谁把一条链索套在这兽的千个颈项上呢?
  直到如今,我们曾有一千个目的,因为有一千个民族。但是套在一千个颈项上的链索与一个唯一无二的目的却还没有;人类还没有目的呢。
  但是,告诉我,兄弟们:如果人类没有目的,那也就没有——人类吧?——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爱邻
  你们忙着交好你们的邻人,你们为着这个使用美丽的词句。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的爱邻,只是你们的错误的自爱。
  你们访问邻人以逃避自己,想把爱邻当成一种道德:但是我看透了你们这种"利他"。
  "你"老于"我";"你"是被神圣化了的,而"我"不曾:
  所以一个人忙着交好他的邻人。
  我忠告你们爱邻吗?我毋宁是忠告你们逃避邻人而爱远人吧!
  爱远人,爱来者,高于爱邻;我认为对于事物与幻影的爱,高于对于人类的爱。
  我的兄弟,这走在你前面的幻影,美丽于你;为什么你不把你的肉与骨给它呢?可是你害怕,你逃到邻家去。
  你们不能忍受自己,你们不十分疼爱自己:所以你们想用爱去诱惑邻人,而以他的错误自饰。
  我希望你们不能忍受任何邻人与邻人之邻人;那时候,你们不得不自己创造一个朋友和他的横溢的心。
  当你们想自颂时,你们找来一个证人;如果你们能诱惑他,使他心里称赞你们的时候,你们心里也称赞自己起来。
  诳语者不仅是故作不知的人,尤其是不知故作知的人。你们在交际场合中这样说着自己,欺骗你们的邻人。
  疯者如是说:"人群的交际损伤一个人的特性,尤其是对于全无特性的人。"
  这个人之赴邻家,目的在寻找自己。那个人赴邻家,目的在想忘却自己。你们的错误的自爱,使你们的孤独成为一个牢狱。
  远人却因你们这种爱邻而偿付重价;当你们已是五个人在一起时,常有第六人要死。
  我也不喜欢你们那些节庆:我发现了太多的优伶,便是观众的行动,也如戏子。
  我不教你们爱邻而教你们交友。让朋友是你们的地上的佳节与超人的预感吧。
  我把朋友与他的横溢的心教你们。如果你们想被横溢的心所爱,你们应当知道成为海绵。
  我以藏着完成了的世界,善的外壳的朋友教你们,——
  这创造性的朋友,常常献赠一个已完成了的世界。
  世界曾为他展开,又自卷起来。像由恶演变为善,由偶然演变为目的一样。
  让将来和最远之物成为你的今日的动机吧:你应当爱你的朋友身上的超人,作为你存在的理由。
  兄弟们,我不忠告你们爱邻:我忠告你们爱远人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著名的智者
  一切著名的智者啊,你们的服务是为人民和它的迷
  信,——而不是为真理!正因为这个,人民敬重你们。
  同样地,人民容忍了你们的不信仰,因为这只是人民的一个笑柄与一种诈术。犹如主人让奴隶们自由,而以他们的放肆为乐。
  人民所恨恶的,如狗恨狼一般的,是自由思想者,禁锢之仇敌,那不肯崇拜而住在森林里的人。
  把他从他的隐居驱逐出来,——这是人民所谓"正义之意义"!他们常常激怒最凶恶的犬去咬他。
  所以,"人民所在,即真理所在!唉,寻找真理的人是被诅咒的!"这是常常听到的话。
  啊,著名的智者啊,你们曾合法化人民的崇敬:你们称这个为真理的意志!
  你们的心常常自说:"我自人民中来,上帝之声音也从那里来。"
  你们忍耐地狡狯地驴似地常常是人民之辩护者。
  很多权力者为着交好人民,常在他们的马前驾上一个小驴,一个著名的智者。
  著名的智者啊,我现在要你们完全脱去你们的狮皮!——
  有斑点的野兽之皮,和研究者探险者征服者之乱发!
  唉,假若我尝试相信你们是求真的,那我得先看见你们粉碎了你们的崇敬之意志。
  那个粉碎了崇敬之意志,而往无上帝之沙漠去的人,才是求真者。
  在太阳炙热了的黄沙里,他自然也渴望着富于泉水的,浓绿庇荫着生命的岛。
  但是,他的干渴并不能说服他,使他成为安适者之一:因为绿洲所在,也是偶像所在。
  挨饿的、凶暴的、孤独的、无上帝的:狮之意志自愿如此。
  抛去了奴隶的快乐,自拔于上帝与一切崇拜,伟大的,孤独的,不知道畏惧而使人生畏,这是求真者之意志。
  求真者,自由思想者,常常是沙漠之主人似地,生活在沙漠里。在城市中,居住着著名的智者与肉食者,——负重的兽。
  因为他们如驴子一般推挽着——人民之车!
  我决不因此责怪他们:虽然他们的车具放着金光,他们仍然是仆役和驾在车前的兽。
  他们常常是很好的无惭于薪俸的仆役。因为道德如是说:"如果你必得做仆役,找寻那个你的服务最能帮助的人罢!
  你主人的精神与道德,要因为你的服务而增进:你也跟着他的精神与道德而增进!"
  真的,著名的智者啊,你们这些人民之仆役啊!你们跟着人民之精神与道德而增进,——人民也因你们而增进!我认为这是你们的荣誉!
  但是你们纵有你们的道德,你们仍然是人民,短视的人民,——不了解什么是精神的人民!
  精神是生命之自割:生命因痛苦而增长知识。——你已经知道这个了吗?
  精神之幸福是在做被眼泪所涂抹,而被神圣化为火祭之牺牲。——你已经知道这个了吗?
  盲者之盲和他的踌躇与摸索,正证明他所望见的太阳之权力。——你已经知道这个了吗?
  求知者应当和山在一起学着建筑!精神移山,只是小事。——你已经知道这个了吗?
  你们仅看见精神的火花,但不知道精神是怎样一块铁砧和它的铁锤之残酷!
  真的,你们不知道精神的高傲!但是如果精神的谦卑想说话,你们更会不能容忍!
  你们还不曾能把你们的精神抛在雪的深谷里,因为你们还不够热!同样地,你们也不知道从它的凉爽里得到快乐。
  但是我觉得在无论那方面,你们使自己太和精神亲昵了些;你们常把智慧做成坏诗人的医院与避难所。
  你们不是鹰,所以你不曾经验过精神恐慌时的快乐,不是鸟儿的人,不应在深谷上筑巢。
  我觉得你们是半温的:但是一切深邃的知识,寒冷地流动着。精神之内泉是冰冷的:对于热手与劳动者却很舒服。
  著名的智者啊,你们可敬地严肃地挺直地站在我面前!——你们不会被强风或强烈的意志所推动。
  你们从未看见一个被怒风涨作圆形的帆战栗地走过海上吗?
  我的智慧帆似地被精神所怒撼,航过海上,——我的野性的智慧!
  但是著名的智者啊,你们这些人民之仆役啊,——你们怎能和我同去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夜之歌
  夜已到来:现在喷泉之声音响得愈高了。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喷泉。
  夜已到来:现在爱人之歌醒了。而我的灵魂也是一首爱人之歌。
  我身上有一件从未平静过,也不能平静的东西;它想高喊起来。我身上有一个爱的渴望,它正说着爱的言语。
  我是光:唉,我真希望我是夜呢!我被光围绕着,这正是我的孤独啊!
  唉,我希望我是阴影与黑暗呢!我会怎样地在光之乳房上解我的渴啊!
  一闪一闪的小星,天上放光的虫啊,我愿祝福你们,而被你们的光之礼物所祝福。
  但是,我生活在自己的光里,我吸回从我爆烈出来的火焰。
  我不曾尝过取得者之快乐;我常常梦想:偷窃应比取得更为甜蜜。
  我的贫困便是我两手之不停的给与;我的妒忌便是我常看见期待的眼睛和渴望之星夜。
  啊,给与者之不幸啊!我的太阳之偏食啊!希求渴望之渴望啊!满足中极度的饥饿啊!
  他们取得我的给与:但是,我是否接触到他们的灵魂呢?授受之间,有一个深谷;而最小的深谷是最后被架上桥的。
  一种饥饿发生于我的美里。我想伤害我照耀着的人们;我想抢掠我曾给与赠品的人们:——我如此地想作恶事。
  当别人想握我的手的时候,我却缩回我已伸出的手;我迟疑着,如急倾的瀑布迟疑一样;——我如此地想作恶事!
  我的丰富沉思着这种报复;我的孤独诞生了这种恶念。
  我给与时的幸福因给与而死去;我的道德已经厌倦了它自己的丰满!
  常常给与的人有失去羞涩的危险;因为这人的心与手,终于会因分赠而生出一层硬厚的皮。
  我的眼睛不再为请求者之羞惭而流泪;我的手皮变成硬厚的,不能感觉到受施者的手之战栗。
  我的眼泪和我的心之柔嫩何往了呢?啊,给与者之寂寞啊!发光者之沉默啊!
  许多太阳在空间绕行着:它们的光向一切黑暗之物说话。——但是对于我,它们却沉默着。
  啊,这是光对于其他发光的一切之恨恶:它毫无怜悯地继续着它的前进。
  每一个太阳对于其他发光的一切,都是由衷地不公平;对于其他太阳是冷酷:——它如此地继续着它的前进。
  太阳们循着它们的轨道大风暴似地飞进:那是它们的旅行。它们遵从着它们的不可阻挠的意志:那是它们的冷酷。
  啊,只有你们,黑暗的夜间之物啊,从光取得了你们的温热!啊,只有你们,在光之胸前吸饮安慰的乳汁!
  唉,冰围着我;我的手接触着冰而发烧!唉,我渴,而我的渴是一种希求你们的渴之渴!
  夜已到来:唉,为什么我不得不是光呢!而渴求着黑暗呢!而孤独呢!
  夜已到来:现在我的渴望泉似地喷射着,——它要高喊。
  夜已到来:现在喷泉之声音响得愈高了。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喷泉。
  夜已到来:现在爱人之歌醒了。而我的灵魂也是一首爱人之歌。——
  查拉斯图拉如是歌唱。
跳舞之歌
  某个黄昏时候,查拉斯图拉和弟子们穿过森林;他们找寻泉水,而走到一个树木环绕的绿草场上。在那里,一些少女跳舞着。她们认出了查拉斯图拉,便停止了跳舞;但是,查拉斯图拉友好地走近她们,向她们说:
  "可爱的少女啊,别停止了你们的跳舞罢!来到此地的人,决不是一个不祥的败兴者,也决不是少女的仇敌。
  我是在魔鬼前的上帝之辩护者:而那魔鬼便是严重的精神。轻盈的少女啊!我怎会是神圣的跳舞和处女的美脚踝的仇敌呢?
  不错,我是一个暗树之森林与夜间:但是不怕黑暗的人,会在我的柏树下找到玫瑰盛开的小径。
  他也可以找到那处女们最爱的小神,沉默地闭了眼睛在泉边休息着。
  真的,这懒骨竟在白昼沉睡了!他曾想捉到很多的蝴蝶吗?
  美丽的少女啊,如果我稍稍责训这小上帝,别对我生气罢!他也许哭喊起来;——但是即使他哭着,他随时可以笑的!
  他应当两眼含泪地向你们请求一个跳舞;而我将用一首歌伴和着:
  这是一首跳舞之歌,对于我的最大最强的魔鬼,被称为世界之主人的严重的精神唱出一个讽刺。"——
  这便是邱比特和少女们共舞时,查拉斯图拉唱的:
  "啊,生命!最近我曾凝视过你的眼睛。我似乎掉落在不可测知的深处一样。
  但是,你的金钩把我拉引上来;你因为我说你不可测知而讥笑我了。'一切鱼类都如是说。'你道;'它们自己无法测知之物,便认为不可测知。
  但我是多变的野性的,我完全是一个妇人,而不是一个有德的妇人:
  虽然你们男子称我为深沉的,忠实的,永恒的,神秘的。
  你们男子常把自己的道德赋与我们;——唉,你们这些有德者!'
  它曾这样笑过,这不可置信的;但是当它自谤时,我决不相信它和它的笑。
  一天,我和我的野性的智慧秘密谈话,它向我怒着说:
  '你要生命,渴求生命,而爱生命,所以你赞颂它!'
  我几乎对它作了一个无情的答复,而把真理告诉了这寻衅者;当我们把真理告诉自己的智慧,那便是最无情的答复。
  一切事物对于我们三个是这样对立着。在我的内心里,我只爱生命。——真的,我恨它时我最爱它!
  但是如果我喜欢智慧,或竟太喜欢它些:那因为它太使我联想到生命了!
  智慧也有生命之眼睛与笑,甚至还有生命之金钩:它俩如此相肖,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一天,生命曾问我:'智慧,它到底是谁'——我忙答道:
  '唉!是的!智慧!
  人们狂热地追求它,而不能获得满足,人们只能隔着面网看它,只能伸出手指穿过网孔去把握它。
  它美丽吗?我怎能知道!但是最有经验的鱼,还不免吞咬它的诱饵。
  它是多变而因执的;我曾见它紧咬着唇,反梳着头发。
  它也许是恶劣而虚伪的,它也许完全是一个妇人:但是当它自谤时,它的诱惑性最大。'
  我说完以后,生命闭着眼睛狡狯地笑了。'你讲的到底是谁呢?'它问。'也许是我罢?
  即令你不错,——但是你竟能当着我,说这样的话吗!现在说说你自己的智慧罢!'
  唉,亲爱的生命!你于是再张开你的眼睛,我又似乎掉落在不可测知的深处一样。"——
  查拉斯图拉如是歌唱。但是当跳舞已完,少女们别去以后,他悲哀起来。
  "太阳早已西匿了。"他终于说;"草场上润湿起来,森林里吹来一阵冷气。
  一个不可知之物在我旁边沉思地凝视着我。怎样!查拉斯图拉还生存着吗?
  为什么而生存呢?什么好处呢?凭什么生活呢?什么方向呢?何处呢?如何生活呢?
  继续生活着,不是疯狂吗?——
  唉,朋友们,这是黄昏在我身上诘问,原谅我的悲哀罢!
  黄昏已经到来:原谅我,黄昏已经来到了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坟茔之歌
  "那里是坟茔之岛,沉默的地方;那里也是我青春之坟茔所在,我要带一个常绿的花绳做成的生命之圈往那里去。"
  我心中计算已定,我便航过了海。——
  啊,你们,我的青春之形像与幻象啊!啊,你们,爱之眼波,你们,神圣的刹那啊!你们消逝得多快啊!现在我思念着你们,如我的亲爱的死者一样。
  我的最亲爱的死者啊,一种安慰心灵的,激动泪泉的香气,从你们那里飘来。真的,它使孤独的航海者战栗而舒畅。
  我还是最富的,最被妒忌的,——我这最孤独者!因为我曾占有过你们,你们还占有着我:告诉我,这树上的金苹果,可曾为别人像为我一样地落下过呢?
  我还是你们的爱之遗产和继承者。啊,我的最亲爱的,我为纪念你们,开出一阵多色的野生的道德!
  啊,珍异而被祝福的奇物啊,我们是生来应当在一起的;你们走近我和我的渴望时,不像畏怯的鸟,——而像有信任的人走近有信任的人!
  是的,像我一样,你们也是忠实和爱之永恒做成的。难道现在我得因你们的不忠实另称你们一个名字吗?神圣的眼波和刹那啊:我还不曾学过别的名字呢。
  真的,消逝者啊,你们死灭得太快了!但是,你们不曾逃避我,我也不曾逃避你们:我们之于我们互相的不忠实是无罪的。
  我的希望之鸟啊,他们为着杀我而缢死了你们!是的,恶总是向我的最亲爱的你们射箭,——以贯穿我的心!
  而它已经中的!因为你们永是我的最亲爱的,我的占有物与占有者:所以你们不得不早夭速死了!
  他们向我最易受伤的地方,向你们这些娇嫩而如一瞥即逝之笑的,射出了他们的箭!
  但是,我要向我的仇敌说:杀人罪比起你们对我所做的,又算什么大事呢!
  你们对我所作的恶,甚于一个杀人罪;你们夺去了我的不可补偿的:——我向你们如是说。
  杀人的歌者,恶之工具,最无辜的你啊!我已经准备作一个最好的跳舞,而你的音调屠杀了我的狂热!
  只有跳舞能使我说出最高贵之物的象征:——但是,现在,这最高的象征不曾被我的四肢说出!
  我的最高希望,终于不曾被启示!我的青春之一切幻象与一切安慰都死了!
  我怎样忍受了这一切呢?我怎样担受了克服了这些创伤呢?我的灵魂怎样从那些坟茔里又出来了呢?
  是的,我有一件不致受伤之物,一件裂开岩石的不能埋没之物:这便是我的意志。它沉默地不变地经过许多年岁。
  我的老意志,它用我的腿迈步着;它的本性是无情的,不致受伤的。
  只有脚跟上,我才有受伤的可能。你,我的忍耐的意志啊,你永远不变地存在着!你已经从一切坟茔里找到出路了!
  你身上还有我的未实现的青春;你像生命与青春似地充满着希望,坐在坟茔的黄色的废丘上。
  是的,你永是我的一切坟茔之破坏者:我的意志,我敬礼你!只是坟茔所在的地方,才有复活。
  查拉斯图拉如是歌唱。
自我超越
  大智者,你们称推动你们,燃烧你们的是"求真之意志"吗?
  我却称你们那意志为理解一切之意志!
  你们想使存在的一切成为可理解的:因为你们很有理由地怀疑着:这一切早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存在的一切都得屈服于你们!你们的意志要如是。
  它应当恭敬而服从着精神,如精神之镜子与形象。
  大智者啊,这是你们整个的意志,你们的权力意志;便是你们谈说善恶和判断价值的时候也是如此。
  你们想创造一个你们可以对着下跪的世界:这是你们最后的希望与最后的陶醉。
  不错,愚昧者、民众,——像一条推送着小船的河:在这小船里,价值之判断戴着面具庄严地坐着。
  你们曾把你们的意志与价值放在演变之河里浮着;在民众认为是善与恶的东西里,我看出一个老的权力意志。
  啊,大智者,你们把这样的客人放在小船上,而用奢侈的装饰品与骄傲的名称打扮了他们,——你们和你们的统治的意志!
  现在这条河推送着你们的小船前进:这河必须载着它。被冲破的波浪尽管白沫四溅地怒抗着船底,那有什么重要呢!
  啊,大智者,你们的危险和你们的善恶之终结不是这条河,而是你们的意志,权力意志,——不竭的创造性的生命意志。
  但是,为使你们了解的我善恶之说教,我先把我的关于生命之说教与生物本性之说教告诉你们。
  我曾因为考察生物之本性,而在大大小小的路上跟随它们,追逐它们。
  我在百面的镜里,捉住了生命之目光,使它不开口的时候,眼睛可以向我说话。而它的眼睛确曾说话。
  无论哪里,我发见了生物,我便听到关于服从的话,一切生物必得服从。
  而这是第二件事:不解服从自己的人,便受别人的命令。
  这是生物的本性。
  而我听到的第三件事是:命令难于服从。不仅因为命令者掮着一切服从者之重负,而这重负也许压扁了他:——
  而且我看出一切命令是尝试与冒险;当生物发出命令的时候,他便冒着生命之危险。
  是的,即当他命令自己的时候,他也得付与这命令以代价。他必得成为自己的法律之法官,报复者与牺牲。
  这是为何缘故呢?我曾自问。使生物服从或命令,而命令时也服从的是什么呢?
  大智者啊,倾听我的话罢!严格地考察:我是否已经进到生命的核心里,直达了它的深处!
  无论何地我找到生物,我便找到权力意志;便在服从者之意志里,我也找到了做主人的意志。
  弱者之意志说服了弱者,使他为强者执役;同时这意志也想成为更弱者的主人。这是他不愿被剥夺的唯一快乐。
  弱者屈服于强者,以取得统治更弱者的快乐:同样的,弱者屈服于他的权力意志,而为权力冒着生命的危险。
  冒险与生命之孤注便是强的牺牲。
  牺牲、服务与爱之眼波所在的地方,便也是做主人的意志。弱者取暗道潜入强者之堡寨和心里,——而盗去权力。生命自己曾向我说出这秘密。"看罢,"它说,"我是必得常常超越自己的。"
  不错,你们称这个为创造的意志,或是达到目的的,往较高较远较复杂去的冲动;但是这只是一件事,同一个秘密。
  我宁死去,不愿放弃这唯一之物;真的,只要有没落和树叶飞坠的地方,便有为权力而牺牲的生命!
  我必得成为争斗,演变目的和目的之反面:唉,谁猜出了我的意志,必也猜出了它遵循着的弯曲的途径!
  无论我创造的是什么,而我又如何地喜爱它,——我不久便成为它的对手与我的爱之对手:我的意志要我如是。
  便是你这求知者,只是我的意志之小路与足迹:真的,我的权力意志也跟在你的求真之意志的后面!
  谁谈说着"求存之意志",便是不曾找到真理:那意志——
  是没有的!
  因为不存在的不能有意志。但是,已存在的何能还追求着存在呢!
  只是生命所在的地方,即有意志:但是这意志不是求生之意志,——我郑重地告诉你——而是权力意志!
  许多东西是被生物视为高于生命的;这种辨别就是权力意志的作用!
  这是生命一天给我的教训:啊,大智者,我用这教训解透了你们心里的迷。
  真的,我告诉你们:不灭的长存的善与恶,——那是不存在的!依着它们的本性,善与恶必得常常超越自己。
  你们这些评价者,用价值与善恶之程式施行你们的权力:那里面有你们的秘密的爱与你们的灵魂之光明,战栗与泛溢。
  但是从你们的估价里,长出一个较强的权力,一个新的自我超越:它啄破蛋与蛋壳。
  真的,谁不得不创造善恶,便不得不先破坏,先打碎价值。
  所以,最大的恶也是最大的善的一部份:但是这是创造性的善。——
  让我们谈论着罢,大智者啊,虽然谈论是一件不好的事。
  但是沉默是更不好的;一切不被说出的真理变成毒药。
  让真理破碎了可破碎的一切罢!——须建的房屋多着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高尚的人
  我的海底是平静的:谁猜到它藏着希奇的怪物呢!
  我的深度是不变的:但是它的浮泳着的谜与笑发着光亮。
  我今天遇着一个高尚而严肃的人,精神之忏悔者:啊,我的灵魂如何地笑他的丑陋啊!
  他胸部高挺,如吸气似的,沉默地站着,这高尚的人。
  他悬了许多可怕的真理,那是他的猎获物,他穿了破烂的华美的衣服;我看见他有许多刺,——却没有一朵玫瑰。
  他还不曾学到笑与美。这猎者忧郁地从知识之森林里回来。
  他刚和野兽斗过:但他的严肃里,还有一个野兽。——
  一个未被克服的野兽。
  他站着像一个将跃的虎;但是我不喜欢那些紧张的灵魂;
  也厌恶它们讳言一切的态度。
  朋友们,你们告诉我"趣味是不宜讨论的吗"?但是,整个的生命是趣味之争斗!
  趣味同时是重量,天平与权者。生物想生存却不为重量,天平与权者而争斗是不幸的!
  这高尚的人,如果他开始厌倦于他的高尚:那时候他的美才会开始;——只有那时候,我才愿喜欢他,才觉得他合我的趣味。
  直到他背弃了他自己的时候,他才能跳过他的暗影,——真的,而跳入他的太阳里。
  他坐在阴处太久了,这精神之忏悔者已经双颊灰白了;他几乎在期待中饿死。
  他的眼睛里还有轻蔑,他的双唇藏着厌倦。不错,他现在休息着,但还不是在太阳底下。
  他应当像牛一样;他的幸福应当有泥土气息,而不是对于大地的轻蔑。
  我愿看见他如一头在犁前喘叫的白牛,它的喘叫应当赞颂大地的一切。
  他面部还是黑的;他的手之影子遮住了它。他的目光的意义还被掩在阴处。
  他的行为还是遮着他自己的阴影;行为遮暗了行为者。他还不曾克服他的行为。
  真的,我很喜欢的牛似的颈背;但是我愿也看见天使似的眼睛。
  他应当忘却他的英雄之意志:他应当不仅是一个高尚的人,而且是一个高举的人:——以太应当可以高举他,这无意志的人!
  他曾克服过怪物,他曾解决过谜。但是他应当赎救他的怪物与谜,而使它们成为神圣的孩子。
  他的知识还不曾学会微笑,也不曾学会无妒忌;他的热情之流还不曾在美里平静过。
  真的,他的热望不应停顿而沉没在满足里,而应在美里!
  怜悯属于伟大的人之慷慨。
  手臂放在头上:英雄应当如此休息;应当如此克服他的休息。
  美正是英雄的最难的事。一切热烈的意志不能抓到美。
  多一点,少一点:在这里已算过分了,在这里已算是太利害了。
  高尚的人啊,松懈了的筋肉,无鞍鞯的意志;这是你们最难的事!
  当权力变成怜悯的,而下降到可见的地方,我称这种俯就为美。
  我向你这权力者热烈地要求美,甚至其他任何人。让你的善良是你最后的自我胜利罢。
  我相信你能作各种的恶:所以我希望你为善。
  真的,我常笑那些因跛腿而自称为善良的弱者!
  你应当仿效柱之道德:它愈升高,愈美丽而精巧;但是它的内在的抵抗力愈强大。
  是的,高尚的人啊,有一天你会美丽起来,而拿着镜子照你自己的美。
  那时候你的灵魂因神圣的希望而激动起来;你的虚荣之中有崇拜!
  这是灵魂的秘密:英雄抛弃了灵魂以后,在梦里——超英雄走近着他。——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文化之邦
  我在未来里飞得太远了:一种恐惧抓住了我。
  我望望四方,看啊!只有时间是我的唯一的同代者。
  于是我回转身向后逃遁,——我加速地飞着。今日之人呀,因此我到了你们这里,我到了文化之邦。
  我第一次用适宜的眼光与热诚的希望来访问你们:真的,我带着渴望的心来的。
  但是以后怎样呢?虽然我恐惧,——我忍不住笑起来!我的眼睛从不曾看见过这种涂彩之物。
  我不停地笑,同时我的腿和我的心还战栗着:"这里竟是一切颜料罐之家乡"——我说。
  今日之人啊,你们的面孔与四肢被耀目的颜色涂成各种样式,我骇怪地看见你们坐在那里!
  你们四周有五十面镜子,阿谀而反映着你们这颜色之戏!
  今日之人啊,任何好的面具,不会胜于你们自己的尊容!
  谁能认出你们呢?
  你们身上原涂着过去的记号,又盖上了新的记号:这样,一切识密码者不能解释你们!
  即令有人会考查内脏:但是你们能使谁相信你们还有内脏呢!你们似乎是颜料与胶纸片塑成的。
  各个时代与各种人民都隔着你们的面罩混杂地偷看着:
  一切习惯与一切信仰从你们的手势里混杂地谈说着。
  谁除去了你们的面罩、包布、颜色与手势,便会在他面前看到一个可以吓鸟之物。
  真的,我就是一个被吓的鸟儿,曾见过你们的无颜色的裸体;当这骨骼向我秋波频注时,我忙逃了。
  我宁愿在地狱里和过去的幽灵一同作工!——因为地狱里的住民还比你们有内容些!
  今日之人啊,我的内心的痛苦是:既不能忍受你们的裸体,又不能忍受你们的穿著!
  真的,未来的不可知的焦急和一切使迷路的鸟战栗之物,都比你们的"实在",使人安心些自在些。
  因为你们如是说:"我们完全是实在的,无信仰,也无迷信。"这样,你们塞满自己的口,而并没有吞咽的咽喉。
  你们这些着色的人啊,你们怎能信仰呢?——你们是一切信仰之图画!
  你们是信仰之行动着的驳论和思想之四肢的脱节。你们这些实在者,我称你们为不可信者!
  一切时代在你们的精神里互相詈骂;一切时期之梦想与闲谈远比你们的醒着的理智更实在。
  你们是不生育的:所以你们缺乏信仰。生而创造者总有他的真实的梦与星球的信号。——他信仰着信仰!
  你们是半掩的门,掘坟穴的工人等候在外面。你们的实在便是"一切值得死灭"。——
  啊,不孕的人们,活着的骸骨啊,你们在我面前站着。你们中间必定也有能够自知的人。
  他说:"当我熟睡的时候,也许上帝盗去了我什么东西罢?
  真的,那很够制造一个妇人的材料!
  我肋骨之贫瘦是奇特的!"许多今日之人如是说。
  真的,今日之人啊,你使我发笑了!尤其是你们自己觉得惊诧的时候!
  如果我不能笑你们的自惊,而不得不吸千你们杯里的作呕的液体,我真是不幸的!
  但是我轻轻地载着你们,因为我有重负掮着;如果渺小的蝇停在我的重负上,那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我的负担并不因此更重些!今日之人啊,给我以最大的疲倦的不是你们。——
  唉,我还得同我的渴望爬上那里去呢!我从每个山巅找寻我的故乡。
  但是,无论何处,我找不到它。每一个城是我漫游之过程,每一个门是我旅行之起点。
  我刚才曾被我的心推向这些今日之人,现在他们只是使我发笑的陌生人了;我从我的故乡被逐出来。
  所以我只爱我的孩子们的故乡,海外的尚未发现的地方。
  我吩咐我的帆永远找寻着。
  我要向我的孩子赎罪,因为我是我的祖先的子孙;我也要用整个的未来,——赎回这个现在!——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无玷的知识
  昨夜月亮出来的时候,它在地平线上是那样地沉重而饱满:我觉得它似乎想诞生一个太阳一样。
  但是它用它的怀孕说谎;然而我宁信月中的男子而不信妇人。
  不错,这畏怯的夜游者也不甚有男子气概。真的,他带着一副坏心思经过屋顶。
  因为这月中的修道士是充满着贪欲与妒忌的;他贪想着大地与爱人之一切快乐。
  不,我不爱它,这屋檐下的猫!我厌恶那些在半开的窗外的偷视者!
  它虔信地沉默地在星之地毯上走过:——但是我厌恶那些悄悄地步行,而不使刺马具作响的人们。
  诚实者之步武必有声音;但是猫却用逃遁的步伐走着。看罢,月亮像猫似地不诚实地前进着。——
  敏感的伪善者,"找寻纯知者",我给你们这个譬喻。我称你们为肉欲者!
  你们也爱大地与大地的一切:我曾猜透了你们!——但是,你们的爱里有羞耻,也有坏心思。——你们像月亮。
  人们说服了你们:使你们的精神轻蔑大地的一切,但是还不曾说服你们的内脏:然而这内脏却正是你们身上的最强者!
  ……而这便是我所谓对于万物的无玷的知识:对于万物,别无希望,只求能够躺在它们旁边,如百眼的镜子一样!
  啊,敏感的伪善者啊,肉欲者呵!你们的希望里缺少天真:所以你们毁谤希望!
  真的,你们之爱大地不及乐于创造的创造者与生育者!
  天真何在?天真在有生育之意志的地方。谁想创造高出于己之物,我便认为他便有最纯洁的意志。
  美何在?美在我必得用整个意志去"意志"的地方;在我愿爱、愿死灭使形象不仅是一个形象的地方。
  爱与死是自古以来成双捉对的。求爱之意志:那便是预备死。怯懦者,我向你们如是说!
  但是你们认为你们斜行而衰弱的目光是"沉思"!而怯懦者之目光可以接触的一切是"美"!啊,你们污秽了高贵的名字!
  无垢的人啊,纯知者啊,你们所得到的诅咒便是你们的永不生育:虽然你们沉重而饱满地躺在天边!
  真的,你们嘴里充满高贵的语言;而你们妄想我们相信:
  你们的心灵泛溢着。逛语者啊!
  但是我的语言是粗糙的不值价的不成形的:我喜欢拾起你们盛宴时掉落在桌下的食物。
  我用这个已足够把真理告诉伪善者了!真的,我的鱼刺,空壳与冬青叶,应当使你们的鼻作痒,伪善者啊!
  在你们与你们的盛宴的周遭,空气是恶浊的:因为你们的欲念,诳语与神秘是在空气里!
  先敢于信仰你们自己——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内脏罢!不自信者永是诳者。
  "纯洁的人"啊,你们在自己面前放了一个上帝的面具;
  你们的可怕的蛇在一个上帝的面具后面爬着。
  真的,"沉思者"呵,你们真会欺骗呢!查拉斯图拉也被你们的神圣的皮所蒙蔽;他不曾猜到怎样的蛇填满在这皮里。
  找寻纯知者啊,在你们的游戏里我似乎曾看见一个上帝的灵魂!我不曾知道有比你们的伪造还更好的艺术!
  我们间的距离给我蒙住了蛇之秽物与恶臭,藏住了爬伏在那里的一个四脚蛇之肉欲的诡计。
  但是,我走近了你们:接着,白昼为我来到了,——而现在它也为你们来到了,——月亮之爱更是要完结了!
  看那里罢!它在黎明之前惊诧得泛白了!
  因为红日已经到来,——它对于地球的爱也已经到来!
  太阳整个的爱是天真,是创造性的渴望!
  看那里罢,黎明不耐烦地来到海上!你们不感到它的爱之焦渴与热喘吗?
  它想吸饮海,而把海从深处提到它的高度:同时,海之渴望贡献着无数的乳房。
  因为海愿被太阳之渴所吻吸;它想变成空气,高度,与光明之通路,甚至变成光明!
  真的,我也如太阳一样,爱生命与一切深海。
  而我称这个为知识:一切深的要被提到——我的高度!——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四卷

学者
  当我睡着的时候,一个小羊咬吃我额上的长春藤之花圈。——它一面吃,一面说:"查拉斯图拉不再是一个学者了!"
  接着,它便不屑地骄傲地离去:这都是一个孩子告诉我的。
  我爱躺在这里,孩子们傍着坏墙在蓟草与红罂粟里游戏的地方。
  对于孩子们与花草,我仍然是一个学者。他们作恶时也是天真的。
  我不再是羊群的学者:我的命运要我如是。——让这命运被祝福罢!
  事实是这样:我离去了学者的家,我曾把门恶狠狠地带上。
  我的挨饿的灵魂坐在他们桌旁太久了!我对于知识的态度不是如压碎核桃一样,而他们却正如是。
  我爱自由和清鲜地方的空气。我宁爱甜睡在牛皮上,而不在他们的荣誉与威严上!
  我因我的思想而烧红了灼痛了:它们常常阻断我的呼吸。
  于是我必得到露天里去,离开一切的尘室。
  但是,他们冷静地坐在凉爽的阴处:无论在哪里,他们只做观客,决不坐在太阳射着石阶的地方。
  他们像那些张着口在街上看人的闲走者:这样,他们等候着,张着口看别人的思想。
  谁用手抚触他们,他们像面粉袋一样,不自觉地在四周扬起一些灰尘。但是谁猜到他们的灰尘,是从谷里,从夏日田地之金色幸福里来的呢?
  当他们自信为聪明的时候,那些简短的格言与真理简直使我毛竖:他们的智慧常有泥沼的气息;真的,我已经听到他们的智慧里的蛙鸣了。
  他们是很能干的,他们有很精巧的手指:我的单纯与他们的复杂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手指知道抽线,作结,与纺织:所以他们编打着精神之袜!
  他们是很好的钟:假若别人留心把它们适宜地扭紧!于是它们不错地指出时刻,而响出一个谦卑的滴答。
  他们像磨坊与碎谷器似地工作着:让人们抛一点谷进去罢!——他们知道磨碎壳而使它成粉。
  他们善于互相监视着彼此的手指,彼此不相信任。他们发明一些小策略,侦视着那些知识已跛的人,——他们蜘蛛似地等候着。
  我常见他们小心地预备毒药;而用玻璃手套掩护着自己的手指。
  他们知道玩掷假的骰子,而我常见他们热心地玩掷着,以致汗流如洗。
  我与他们互不相识,他们的道德之可厌,甚于他们的虚伪与他们的假骰子。
  当我与他们共住时,我住在他们之上。因此他们恨我。
  他们不愿知道有人在他们头上走着;所以在我与他们之间,他们放了泥木与秽物。
  这样,他们喑哑了我的脚步之声音:而直到现在,最大的学者最不曾听到过我。
  在我与他们之间,他们放了人类之一切弱点与错误:——在他们的住宅里,这个被称为"假天花板"。
  但是,无论如何,我与我的思想在他们头上走着:即令我踩着我自己的弱点,那还是在他们与他们的头上。
  因为人类是不平等的:正义如是说。我所意志的事,他们没有意志的权利!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诗人
  "自从我更认识肉体以后,"——查拉斯图拉向他的一个弟子说,——"精神之于我仅成了某种范围内的精神;而一切不变之物——那只是象征。"
  "我曾听到你这样说过,"弟子说;"那次你曾加上一句:'但是诗人们太善于说谎了。'为什么你说诗人们太善于说谎呢?"
  "为什么?"查拉斯图拉说。"你问为什么吗?我不是随便让别人问为什么的人。
  难道我的经验,才只是昨日的吗?很久以来,我已用经验考察过我的论据了。
  难道我必得是一个记忆之桶,以留住我的许多理由吗?
  我已经很不容易留住我的意见呢;许多鸟儿展翼飞了。
  但是,有时候我的鸽笼里也有一个迷路的鸟。它于我是陌生的;当我的手去捉它时,它战栗着。
  查拉斯图拉从前曾向你说过什么呢?诗人们太善于说谎吗?——但是查拉斯图拉自己也是一个诗人。
  你相信他对于这点是说着真话吗?为什么你相信他呢?"
  弟子答道:"我信任查拉斯图拉。"但是查拉斯图拉摇摇头笑了。
  "信仰不能神圣化我,"他说,"尤其是对于我的信仰。"
  但是假定有人十分诚实地说,诗人们太善于说谎:他是有理的。——我们太善于说谎了。
  我们知道的事情不少,而我们是笨拙的学习者:所以我们必得说谎。
  哪一个诗人不曾伪造他的酒呢?许多毒液曾在我们的地窖里预备;许多不可形容之物曾在那里完成。
  因为我们知道得太少,所以我们由衷地喜欢痴子,尤其是痴呆的少妇!
  我们渴想知道老妇们晚间互述的故事。我们称这个是我们身上的永恒的女性。
  我们似乎以为有一条秘密的知识之通路,而这路是不容稍有知识的人通过的:所以我们相信民众和它的"智慧"。
  但是诗人们都相信:谁伸着耳朵躺在草上,或在荒野的斜坡上,总可以学到一点天地间的事。
  如果他们得到一点缠绵的情感,他们便相信大自然也恋爱了他们:
  便相信大自然潜行到他们的耳朵里,低说着秘事与情话:
  他们在别人前以此自豪,以此为荣!
  唉,天地间许多事情,只有诗人们才梦想过!
  而尤其是天上的事情:因为一切神是诗人之寓言与造作!
  真的,我们总被引向高处,——换言之,被引向白云之乡:在那里,我们安放我们的多色的气球,而称它们为神与超人:——
  他们都够轻,可以坐在这种座位上!——这些神与超人。
  唉,我如何地厌倦于一切无内容被强称为实在的东西啊!
  唉,我如何地厌倦于诗人们啊!
  查拉斯图拉说完以后,他的弟子悻悻地沉默着。查拉斯图拉便也不再发言;他收视向内,如望着远处一样。最后他叹息了,他吸了一口气。
  "我属于今日与过去,"他于是说;"但是我身上有属于明日后日与未来之物。
  我已厌倦于旧的新的诗人:我认为他们都太浅薄,都是没有深度的海。
  他们不曾深思过;所以他们的感情不曾直达到深底。
  一点淫乐,一点烦恼:这是他们最好的思索。
  我认为他们的竖琴之声音只是鬼魅之呼吸与逃遁;直到现在,他们从声音的热诚里曾了解了什么呢!——
  他们对于我,还不够清洁:他们弄混自己的水,使它似乎深些。
  他们愿被认为和解者:但是我认为他们是一些依违两可者,好事者,不彻底者与不洁者!
  唉,我在他们的海里,抛下我的网,想捉好鱼;但是我总拖出一个古神之头。
  这样,海把一个石块赠给饿者。他们自己也像从海里来的。
  不错,那里面也有珍珠:这更使他们像坚硬的介壳类。在他们身上,咸的泡沫代替了灵魂。
  他们从海学得了虚荣:海不是一切孔雀中之最虚荣者吗?
  即在最丑的牛前,它也展开它的屏;它决不厌倦于展开它的银与丝的花边扇。
  牛轻蔑地望着,它的灵魂靠近着沙地,更靠近着丛林,最靠近着泥沼。
  美与海与孔雀之屏,于它何有呢!这是我贡献给诗人们的譬喻。
  真的,他们的精神是一切孔雀之最虚荣者与一个虚荣之海!
  诗人之精神需要观客,即令观客是一些牛!——
  但是我已经厌恶这精神了;我看出他们自厌的时候也快要到来。
  我已经看见诗人们改变了,诗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
  我已经看见精神之忏悔者出现:他是从诗人中生出来的。"——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大事变
  海里有一个岛——距查拉斯图拉的幸福之岛颇近——那上面有一个永远冒烟的火山;一般人,尤其是老妇人,都说这岛是阻住地狱之门的岩石:而那穿过火山而下的狭路是直达这门的。
  查拉斯图拉留住在幸福之岛上时,一只船来到这火山冒烟的岛旁碇泊;它的船员便登岸去猎兔子。但是船长和水手们在正午重新集合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穿过空地,走向他们,他清晰地高呼着:"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当这形象走近了他们时,——他影子似地迅速地跑向火山去,——他们很惊奇地认出了查拉斯图拉;因为除船长外,他们都曾见过查拉斯图拉,他们如一般人一样地爱查拉斯图拉:
  同量的爱和畏惧被混合在一起。
  "看罢!"老舵手说,"查拉斯图拉往地狱去了!"
  正当这些水手们碇泊火焰之岛的时候,幸福之岛上确已有查拉斯图拉失踪的谣言;他的朋友们被人询问时,答道:查拉斯图拉夜间趁船离去,不曾说明他的方向。
  这样,一种忧虑蔓延着。三天后这种焦急之外又加上了水手们的叙述,——于是一般人都说魔鬼把查拉斯图拉抓住了。他的弟子们却笑而不信;其中一个并且说:"我毋宁相信查拉斯图拉抓住了魔鬼。"但是他们的灵魂之深处却充满着悲哀与渴望:第五日查拉斯图拉又出现在他们中间,他们自然快乐极了。
  这是查拉斯图拉与火犬谈话之记录:
  "地球有一层皮;"他说,"而这层皮有许多病。例如,这许多病的一种名叫'人类'。
  这许多病的另一种名叫火犬:关于这火犬,人类让自己互说了许多诳语。
  为着深究这秘密,我越过大海;我已经看见了裸体的真理,真的!从脚裸到颈的真理。
  我现在知道了关于火犬的真理,因而也知道了那些不仅是老妇人害怕的,推翻与反叛之魔鬼的真理。
  '火犬啊,从你的深处出来罢!'我这样喊,'供认你的深度究竟多么深罢!你从何处取得你的吐唾物呢?'
  你丰满地饮吸着海:你的语言之盐性告诉看我!真的,你这深处的犬,取食于地面太多了!
  我至多把你当成大地之腹语者:而当我听到推翻与反叛之魔鬼说话时,我总觉得它们像你:盐性的,欺骗的,浅薄的。
  你们知道怎样叫吠和怎样用灰屑遮暗天空!你们是最上等的夸大狂者,你们充分地学会了使污泥沸腾的艺术。
  无论何处,你们必使污泥和腐烂,空洞而被压之物,跟随着你们:它们想取得自由。
  '自由'是你们最喜欢的呼声:但是当'大事变'被包围在许多叫吠与烟雾里时,我对它们便失却了信仰。
  亲爱的地狱之善闹者啊!相信我罢,最大的事变——那不是我们最喧吵的,而是我们最沉默的时刻。
  世界不绕着新闹声之发明者而旋转,它绕着新价值之发明者而旋转;它无声地旋转着。
  所以供认了罢!当你的闹声与烟雾消散了的时候,所获的结果是极不足道的。一个城市变成了木乃伊,一个石像倒在泥里,又算什么呢!
  我再向石像之破坏者补说这句话。抛盐入海,推倒石像在泥里,那是最大的疯狂。
  石像躺在你们的轻蔑之泥里:但这正是它生存之原理;它的新生命和生气勃勃的美,要从轻蔑中诞生出来!
  它现在用更神圣的轮廓再站立着,那轮廓所表现的痛苦使它诱惑性更大些;真的,破坏者啊,它还得谢谢你们曾推翻了它呢!
  我把这忠告给帝王与教堂与一切年龄的或道德的衰老者:——让你们被推翻,而再返于生命,而使道德再回向你们罢!"
  我在火犬前如是说:于是它愠然地阻止了我,问道:"教堂?那到底是什么?"
  "教堂吗?"我答,"那是一种国家,是最作诳语的那一种。但是别多讲罢,伪善之犬啊!你当然最知道你自己的同类!
  国家像你一样,是一头伪善之犬;为使人相信它的话来自万物之源,它像你一样地善于用叫吠与烟雾发言。
  因为国家无论如何要做大地上最重要的兽;而一般人也认为它是的。"
  我说完了,火犬因妒而狂似地乱叫乱动起来。"怎样!"它喊道,"大地上最重要的兽吗?而一般人竟承认吗?"它从喉管里吐出多量的气体和可怕的闹响,我以为它会被愤怒与妒忌所窒息。
  最后,它终于平静下来,它的喘息也减轻了;但是它刚不出声,我便笑着说:
  "火犬,你发怒了:所以我对你的判断是不错的!
  为着使我维持我的有理,我向你说另一个火犬的故事罢:
  它倒是真从大地的心里说话。
  它的呼吸是金和金雨:它的心要它如是。灰屑、烟雾与热唾,于它有何用处呢!
  笑像一片彩云似地从它飞去;它反对你的逆气、吐呕与腹痛!
  但是它的金与笑,——它自大地的心里取来:因为,索性让你知道罢,大地之心是金的。"
  火犬听到了这些话,它再不能继续听下去了。它羞愧地垂下它的尾巴,失色地喊出几声"哇哇",爬向洞里去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叙述。但是弟子们几乎不曾倾听他:他们迫切地想向他谈说水手们,兔子与那飞跑的人。
  "我应如何解释呢!"查拉斯图拉说。"我那时真是一个鬼魅吗?
  但是那无疑地是我的影子。你们当然曾听到过旅行者与他的影子罢?
  一件事却是无疑的:我必得更严厉地抓住它;——否则它终会损伤我的名誉。"
  查拉斯图拉又惊诧地摇摇头。"我应如何解释呢!"他重述着。
  "为什么那鬼魅喊着:'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对于什么事情,——现在简直是时候了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卜者
  "——我看到一个无边的悲哀降到人间。最好的人物已疲倦于自己的工作。
  一个学说流行着,一个信仰陪伴者它:'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每个丘陵都回应着:'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不错,我们曾收获过:但是为什么我们的果实腐烂了,变成棕色了呢?昨夜作恶的月亮里落下了什么吗?
  我们的工作只是虚无,我们的酒变成了毒药,散布恶运的凶人萎黄了我们的田地和我们的心。
  我们都枯涸了;假如火堕在我们身上,我们便会灰屑似地变成微尘:——是的,我们也使火疲乏了。
  一切泉水为我们干涸了,海已经退去。整个的地要裂开,但是深谷不愿吞埋我们!
  '唉!我们可以自沉的海何在呢?'我们的怨诉如是说。而这怨诉只在平浅的泥沼上回顾着。
  真的,我们也懒得死了;现在我们还醒着而生活下去,在死穴里。"——
  查拉斯图拉听到一个卜者如是说;这预言直打入他的心坎而改变了他。他悲哀地疲乏地漫走着;他成为卜者所说的人们之一。
  "真的",他向弟子们说,"这长期的黄昏不久就要降到人间了。唉,我将如何救助我的光明,度过这漫漫的黄昏呢!
  我如何使它不致在悲哀里窒息呢!它还得是辽远的世界与黑夜的光明呢!"
  这样查拉斯图拉因他在此地而到处漫走着;三整天,他不食也不饮;他不休息,也不发言。最后,他竟熟睡起来。但是他的第子们坐在他旁边,整夜地守着,焦急地等候着他再醒悟,再发言,和他的痛苦的痊愈。
  这便是查拉斯图拉醒后向弟子们的说教;但是他们觉得他的声音来自远处。
  "朋友们,倾听我所做的梦罢,帮助我猜透它的意义罢!
  这梦对于我还是一个谜;它的意义被藏闭在它里面,还不能以自由的翼在它顶上飞翔。
  我梦到我整个地抛弃了我的生命。我在死神之堡的孤独的山上,成了守夜者与守坟者。
  在那里我守着死神的棺木:黑暗的甬道里充满了它的胜利的锦标。消失了生命穿过玻璃棺望着我。
  我吸着永恒之杂着灰的气息:我的多尘的灵魂被重压着。
  谁能在这地方轻减他的灵魂呢!
  半夜的光明包围着我;孤独也坐在它旁边;第三还有断续地喘着气的死的沉默,我最坏的朋友。
  我携带着钥匙,一切钥匙的最锈者;我知道怎样开最会作恨声的门。
  当两扇门叶开的时候,它的声音如哑劣的蛙鸣似地,传遍了长的走廊:这夜鸟悻悻地叫着,它不愿被惊醒。
  但是当一切没有声响,而我独自坐在这不怀好意的沉默里的时候,这再来的寂寥才更可怖些,而更使我的心悲苦。
  这样,时间慢慢地蠕动着,假若还有所谓时间:我怎能知道呢!但是使我醒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门被敲击了三声,如雷响一样,甬道便也回应了三次:于是我走向门边。
  吓!我喊道,谁载着自己的灰上山来了呢?吓!吓!谁载着自己的灰上山来了呢?
  我转动了钥匙,我推着门,我努力地推着而力竭起来。但是那门一点也不曾开。
  那时候,一阵大风暴扑开了两扇门叶:它尖锐地呼啸着,狂刮着,抛给我一个黑棺:
  在呼啸中,在喧闹中,黑棺自己裂碎了,而吐出了千百个笑。
  千百个孩子的,天使的,枭鸟的,疯人的,和大如小孩的蝴蝶的丑脸对着我大声笑骂。
  我怕极了:我被推倒在地下。我骇呼了,我从不曾那样骇呼过。
  但是我自己的呼声惊醒了我:——我恢复了知觉。"——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他的梦,便沉默着: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梦应如何解释。但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立刻站起来,握着查拉斯图拉的手说道:
  "啊,查拉斯图拉,你自己的生活给我们解释了这个梦。
  你自己不就是那阵风,锐呼着扑开死神之门吗?
  你自己不就是那个黑棺,充满着多色的恶与生命之天使的丑脸吗?
  真的,查拉斯图拉如千百个孩子的笑一样,走到每个死者的室里,去笑一切守夜者守坟者和叮当作响的管钥匙者。
  你用你的笑使他们恐惧而推倒他们;昏迷与醒悟证明你对于他们的权力。
  即令那长期的黄昏与致命的疲倦到来,你不会从我们的天空消失,你这生命的肯定者!
  你曾使我们看到新的星球与夜间的新光耀;真的,你把你的笑像多色的幕帐一样张在我们头上。
  现在孩子的笑将永自棺里传出来;现在一阵烈风会来,它会克服了那致命的疲倦:你自己便是它的保人与卜者!
  真的,你梦见了他们,你的仇敌:这是你最痛苦的梦。
  但是,既然你从他们那里醒来,而恢复了知觉,他们也会自己醒来,——而来就你!"——
  这弟子如是说;其余的弟子便紧绕着查拉斯图拉,握着他的手而想劝他离开他的床与他的悲哀,而常态地跟他们一起生活。但是查拉斯图拉目光陌生地起坐在床上。他像一个久别重归的人一样,凝视着弟子们,而考察他们的面孔;他还不能认出他们。直到他们扶起他站着,他的眼睛才突然变了;他弄清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抚着长须,用洪大的声音说:
  "好罢,这一切都会合时宜地到来;朋友们,留心给我们快快地预备一顿美餐罢!我想这样赎回我的恶梦!
  但是那卜者应当与我共饮共食:真的,我将告诉他一个可以自沉的海!"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接着他很久地注视着那释梦的弟子的面孔,而摇摇头。——
赎救
  有一天,查拉斯图拉经过大桥,残废者与乞丐围住了他。
  一个驼背者向他说:
  "看啊,查拉斯图拉!一般人都向你请教了,信仰你的学说了:但是为使他们完全相信你,另一件事是必要的。——你必得也说服我们这些残废者!这里有一个很好的选择,真的,有一个可以多方面把握着的机会!你可以使盲者重见太阳,跛者再跑路;你可以轻减那背上负担太重的人:——我相信这将是使残废者相信查拉斯图拉的真方法!"
  但是查拉斯图拉向这发言者如是答道:"谁取去了驼背者的驼背,同时也取去了他的精神:——一般人这样说。如果盲者重获光明,他便会看见大地上许多坏事:因此他诅咒那使他病愈的人。谁使跛者跑路,便给跛者以最大的损害;因为他刚知道跑路时,他的恶便会自由地走出来:——这都是人们对于残废者的说法。当人们汲取查拉斯图拉的意见时,查拉斯图拉为什么不也汲取一般人的意见呢?
  自从我住在人群里,我便发现:有人少了眼睛,别一个少了耳朵,第三个人没有脚,还有许多人失去了舌头或鼻子,甚至于失去了头颅。但是,我认为这只是最小的恶。
  我看见,我曾看见更坏的可怖的事情,我不愿全说,但我又不愿全不说:——有些人缺少一切而一件东西却太多,——有些人仅是一个大眼睛,一个大嘴巴,一个大肚子,或是别的大东西,——我称他们为反面的残废者。
  当我离别了孤独,第一次经过这桥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三地注视着,最后我说:'这是一个耳朵!这是一个与人等高的耳朵!'但是我更迫近去审察:不错,耳朵后还蠕动着一点可怜的衰弱的小物件。真的,这大耳朵生长在一个瘦小的茎上,——而这茎便是一个人!谁在眼睛上再戴着眼镜,便可以认出一个妒忌的小面孔;并且还有一个空洞的小灵魂在这茎尖上摇摆着。但是一般人告诉我:这大耳朵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伟人,是一个天才。不过一般人说起伟人的时候,我从不相信他们。——我坚持着我的信念:这是一个'一切都太少一件东西却太多'的反面的残废者。"
  查拉斯图拉向驼背者和驼背者所代表所辩护的人说完以后,他很不高兴地转向弟子们说:
  "真的,朋友们,我在人群里走着,像在人类之断片与肢体里一样!
  我发现了人体割裂,四肢抛散,如在战场上屠场上似地,这对于我的眼睛,实是最可怖的事。
  我的眼睛由现在逃回过去里:而我发现的并无不同:断片,肢体与可怕的机缘,——而没有人!
  大地之现在与过去——唉!朋友们,——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如果我不能预知那命定必来之物,我简直不能生活。
  预知者,意志者,创造者,未来之本身和达到未来之桥。唉,在某种意义上,站在这桥头的残废者:这一切都是查拉斯图拉。
  你们常常自问:'查拉斯图拉对于我们是什么呢?我们怎样称呼他呢?'如我一样,你们把问题作自己的答语。
  他是允诺者吗,或是完成者?征服者吗,或是继承者?收获吗,或是犁刃?医生吗,或是新愈者?
  他是诗人吗,或是求真者?解放者吗,或者克服者?好人吗,或是坏人?
  我在人群里走着,像在未来之断片里一样:这未来是我看见的未来。
  我整个的想像与努力,是组合断片与谜与可怕的机缘的统一之物。
  如果人不是诗人,猜谜者与机缘之拯救者,我怎能忍受为人呢!
  拯救过去的人们,而改变'已如是'为'我曾要它如是':——这才是我所谓赎救!
  意志,——这是解放者与传递喜讯者的名字:朋友们,我曾如是教你们!现在也学得这个罢:意志自己还是一个囚犯。
  对于一切已成的,无力改变:所以它对于过去的一切,是一个恶意的观察。
  意志不能改变过去;它不能打败时间与时间的希望,——这是它的的最寂寞的痛苦。
  意志解放一切:但是它自己如何从痛苦里自救,而嘲弄它的囚室呢?
  唉,每一个囚犯都变成疯子!被囚的意志也疯狂地自救。
  它的愤怒是时间不能倒退;'已如是者'——便是意志不能踢开的石块。
  所以意志因恼怒而踢开许多石块,它找着不感觉到恼怒的人而施行报复。
  这样,意志这解放者成为一个作恶者,它对于能忍受痛苦的一切施行报复,因为它自己不能返于过去。
  这才是报复:意志对于时间与时间之'已如是'的厌恶。
  真的,我们的意志里有一个大疯狂;这疯狂之学得了精神,成为对于人类的一切的诅咒!
  朋友们,报仇的精神:那是直到现在人类之最好的思考;
  而痛苦所在的地方,便也应有惩罚。
  '惩罚,'这是报复的自称:它用一个诳字藏着一个好心。
  既然意志者因不能向后运用意志而痛苦:所以意志与生命应被认为是惩罚。
  现在一片一片的云堆积在精神上:直到疯狂说教起来:
  '一切死灭,所以一切值得死灭!
  '这时间之律:时间必得吞食它的孩子,却正是正义':疯狂如是说教。
  '万物是依照正义与惩罚而道德地安排着的。啊,何处是万物之潮里和"生存"惩罚之潮里的拯数呢?'疯狂如是说教。
  '如果永恒的正义存在,拯救是可能的吗?唉,已如是这石块是不能移动的:一切惩罚必得也是永恒的!'疯狂如是说教。
  '任何行为不能被毁灭:它怎能被惩罚解除呢!"生存"惩罚里的永恒之物——是生存必得永恒地再是行为与罪过!
  除非意志终于自救,或意志变成不意志':——但是,兄弟们,你们知道这个疯狂的寓言!
  当我告诉你们:'意志是创造性的',我曾引导你们远离了这些寓言的故事。
  一切'已如是'都是断片与谜与可怕的机缘,——除非创造性的意志补说:'但是我曾要它如是!'
  ——除非创造性的意志补说:'但是我要它如是!我将要它如是!'
  它已经如是说过了吗?而它什么时候才如是说呢?意志已从它自己的疯狂里得救了吗?
  意志已是它自己的拯救者与传递喜讯者吗?它忘却了报复之精神和切齿的愤怒吗?
  谁教它与时间讲和了呢?谁把那比讲和更高之物教了它呢?
  意志,这权力意志,必得追求比讲和更高之物:——但是它如何可能呢?谁教它向后意志呢?"
  查拉斯图拉说到这里,忽然如一个为极度惊骇所袭击的人一样,停止了他的说教。他用畏惧的眼睛望着弟子们;他的目光箭似地穿透了他们的思想与思想后的思想。但是一会儿他又笑起来,平静地说道:
  "生活在人群里是难的,因为沉默是难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好说话的人。"——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驼背者藏着面孔倾听了这段谈话:当他听到查拉斯图拉的笑声,他好奇地抬起眼睛慢慢地说:
  "为什么查拉斯图拉向我们说的话,和向弟子们说的不同呢?"
  查拉斯图拉答道:"这有何可怪呢!我们应当用弯曲的方法向驼背者说话!"
  "很好,"驼背者说;"我们也应当向学生们传授学说。"
  但是查拉斯图拉为什么向弟子们说的话,——和向自己说的不同呢?——
人间的智慧
  高处不可怕,而斜坡是可怕的!
  在斜坡上,目光向下瞰望,而手却向上攀援。这双重的意志使心昏眩。
  唉,朋友们,你们能猜到我心里的双重意志吗?
  我的斜坡与危险是我的目光向上投射,而我的手却想悬挂在、支持在——深处!
  我的意志执着于人类,我用锁链使我与人类连系着,因为我是被吸引向超人去的:所以我的另一意志要往那里去。
  所以我盲目地住在人群里:好似我全不认识他们:目的只在使我的手不完全失去对于硬物的信仰。
  我不认识你们这些人:这种黑暗与安慰常常包围着我。我为着每一个流氓,坐在桩廊前,我问:"谁要欺骗我呢?"
  我的第一宗人间的智慧是:让我自己被欺骗,而不使我自己防卫着欺骗者。
  唉,如果我对抗人群而自卫着,人群怎能做我的气球之铁锚呢!我将很容易地被夺去,被吸向高远的地方!
  这种神意统治着我的命运,我必得没有先见之明。
  谁不愿在人群中渴死,便得学用一切杯儿饮水;谁想在人群里保持清洁,便得学用污水自洗。
  而这是我常常自慰的话:"勇敢些!鼓舞起来罢!老而益壮的心!你在一个恶运里的失败了:享受它如你的幸福罢!"
  我的第二宗人间的智慧是:我忍受虚荣者甚于骄傲者。
  被中伤的虚荣不是一切悲剧之母亲吗?但是,骄傲被中伤的地方,一种胜于骄傲之物成长着。
  生命要成为好戏,它必得有好的表演:因而必得有好角色。
  我觉得一切虚荣者是好角色:他们表演着而要别人看他们,——他们整个的精神是在这意志里。
  他们互相表演,互相发现;我喜欢在他们旁边看着生命,——这可以治好忧郁。
  所以我忍受虚荣者,因为他们是我的忧郁之医生;因为他们把我与人群连系着如把我与戏剧连系着一样。
  并且谁能测到虚荣者之谦卑的整个深度呢!我对他是善意的,而同情于他们的谦卑。
  他要从你们学到自信;他以你们的目光自养,而在你们掌里采食你们的赞颂。
  只要你们因赞颂他而说诳,他便喜欢听信你们的诳语:因为他的心从最深处叹息着:"我是什么呢!"
  如果真正的道德是不自知:好罢,虚荣者不自知其谦卑!——
  我的第三宗人间的智慧是:不让你们的畏怯使我厌倦于恶人的表演。
  我极乐于看炎热的太阳所孕育的奇迹:虎与棕榈树与响尾蛇。
  在人群里,炎热的太阳也有好的孵化,恶人里也有许多奇物。
  不错,我觉得你们中间的智者,并不真正地聪明:同样地,我也觉得人群中的恶者,也不如传说之甚。
  我常常摇着头自问:响尾蛇,你们为什么还摇响你们的尾巴呢?
  真的,恶也还有一个未来!最热的南方还未曾被人发现。
  现在许多已经被称的极恶之物也不过十二尺宽、三个月久罢了!但是有一天世界会有更大的龙到来。
  为使超人也得有他的龙,非超龙不足以称超人:许多炎热的太阳还得灸照卑湿的太古的森林!
  你们的野猫必得演进为虎,毒蛙为鳄:因为好猎人必得有好猎物!
  真的,善良者正直者啊,你们有许多可嗤笑处,尤其是你们对于所谓"魔鬼"的畏惧!
  你们的灵魂对于伟大太陌生了,你们会觉得善里的超人也是可怖的!
  你们这些智者与学者啊,你们将逃避智慧之炎日,而超人却正在那里高兴地洗浴自己的裸体!
  你们这些我所亲见的高等人啊!这是我对于你们的疑惑与我的秘密的笑:我猜到你们仍会喊我的超人做魔鬼!
  唉,我对于这些高等的人和最好的人已经厌倦了:我渴望从他们的"高处"上升得更高些更远些,直达超人!
  当我看见这些最好的人裸着的时候,我不禁战栗起来:于是我的翼载着我飞往辽远的未来去。
  往更辽远的未来去,往艺术家从未梦想过的更南的南方去:在那里,神们以穿衣为可羞!
  啊,邻人们啊,同伴们啊,我愿你们化装着打扮起来,虚荣的,可敬的,如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一样,——
  我也要化装坐在你们一起,——使我不能认出你们或自己:这是我最后一宗人间的智慧。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最沉默的时刻
  朋友们,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呢?你们看出我被扰乱了,被推进着,不自愿地服从着,而准备离去,——唉,准备离去你们!
  是的,查拉斯图拉必得再回到他的孤独里去:但是这次归洞的熊是不快乐的!
  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呢?谁命令着我呢?——唉,我的发怒的情妇要我如是;它已向我说过了;我曾把它的名字告诉过你们吗?
  昨夜黄昏时候,我的最沉默的时刻曾向我说话:这便是我的泼悍的情妇的名字。
  事情如是发生的:——因为我必得全部告诉你们,使你们对这匆匆离去的人不致心肠太硬!
  你们知道睡着的人之恐惧吗?
  他从头到脚地害怕了,因为他沉落着而梦正开始。
  我向你们说这句话当一个譬喻。咋夜在那最沉默的时刻,夜沉落了,梦开始了。
  时针前进着,我的生命之钟呼吸着,——我从不曾觉得我四周如此沉默过;因此我的心害怕了。
  于是我听到这句无声的言语:"查拉斯图拉,你知道那个吗?"——
  我听到这低语便惊呼起来,血退出了我的面孔:但是我不做声。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查拉斯图拉,你知道那个,但是你不说出!"
  我终于用挑战的态度答了:"是的,我知道那个,但是我不愿说出!"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查拉斯图拉,你不愿意吗?真的吗?别把你自己藏在这挑战的态度之后罢!"——
  我竟孩子似地哭泣而战栗起来,我说道:"唉,是的,我很愿意,但是我如何能够呢!免除我这个罢!这是超乎我的力量的!"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查拉斯图拉!说出你的话而死去罢"——
  我答道:"唉,那是我的话吗?我的谁呢?我等候着一个比我有价值些的人呢;我还不够资格因它死去呢。"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你还不够谦卑。谦卑之皮是最厚的。"——
  我答道:"我的谦卑之皮真是一切都忍受过了!我住在我的高度之下:我的峰顶多高呢?谁还不曾告诉我。但是我很清楚我的深谷。"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啊,查拉斯图拉,谁必得移山,也移深谷与平原。"——
  我答道:"我的说教还不曾移过山,还不曾达到人群。不错,我曾向人群去,但是我还不曾达到人群。"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你知道什么呢?露珠之降在草上是在夜间最沉默的时刻。"——
  我答道:"当我发现了而遵循着我自己的路途时,他们讥笑我;真的,我的两足曾战栗呢。
  他们向我说:'你从前不识路,现在竟不知如何走路了!'"
  于是那无声的言语又说:"他们的讥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一个忘却了服从的人:现在你应当发号施令!
  你不知道谁是大家需要的人吗?那便是指挥大事业的人。
  完成大事业,是难的:但是更难的是指挥大事业。
  这是你最不可原谅的固执:你有权力,你却不愿统治。"——
  我答道:"我缺乏狮吼以发布命令。"
  于是一个低语向我说:"最沉默的言语引起大风暴。轻盈的鸽足带来的思想指挥着世界。
  啊,查拉斯图拉,你应当像那应当来到之物的影子似地走着:你将命令着。命令的时候,你成为前驱。"——
  我答道:"我害羞。"
  于是那无声言语又说:"你必得成为孩子而不知道害羞。
  青春之高傲还在你身上;你的青春来得很迟:谁要成为孩子,便得克服青春。"
  我考虑了一会,战栗起来。最后我重述着我的第一句答语。"我不愿意。"
  于是我四周有一个笑之爆发。唉,那笑声如何地撕碎我的内脏而劈开我的心啊!
  那无声的言语最后一次说:"啊,查拉斯图拉,你的果实已经成熟了,但是对于你的果实而言,你自己还不够成熟!
  所以你必得再回到孤独里去:使你变成软熟的。"——
  第二次笑声爆发了,又逃走了:于是我四周又宁静下来,如两重宁静一样。我躺在地上,四肢流着汗。
  ——现在你们听到一切了,知道我何以必须回到孤独里去的原因了。朋友们,我不曾隐瞒什么。
  我把这个都告诉了你们了:我这最慎秘的而愿意永远慎秘的人。
  唉,朋友们,我还得有话向你们说,我还有东西赠给你们!但是我为什么不给你们呢?我悭吝吗?——
  查拉斯图拉说完这些话以后,他想到他就将离去朋友们,痛苦之权力抓住了他,使他呜咽地哭起来;任何人也不能安慰他。可是夜间他仍然留下了朋友们而独自别去。
旅行者
  午夜,查拉斯图拉取道岛之中脊出发,以便第二天清晨到达那边海岸:因为他想在那里乘船。那里有一个很好的海湾,外来船舶常在那里下碇;它们把那些想由幸福之岛渡海去的人们带走。查拉斯图拉在登山的途中,回忆着他自青春时候到现在的许多孤独的旅行与许多爬登过的山脊和峰顶。
  "我是一个旅行者与登山者,"他向他的心说,"我不爱平原,我似乎不能作长时间的静坐。
  无论我将遭遇什么命运与经验,——旅行与登山总会是不可少的成分:因为到头来,一个人所经验的只是自己。
  我隶属于机缘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什么事情能发生在我的命运里,而不曾属于我过呢!
  我的'我'——它只是回向我来,它和它的四处飘泊的散在万物与机缘里的各部分,终于到家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更多的一些事。我现在面对着我最后的绝巅,面对着最后为我保留着的。唉,我必须登上我的最艰险的山道!唉,我已经开始了我的最孤独的途程!
  但是凡我的同类都不规避这样的时刻。这时刻对他说:现在你别无选择地走上了达到你的伟大的路!绝巅和巨壑现在交混在一起了。
  你走上达到你的伟大的路!自来你的最危险的,现在成为你的最后的庇护所。
  你走上达到你的伟大的路,现在临于绝地便是你的最高的勇敢!
  你走上达到你的最伟大的路。这里不会有一个人悄悄地追随你!你自己的脚,抹去你后面路上铭记着的"不可能"。
  假使一切的梯子使你失败,你必须在你的头上学习升登,否则你怎能向上呢?
  在你的头和你的心上学习升登!现在你心中的最温柔必须成为最坚强。
  对自己太姑息的人,最后从姑息得病。赞美使人坚强的一切罢!我不赞美涌流着奶油和蜜的国土!
  远观而遐视,才能周知一切的事物。这是每个登山者必不可缺的倔强。
  那求知者和瞪视着眼睛的人,除了表皮的理由,能看见什么呢!
  哦,查拉斯图拉哟,你当热望探察一切事物的前后背景:所以你必须升登在你自己之上——向上,向上,直到你看见了你的星辰在你之下!
  是呀,下视着你自己甚于下视着你的星辰!只那我称为我的绝巅,为我保留着的最后的绝巅。
  查拉斯图拉一面登山,一面心里这么说,以苦心的箴言慰藉着心灵。因为他心中的剧痛为从来所没有。当他登到了山顶,看哪,一片远海展开在他的面前了;他静静地站着沉默了很久。高峰上,寒夜冷森,天宇澄明,星光烂然。
  我明白了我的命运了,最后他悲切地说。好罢!我已预备停留!现在我最后的孤寂开始。
  唷,这在我下面的阴沉而悲愁的大海!唷,这阴沉的梦呓的绝望!唷,命运,唷,大海哟!现在我必须向着你们下降!
  我面对着我的最高迈的高山,面对着我和最遥远的途程,因此比之于以前的下降,我更要下降到更深的苦痛里,甚至于到苦痛最幽深的深渊!我的命运如是意欲。好罢!我预备停留了。
  "最高的山从何处来的呢?我从前曾发问过。以后我知道它们来自海里。
  这个证明被写在它们的岩石和峰顶上。最高者之达到它的高度,从最低处开始。"——
  查拉斯图拉在那寒冷的山巅上如是说;当他走近了海而终于独自在岩石之间的时候,他感到长途旅行的疲倦。而热望更充满着他。
  "一切睡着,"他说;"便是海也睡着了。它的眼睛奇特地惺忪地望着我。
  但是我感觉到它的呼吸是温热的。同时我觉得它正幻梦着。梦中,它在硬枕上翻腾着。
  听吧!听吧!它如何地喃喃着不快的回忆啊!也许是不幸的预告吧?
  唉,黑暗的怪物,我为你悲哀了,我因为你而恨我自己了。
  唉,为什么我的手这样无力呢!真的,我怎样地愿意把你从恶梦里救出啊!"——
  查拉斯图拉一面说,一面又忧郁地刻毒地笑自己。"怎样!
  查拉斯图拉,"他说。"你竟想向海唱安慰之曲吗?
  唉,查拉斯图拉,你这好心肠的疯人,盲目的信任者啊!
  但是你一向如是:你亲昵地接近一切可怕之物。
  你要抚爱一切怪物。一点温热的呼吸,一点柔软的脚毛:——而立刻你就准备爱它引诱它。
  爱,只要是爱生物,是最孤独者的危险!我爱里的疯狂和谦卑真是可笑!"——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又第二次地笑了:但是那时候,他想到被弃的朋友们;——他好象在他的想念里对他们犯了罪一样,便对自己的想念生气。可是他正笑时,忽然立刻又哭泣起来:——查拉斯图拉因愤怒与热望而哀哭着。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五卷

幻象与谜

  当水手们知道查拉斯图拉在船上以后,——因为同时幸福之岛上另一个人也趁这船过海去,——他们都起了一个很大的期待心与好奇心。但是查拉斯图拉两天不曾发言,他被悲哀所冻住,所噤住;他既不反应别人的目光,也不答复问题。直到第二天的夜晚,虽然他还沉默着,他的耳朵却已重开:因为在这自远处来,往更远处去的船上,是有许多奇特的冒险的事可听的。查拉斯图拉是一切爱长途旅行者爱与危险同住者的朋友。看吧!当他正听着的时候,他的舌头终于松缚了,他心里的冰终于解冻了。于是他开始如是说:
  你们这些勇敢的寻求者,探险者啊,你们这些在可怖的海上与狡狯的帆同航的人啊——
  你们这些醉于谜和爱好黄昏的人啊,你们这些让灵魂被笛声诱到叛逆的湾港去的人啊:——
  因为你们不愿用怯懦的手握住一根线而摸索着;因为你们如果能够猜想,决不会去归纳。——
  我只向你们才愿说出我亲见的谜,——最孤独者之幻象——
  我最近忧郁地严重地咬着嘴唇在灰色的黄昏里走着。许多太阳都为我西匿了。
  我的路固执地在剥蚀的泥土中上升着,一条恶意的寂寞的无草无木的小径:一条山径,它在我挑战的脚步下锐叫着。
  我的脚嘶哑地踏着沙沙作嘲弄声的石子走着,压碎使它溜滑的石子:这样,它勉强自己向上去。
  向上去:——反抗着拖它向下,向深谷的精神,这严重的精神,我的魔鬼和致命的仇敌。
  向上去:——虽然严重的精神半侏儒半鼹鼠似地瘫坐在我身上,使我也四肢无力;同时他把铅滴倾入我耳里,铅滴的思想倾入我脑里。
  "啊,查拉斯图拉,"他一字一咬地讥刺地说"你智慧之石啊!你把自己向空高掷,——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必得落下!
  啊,查拉斯图拉,你智慧之石,被抛的石,星球之破坏者啊!你把自己向空抛掷得很高,——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必得落下。
  啊,查拉斯图拉,你被判定被你自己的石块所击毙:你把石块抛掷得很远——但是它会坠落在你自己的头上!"
  于是侏儒沉默起来;而很久不发言。这沉默重压着我;真的,虽然我和他有两个人,但比我一个人还孤独些!
  我登着,登着,梦着,想着,——但是一切都重压着我。我像一个病者:刚因为他的恶劣的痛苦而疲乏入睡,却又被一个恶劣的幻梦惊醒来。——
  但是我身上有一件东西,名叫勇敢:它一直是失望之杀戮者。这勇敢终于吩咐我站住,说道:"侏儒!你或是我!"——
  因为勇敢,攻击时的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一切攻击中,必有战乐。
  但是人是最勇敢的兽:所以他克服了其他一切的兽。他在战乐奏着的时候,克服了一切痛苦;但是人类之痛苦是最深邃的痛苦。
  勇敢也杀戮深谷旁的昏眩:在什么地方,人就不是在深谷旁呢?他不是只要望一望,——便发见深谷吗?
  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它也杀戮怜悯。怜悯是最深的深谷:一个人看到的痛苦的深度,同于看到生命的深度。
  勇敢,攻击时的勇敢,是最好的杀戮者:它也杀戮死亡;
  因为它说:"这曾是生命吗?好吧!再开始一次吧!"
  在这种格言里,战乐是很多的。让有耳的人听吧。——

  "站住吧,侏儒!"我说。"我!或是你!但是,我是我俩中的强者:你不知道我最深的思想,你不能藏孕它!"——
  接着,那减轻我身上的负担的事发生了:因为这侏儒从我肩上跳下,这疏忽者!他坐在我面前一块石上。在我俩站住的地方,恰有一个柱门。
  "侏儒!看这柱门吧!"我又说:"它有两个面貌。两条路在此会合:但是谁还不曾走到它们的尽头。
  那向后退的长路:延伸着一个永恒。这向前进的长路——
  这也是一个永恒。
  这两条路互相背驰,直接冲突:——而这柱门却是它们的会合点。柱门的名字被刻在上面:'刹那'。
  但是如果有人遵循任何一条路,——永远前进着:侏儒,你相信这两条路永会冲突吗?"
  "直的一切必说诳,"侏儒轻蔑地低语道。"一切真理是弯曲的;时间自己也是一个环。"
  "你,严重的精神啊!"我愤怒地说了,"别轻率地回答我吧!否则我把你这跛者抛在你正坐着的地方,——别忘记我背你到高处!
  看看这刹那吧!"我继续说。"从这刹那之柱门起,一个长无尽头的路向后去:我们后面有一个永恒。
  万物中之能跑者不应当已经跑完了那条路吗?万物中之能到达者不应当已经到达了完成了而过去了吗?
  如果一切都已存在过了:侏儒,你对这刹那作何解释呢?——这柱门不也应当已存在过了吗?
  万物不是如此地纽结着,为使这刹那挽着未来的一切吗?
  而也决定了它自己吗?
  所以,万物中之能跑者:它们应当再遵循前面这条路!——
  这个在月光下蠕行的蜘蛛,这月光,柱门下低说着永恒的万物之我与你,——不应当都已存在过了吗?
  ——我们不应当再来跑完前面这条路,——这鬼魅光临的长路吗?我们不应当永恒地再来吗?"——
  我用渐低的声音如是说:因为我怕我自己的思想与思想后的思想。忽然我听到一个狗在我俩旁叫吠了。
  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过吗?我的思想向后跑了。是的!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在我最远的童年的时候:
  ——那时候,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过。并且我看见它毛竖颈伸地战栗着,在那最死寂的午夜,在那狗也会相信有鬼的午夜:
  ——于是我怜悯起它来。正当那时候,一轮满月死寂地在屋上出来,它停着不动,这灼红的球——宁静地停在平屋顶上,像在别人的财产上一样:——
  因此,这又使狗害怕了:因为它也相信偷儿与鬼魅之存在。我又听到它叫吠,我又对它起了怜悯之心。
  现在侏儒哪里去了呢?柱门呢?蜘蛛呢?和一切的低语呢?我曾做梦吗?我醒了不曾?我忽然发现我独自站在粗野的岩石间,在最荒凉的月光下。
  但是一个人躺在那里!看啊!那毛竖的狗跳跃着,呻吟着。——它看见我走近,——它又叫吠起来:——我曾听到一个狗这样叫吠着呼救吗?
  真的,我那时候看见的一切,我从不曾看见过。我看见一个年青的牧者,喘着气,面部痉挛着,歪扯地扭动着身体,一条粗黑的蛇悬在他的口外。
  我曾在一个面孔上看见过这样极度的厌恶与灰白的恐怖吗?他也许曾睡熟了?于是这蛇爬入他的喉内——而紧咬着。
  我用手去拖这蛇,我拖着:——枉然!我的手不能把它拖出牧者之喉。于是一个喊叫从我口里爆发出来:"咬吧!咬吧!
  咬去它的头吧!咬吧!"——我的恐怖,恨恶,厌弃与怜悯如是喊,我的一切善恶异口同声地从我口里喊出来。——
  我四周的勇敢的寻求者,探险者啊!你们这些在可怖的海上与狡狯的帆同航的人啊!谜之爱好者啊!
  给我猜透我亲见的谜吧,给我解说这孤独者之幻象吧!
  因为这是一个幻象,一个预象:——我在这比喻里看见的是什么呢?谁是那迟早要来的人呢?
  谁是那蛇悬口外的牧者呢?那忍受最黑暗最痛苦之物的是谁呢?
  ——但是,牧者果然照我的呼喊所忠告的咬了;他用全力咬了!他把蛇头吐出很远:——而自己跳起来。——
  他不再是一个牧者,也不是一个人,——他变形了,而且顶着圆光。他笑着!大地上任何人不曾如他一样地笑过!
  啊,兄弟们,我听到一个不似人笑的笑声,——现在一个干渴,一个不可满足的渴望,吞食着我。
  我对于那个笑声的渴望吞食着我:啊,我怎能忍受着生活下去呢?我又怎能忍受着现在就死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意外的幸福
  查拉斯图拉心里藏着这种谜与痛苦,飘过了大海。但是当他别离了幸福之岛与朋友们,四天以后,他已经克服了他的整个痛苦:——他胜利的足跟坚定地重新站在他的命运上。于是查拉斯图拉向他的快乐的心说:
  我现在又孤独了,我愿意如此,独自与清明的天与自由的海在一起;而下午又重新围绕着我。
  从着我第一次找到我的朋友们,是在一个下午,第二次也是在一个下午:——一切光最宁静的时刻。
  因为各种还在天地间旅行着的幸福,找寻一个光明的灵魂,作它的安居所:幸福使光更宁静些。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有一次,我的幸福也降到谷里去,找寻一个安居所:于是它找到那些坦白的仁慈的灵魂。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我什么都牺牲了,只为着要取得那唯一之物:我的思想的活花园与我的最高希望的晨曦!
  有一次,创造者曾找寻同伴与他的希望之孩子;后来他才知道:如果他不先自己创造他们,他不能找到他们。
  所以我在工作刚半时,我向我的孩子们走去而回到他们一起:为着这些孩子,查拉斯图拉必得完成自己。
  因为一个人从心的深处钟爱的,只是自己的孩子与工作;伟大的自爱所在的地方,便有孕育的征兆:这是我发现的。
  我的孩子们在同一种风的吹拂下,彼此挨挤地在他们初期的春天里绿着;这是我的园中与我的最肥的地上的树木。真的,这种树密种的地方,便是幸福之岛!
  但是,有一天我会移植它们,而分别地栽种着:使每个都学到孤独,高傲与谨慎。
  我要它多节地,弯曲地,刚里有柔地傍海立着,一个不可克服的生命的活灯塔。
  在那大风暴奔流向海的地方,在那山之长鼻饮海的地方,每个都得轮到它的日间值班与夜间值班,使它被认明被试验。
  它必得被认明被试验,使人知道它是属于我的族类与后代:——使人知道它是一个长时间的意志之主人,说话时也是沉默的,给与时如不得已而取得一样:——
  ——使它将来成为我的同伴,成为查拉斯图拉的共同创造者共同庆祝丰收者:——一个把我的意志,——万物之更圆满的完成,——写在我的表上的人。
  为着它与它的同类,我必得完成自己:所以我现在逃避幸福而自献于一切恶运;——使我得最后一次地被认明,被试验。
  真的,我离去的时候到了;旅行者的影子,最长的居住与最沉默的时刻——一切都向我说:"现在简直是时候了!"风在钥匙孔里吹着,向我说:"来吧!"门狡狯地自开,向我说:"去吧!"
  但是,我被我的对于孩子们的爱所绊住、热望,爱的热望,设了这陷阱给我,使我成为孩子们的俘虏,使我因他们而失去自己。
  热望——对于我而言,便是失去了自己。孩子们,我占有着你们!这个占有中,应有一切安全而无热望。
  但是我的爱之太阳在我头上燃烧着,查拉斯图拉在自己的汁里煎熬着,——那时候影子与疑惑曾在我上面飞过。
  我现在已经希望严霜与寒冬到来:"啊,让严霜与寒冬再使我发抖使我牙战吧!"我叹息了:——那时候冰雾由我身上上升。
  我的过去突破了它的坟茔,许多活埋的痛苦醒了:——
  它们化着装,在尸衣里睡足了。
  所以,一切以信号向我说:"现在是时候了!"但是,在我的深谷动荡以前,在我的思想咬我以前,我不曾听到。
  唉,我的思想啊,出自深谷的思想啊!什么时候我才会有能耐,听到你的挖掘而不战栗呢?
  当我听到你挖掘时,我的心跳到口里来!哑寂如深谷的你啊,你的哑寂要窒息我!
  我从不敢把你唤到面上来:藏孕着你,我已够受了!我还不够强,没有狮子的最后的勇敢与放肆。
  你的重量足够使我害怕:但是有一天,我要有狮力狮吼唤你到面上来!
  当我在这方面克服了我自己以后;我还得在一个较伟大的事里克服自己;而胜利将是我的完成之印!——
  直到那时候,我继续在不定的海上漫游着;机缘,蜜口的机缘阿谀着我;我前后地望着,——我仍不见尽头。
  我最后决斗的时刻还没到来,——也许现在正来着呢?
  真的,海与生命以恶意的美望着我!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哺前的幸福呵!大海中的碇泊处啊!不安定中的和平啊!我如何地不相信你们呀!
  真的,我不信任你们的恶意的美!我如情人一样,不信任一个太柔媚的微笑。
  如这妒忌者温柔地而又坚决地推开他的爱宠一样,——
  我也这样地推开幸福的时刻。
  幸福的时刻,离开我吧!你出乎意外地带了一个幸福到来!我却正准备接受最深的痛苦:——你的到来,多不是时候啊!
  幸福的时刻,离开我吧!你毋宁在我的孩子们那里找寻安居所吧!快些!把我的幸福在哺前祝福他们吧!
  夜晚已经近了:太阳西匿了。去吧,——我的幸福!——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他整夜地等候着他的恶运:但是,他枉然地等着。夜仍然是明静的,而幸福却越走越近。但是,天快破晓的时候,查拉斯图拉心里笑起来,他讽刺地说:"幸福追逐着我。这是因为我不追逐妇人的缘故。而幸福是一个妇人。"
日出之前
  啊,我头顶上的天,无滓的深邃的天啊!光之深谷啊!当我望着你时,我因神圣的希望而战栗着。
  跃到你的高度上,——那是我的深度!藏在你的纯洁,——那是我的天真!
  神被他的美所遮掩:同样地,你也藏着你的星球。你不发言!这样,你向我宣示你的智慧。
  今天,你沉默地在怒海上为我而来:你的爱与羞涩向我的激怒了的灵魂说话。
  你美丽地向我走来,藏在你自己的美里,你用无字的语言向我说话,用你的智慧显示着自己:
  啊,为什么我不曾猜到你灵魂里的全部羞涩呢!日出以前,你已经向我走来,向这里最孤独者走来了。
  我俩向来是好朋友:我俩共有着我俩的悲哀,恐惧与深度。太阳也共属于我俩的。
  我俩不交谈,因为我俩知道得太多了:——我俩沉默地互看着,用微笑交换我俩的知识。
  你不是我的火放出来的光吗?你不是我的知识之姊妹灵魂吗?
  我俩曾同学到一切:同学到怎样超出自己,升华自己和无云的微笑:——
  ——自远处用明亮的眼睛无云地向下微笑,而禁锢,目的与错误在他们下面雨似地冒汽着。
  当我独自漫步着的时候:在夜里,在迷惑的路上,我的灵魂需要什么弃饥呢?我登山时,如果不是找寻你,我在峰顶上找寻谁呢?我的一切旅行与登山,只是策拙者之必要与下策:——我整个的意志想独自飞翔——向你飞翔!
  什么东西比那些飞过的云与使你混浊的一切更可恨些呢?我甚至恨我自己的恨恶,因为它也混浊了你!
  我恨那些飞过的云,那些爬行的贼似的野猫:它们夺去我俩的共有物,——一个无限的肯定与亚们。
  我俩厌恶那些依违两可者和好事者,那些飞过的云:它们是不彻底者,不知道从心底祝福,也不知道诅咒。
  我宁愿藏在桶里,只看见一块小天,宁愿逃在深谷里,简直没有天,不愿看见你这光明之天,为飞过的云所混浊!
  我常常想用闪电之金线系住它们,使我能像雷一样,在它们罐似的腹上擂鼓:——
  ——一个发怒的擂鼓者,因为他们从我偷去了你的肯定与亚们!我头顶上的天,无滓的光之深谷呵!——因为它们从你偷去了我的肯定与亚们。
  因为我喜欢闹响,雷声与风暴之诅咒,而不喜欢慎重的多疑的猫的安息:而在人群里,我也最恨那些悄步者,不彻底者和踌躇不定的飞过的云。
  "不知祝福须学诅咒!"——这清晰的教训从光明的天降给我,这星球便在黑夜里也在我的天上发光。
  但是,我是一个祝福者一个肯定者,如果你,无滓的天,光之深谷啊,在我旁边!——我把我的肯定与祝福,送到一切深谷里去。
  我成了一个祝福者与一个肯定者:而我曾因此奋斗过,我曾是一个奋斗者,使我有一个终于有自由的手去祝福。
  但是我的祝福是:高出于每一物件,像它自己的天,圆屋顶,蔚蓝的钟与永恒的信心一样:而如是祝福者也是被祝福的!
  因为万物都在永恒之泉受过洗礼,超出善恶以外;善恶自己也不过是逃遁的影子,雨天的痛苦与飞过的云。
  真的,当我说:"万物之上有机缘之天,天真之天,偶然之天,放肆之天":这不是一个渎亵而是一个祝福。
  "偶然地",——这是世界上最古昔的贵族称号;我把它还给一切事物;从目的之奴籍里解放出来。
  当我说:"万物之上,或万物之本身里,并无'永恒的意志'",我是把这个自由与这个天的晴明像蔚蓝的钟似地放在万物之上。
  当我说:"万事中一件事是永不可能的,——合乎理智",我是把这个放肆与这个疯狂放在这个"永恒的意志"之位置上!
  不错,一点点理智,一粒智慧的种子,从这星球播散到那星球,——这酵是被混在万物里的:为着疯狂,智慧被混在万物里!
  一点点智慧,诚然是可能的;但是在万物里,我找到被祝福的信心:以致它们宁愿在——机缘之脚上跳舞。
  啊,我头顶上的天啊!无滓的高爽的天啊!我觉得你是纯洁的,因为你无所谓理智之蛛,也无所谓理智之网:——
  因为你是一个神圣的机缘的跳舞场,因为你是一个神圣的骰子与赌博者的神桌!——
  但是你羞红了。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可出口的事吗?难道我想祝福,却反渎亵了吗?
  或是因为有我们两个人而你害羞吧?——你吩咐我离去,莫再多言,因为白昼到来了吗?
  世界是深邃的:——远过于白昼所能想像地深邃。许多事情是不应在白昼前说出的。白昼到了:我们分别了吧!啊,我头顶上的天啊!羞涩而热烈的天啊!,啊,你,我的日出以前的幸福啊!白昼到了:我们分别吧!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侏儒的道德

  查拉斯图拉登陆以后,他不径往他的山与他的洞府去,他仍到处漫游着,询问着这件事那件事;他自嘲道:"看吧,这是一条多曲的返于源泉的河!"因为他想知道:在他远去的时期内,人间又发生了什么!人变大了呢,或是变小了。一次,他看见一排新屋;他诧异地说道:
  "这些屋是什么意义呢?真的,任何伟大的灵魂决不会建筑它们作自己的象征!
  也许一个蠢孩子从玩具盒里拿出来的吧?我希望别一个孩子又把它们收入玩具盒里去呢!
  这些房间:人类可以进出吗?我觉得它们似乎是为丝制的玩偶,或贪吃的而被吃的猫做的。"
  查拉斯图拉站着沉思一会。最后,他悲哀地说了:"一切都变小了!
  到处我看见一些低矮的门:与我等高的人还可以过去,但是——他必得俯着!
  啊,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我的不必折腰的故乡,——不必向侏儒们折腰的故乡呢?"-…查拉斯图拉叹息了,望着辽远的地方。——
  就在这一天,他给讲说关于侏儒的道德。

  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而张开着我的眼睛:他们不能原谅我的不妒忌他们的道德。
  他们追着我吠咬,因为我向他们说:小道德,对于侏儒们是必要的,——因为我始终不了解侏儒们之存在是必要的。
  我在这里,像一个在陌生的饲场里的雄鸡,雌鸡们也啄我;但是我并不因此对他们怀恨。
  我对他们很有礼貌,如对于小小的烦恼一样;我觉得对于小物件竖起尖刺,那是刺猬的智慧。
  当晚间围炉的时候,他们都说着我。——他们都说着我;
  但是却不曾有人思索着我!
  这是我刚才学到的新沉默:他们的喧闹在我的思想上展开一件外衣。
  他们互相喊道:"这忧愁的云向我们要什么呢?当心别让它给我们带来一种传染病吧!"
  最近,一个妇人抓住她的孩子,不让他走近我:"让孩子们避开吧",她喊道;"这种眼睛可以灼焦孩子们的灵魂。"
  我说话的时候,他们咳嗽着;他们相信咳嗽是对于烈风的反抗;——而他们全猜不到我的幸福的呼吸!
  "我们还没有时间给查拉斯图拉,"——他们如是反对着;但是一个"没有时间"给查拉斯图拉的时代,又值得什么呢?
  即令他们都称誉我:我能安睡在他们的称誉上吗?他们的称誉对于我是一条棘带:便是我解去了它,它还是刺我。
  而这也是我自人群中学来的:称誉者装作报答的模样,实在呢,他还想再多取得些!
  问问我的脚,是否喜欢他们的称誉与阿谀的音乐吧!真的,它不愿按照那滴答的拍子跳舞,也不愿站着不动。
  他们尝试向我赞颂自己的小道德,而引诱我;他们想用小幸福的滴答来说服我的脚。
  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而张开着我的眼睛:他们已经变小了,还将变小些:——他们的变小,由于他们的幸福与道德的学说。
  因为在道德上,他们也要谦虚,——因为他们要安逸。但是只有谦卑的道德,才与安逸调和。
  不错,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学着走路前进:这是我所谓跛行。——这样,他们成为一切忙碌的人的障碍。
  他们中间许多人前进时,却用硬颈向后瞧望:我愿意碰撞他们。
  脚与眼睛不应说诳,也不应互相拆穿谎话。但是侏儒们的诳语是很多的。
  他们中间有些人"意志"着,大部分是"被意志"的。有些人是诚实者;大部分是坏的演戏者。
  他们中间有不自觉的,非情愿的演戏者,——诚实者是稀少的,尤其是诚实的演戏者。
  他们很少男性的特点:所以妇人们使自己男性化;只有男性十足的人,才能拯救妇人里的女性。
  而这是我在他们中间发现的最坏的伪善:命令者也假装着服务者的道德。
  "我服务,你服务,我们服务。"——统治者的伪善也如是歌唱。——如果最高的主人仅是最高的仆役,多不幸啊!
  唉,我的好奇的目光也曾发现他们的伪善;我猜透了他们的苍蝇的幸福和向阳玻璃窗上的营营。
  多量和善的地方,我就看见同量的软弱。多量正义与怜悯的地方,我也看见同量的软弱。
  他们相互间的圆滑,公平与慎重,有如光滑的圆粒,公平与慎重。
  谦虚地选择一个小幸福,——这是他们所谓"安命"!同时他们已谦虚地斜瞟着另一个小幸福了。
  在他们的愚蠢中,他们最由衷地希望一件事:别人不侵害他们。所以他们对别人体贴而善于应付。
  但是这就是怯懦,虽然这也被称为"道德"。
  当这些侏儒们偶然粗暴地说话的时候,我只听到他们的呼声,——因为每一阵风使他们音哑。
  他们是狡狯的,他们的道德有精巧的手指,但是他们没有拳:他们的手指不知道弯曲成为一个拳。
  他们认为道德可以一切谦虚而驯服:这样,他们使狼变成狗,人变为最好的家畜。
  "我们把椅子放在中间,"——他们的满意的微笑告诉我:——"隔濒死的角斗者与欢喜的猪豚距离相等。"
  但是这就是平庸:虽然这也被称为节制。——

  我在这个人民里走过,掷落许多语言:但是他们不知道取得,也不知道保持它们。
  他们奇怪我的到来,不是为着责骂荒淫与恶;真的,我的到来也不是为着教人谨防小偷!
  他们奇怪我不曾准备训诲他们和刺激他们的智慧:好像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还不够多,可是那些狡狯者的声音如石笔似地响着!
  当我说:"诅咒在你们身上的一切怯懦的魔鬼吧!它们喜欢呻吟,交叉着手而崇拜。"于是他们喊道:"查拉斯图拉是无神的。"
  而他们的安命之教授喊得更响些;——但是我却正喜欢向他们的耳朵叫道:"是的,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
  这些安命之教授!卑鄙癣疥与病疾所在的地方,他们便虱似地爬行着;我的厌恶阻止我压碎他们。
  好吧!这是我给他们的耳朵的说教:"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我问,谁比我更无神些,使我喜悦他的教训呢?
  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我的同类何在呢?我的同类是那些给自己一个意志,而不知道所谓安命的人。
  我是无神的查拉斯图拉,我在铁锅里煮着一切机缘。待到机缘被煮得恰到好处,我才欢迎它做我的养料。
  真的,许多机缘岸然的走近我:但是我的意志用更岸然的态度向它们说话,——立刻他们在我前面跪下:——
  而哀求在我这里找到安居所和热烈的心,阿谀地向我说:'看啊,查拉斯图拉,只是朋友才是这样访问朋友啊!'"
  任何人不倾听着我,我何必多说呢?所以我要向风喊叫:
  "侏儒们啊,你们永会变小些!你们这些安逸者,会粉屑似地剥落尽的!你们还会死灭:——
  由于你们许多小道德小省略与小安命!
  你们太敷衍了太退让了:这本是你们生长的土地!但是一棵树想长高,它必得抱着硬石,长出强韧的根!
  你们省略之物,正帮助着织成人类的未来的网;你们的无为也是一个蜘蛛网与一个生活于未来的血上的蜘蛛。
  小有德者啊,你们取得的时候,如同偷窃;但是,便是对于骗窃者,荣誉也有说话的份儿:'只有不能抢掠的地方,才行偷窃。'
  '这是给与的。'——这也是一个安命的学说。但是我向你们这些安逸者说:'这是拿来的,它将从你们那里渐渐地多拿来些!'
  唉,为什么你们不抛弃了你们的'半意志'呢!为什么你们不立意懒惰如你们立意行动呢!
  唉,了解我的话吧!'做你们所想做的事,——但是先成为一个能够意志的人吧。
  爱你们的邻人如爱自己吧,——但是先成为自爱的人吧。
  ——先成为用大热爱与大轻蔑爱自己的人吧!'"异端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任何人不倾听着我,我何必多说呢?这个时候对于我还太早了!
  在这个人民里,我是我自己的前驱与黑巷里的鸡唱。
  但是他们的时候到了!我的时候也到了!一刻一刻地,他们变得更小些,更穷些,更不育些,——可怜的盆草与瘠地啊!
  不久,我会看见他们如干草与草场似地站着,真的,对于自己也生了厌倦。——他们毋宁需要火而不需要水!
  啊,被祝福的雷火之时刻啊!啊,日午前的神秘啊!——
  有一天我使它们成为飞奔的火,成为火焰作舌的预知者:——
  ——有一天它们会用火焰的舌预言着:那伟大的日午来了,近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在橄榄山上
  严冬,一个恶客,同我坐在家里;我的手因他的友好地握手而变得苍白。
  我尊敬这恶客,但是我喜欢让他独坐。我喜欢跑开,当然跑得紧,我离开了他——
  我以温热的足,和温热的思想,跑到大风平息的地方——
  到了我的橄榄山上太阳照耀着的一隅。
  在那里我嘲笑我的严肃的宾客!但也喜欢他;因为他肃清了我屋子里的苍蝇,并平息了一切小声的喧嚷。
  一两个蚊子的嗡吟,他不以为苦;他使一切道路岑寂,所以在那里,夜里的月光也感到恐怖。
  他是一个严厉的客人,——但我尊敬他,不向他祈祷如虚弱者之对于大肚子的火神。
  即使冷得齿战,也比崇拜偶像强!——和我同类的人如是意欲。尤其是我怨恨一切烟雾蒸腾的火神。
  我所爱的,我在冬天比在夏天更爱他;我嘲笑了我的敌人,当现在的寒冬住在我的屋子里,我嘲笑得更热烈了。
  真的,更热烈地,甚至于当我爬到床上——:甚至于这时我的隐秘的幸福也嘲笑而嬉戏;甚至于我欺诈梦也嘲笑。
  我是一个爬行者吗?在我的生涯中我永没有爬行在权力的面前;假如我躺下,我是为爱而躺下。因此,甚至于在我的冬时的床榻,我也是欢喜的。
  一张贫乏的床榻比一张丰软的床榻更使我温暖,因我嫉妒着我的贫乏。在严冬我的穷乏对我最忠心。
  我以一种恶事开始了我的一天;我以冷浴嘲弄着严冬:以此我的严厉的客人怨怼了。
  我也喜欢以一支蜡烛照耀他,所以最后他让青天从暗灰色的曙光中显现出来。
  尤其在早晨我做着恶事:在早晨,吊桶在井里响动,马匹在灰巷里喷着热气。——
  这时我焦急地期待,直到最后澄清的天空现出来,这须发皓白的冬时的天空,这沉默的冬时的天空,它甚至于常常闷闭了冬天的太阳!
  我从它学习了我的长久的澄清的沉默了吗?或者它从我学习了吗?或者我们各自发明?
  一切善事的来源有千端——一切恶剧,为快乐而存在:他们何能仅仅做一次!
  一种善事和恶剧便是这种长久的沉默,并如冬时的天空一样,从光辉的脸上以圆睁的眼睛窥望。
  ——如同冬时的天空一样,闷闭了自己的太阳,闷闭了自己的不屈不挠的太阳的意志:真的,我已将这种技艺和这种严冬的恶剧学习得很熟练了——
  那是我最爱的恶剧和技艺,我的沉默学会了不以沉默而泄露了自己。
  以言词和骰子的喋喋,我巧胜了这严厉的期待者:我的意志和目的当避开这些严肃的监视人。
  没有人能窥见我的深处和我的穷竟的意志——因此我为我自己希求着长久的清澄的沉默。
  我看出许多伶俐的人:遮蒙着他的脸面,使他的水溷浊,使人不会看到那底里。
  但更伶俐的不信仰者和击破核桃壳者,正临到他:正要从他捕捉了严密隐藏的鱼。
  但在我看来,最智慧的沉默者是光明、勇敢、透澈的人们:他们的底里是这么深沉,即使最澄清的水也不能把它显露——你须发皓白的冬时的天空,你圆睁着眼睛的沉默者哟!
  你便是我的灵魂和快乐之天上的标本。
  我必须不隐藏我自己,如吞没金子的人,怕他们搜出我的灵魂来吗?
  我必须不踩高跷走路;使我周围的嫉妒者和残害者不会注意到我的长腿吗?
  这些灵魂,烟熏的,窒息的,委惫的,发霉的,阴郁的,他们的嫉妒如何能忍受了我的幸福!
  我仅愿意指示他们以我的绝峰上的冰雪和严冬,——不愿指示他们以我的太阳之带围绕着的山岳!
  他们只听见我的严冬暴风雨的咆啸:他们不知道我也如同南方的热风一样,也渡过了温暖的大海。
  他们可怜我的灾祸和偶然:但我的道路是这让偶然随意来吧!它如同幼孩一样的纯真!
  他们如何能忍受我的幸福,假使我不将灾祸。严冬的困苦,熊皮小帽,和雪天的外衣,包裹在它的周围!
  假使我不可怜这些嫉妒者和恶意者的慈悲!
  假使我自己没有在他们的面前太息,并与冰冷谈话,并隐忍地让我自己被包围在他们的慈悲里!
  这便是我的灵魂的聪明的恶剧和慈善,它并不隐匿了自己的严冬和雪风;它甚至于也不隐匿了自己的冻疮。
  有一种孤寂是病弱者的逃避所;另有一种孤寂则是远避疾疫的安全室。
  所有那些我周围的可怜的斜眼的无赖汉,让他们听着我为冬天的寒颤和太息吧!
  在这样的寒颤和太息之中,我逃离了他们的闷热的屋子。
  让他们为我的冻疮而对我同情和悲叹:我们将看着他会冻死于知识的冰窖!——他们如是悲叹。
  同时我以炽热的足在橄榄山上这里那里的行走:在橄榄山上太阳照耀着的一隅,我唱歌,我嘲弄着慈悲。——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离开
  查拉斯图拉这样汗浸地游历了许多民族和不同的城池,又绕道回到了他的高山和洞府。但是看哪,在行路的时候他不觉走到了伟大城池的大门了。这里一个满嘴白沫的傻子,张着两手,向他奔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也就是人民所谓"查拉斯图拉之猿"的那个傻子:因他曾经从查拉斯图拉学到了某种言语的转折和音调,也无意识地搬用了查拉斯图拉的智慧的宝藏。这傻子对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哦,查拉斯图拉,这里便是伟大城池:这里你失去了一切而一无所得。
  你为什么踏着这里的尘土?爱惜你的步履吧!宁唾于城门而转回去!
  这里是一切高洁思想的地狱:这里一切伟大思想被活活煎熬,被碎断蒸煮。
  这里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凋败了:这里只有骷髅的哀鸣!
  你嗅到精神的庖房和肉铺的臭味了吗?这里不是蒸腾着一切被屠杀的精神的热气吗?
  你不见那些灵魂悬挂着如干瘪而污脏的破布吗?
  但他们却从这些破布中制造新闻!
  你不听见吗,这里,精神如何地成为一种言语的游戏?精神呕吐着可憎厌的言语的污水!他们也从这言语的污水制造新闻。
  他们互相追逐而不知何往!他们互相煽惑而不知所谓!他们敲击着他们的金色铜,他们叮当着他们的黄金。
  他们畏冷却从蒸馏水中寻求温暖!他们畏热却从冻结的精神寻觅清凉;他们都从舆论受病和受伤了。
  这里是一切贪欲和罪恶之家;但这里也有道德;有许多有用的,实用的道德。
  许多道德有着办事员的手指和耐于文坐和期待的肥臀,以装饰女郎的乳房和腰肢为光荣。
  这里在军队之神的面前,也有很多虎信,很多正教,实行谄媚。
  "从上头落下来勋章和光荣的唾沫;所以没有勋章的人都仰望着上头。
  月亮有它自己的朝堂,朝堂有自己的月光之牺牲;所以乞食的人民,怀着乞食的道德,祈祷着一切从朝堂里面降下来的。
  我服役,你服役,我们服役"——一切有用的道德对王子如是祈祷:最后这功绩勋章就会簪在尪弱的胸脯!
  但月亮围绕着一切世俗的东西回旋:王子也围绕着一切最世俗的东西回旋——那即是小贩的黄金。
  军队之神不是金块之神;王子计划着——但小贩子处理着!
  哦!查拉斯图拉哟,在你的心中一切都是灿烂,刚强,而美丽!吐唾于这小贩子之城而转回去吧!
  这里血液在血管中流动:腐败,微温,而凉薄。吐唾于这巨城,这里是一切废物流汇的大陋窟!
  吐唾于这缩压的灵魂与弱的胸脯之城池,这尖突的眼睛与胶粘的手掌的城池——
  吐唾于这恶棍之城池,这厚脸皮,这笔之奸雄与舌之奸雄,这太热衷的野心家的城池:——
  这里一切残缺,畸形,贪欲,无信,烂熟,黄病,脓溃而有毒:——
  吐唾这巨城而转回去吧!
  但在这里,查拉斯图拉说:你的言语,你的同类,我久已厌恶!
  为什么在泥塘边住得这久,直到你自己成为一只青蛙和一只蟾蜍?
  不是有一腐败的、凉薄的血,奔流在你的脉管里,所以你才学会咯咯鸣叫和咒骂吗?
  为什么你不到森林里去?为什么你不耕种土地?大海中不是充满了葱绿的岛屿吗?
  我蔑视了你的污蔑;假使你是警告我——为什么你不警告你自己呢?
  只是为爱,我的污蔑和警告的鸟才展翅飞腾;但不是从泥沼中飞腾!
  你满嘴白沫的傻子哟,他们称你为我的猿猴!但我称你为我的不平鸣的猪。由于你的不平鸣,甚至于破坏了我对于傻子的赞美。
  最先使你不平鸣的是什么呢?因为没有人十分谄媚你:——所以你生在污水旁边,你可以有更多的不平鸣的理由,——
  你可以有更多理由报复!你懒怠的傻子哟,你的报复便是你的全部的嗔怒;我看透了你了!
  你的傻话伤了我,即使你说着真实!假使查拉斯图拉的言语一百倍真实,你还是永远错误地应用了我的言语!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于是他眺望着这伟大城池而太息,并且沉默得很久。最后他如是说:
  我不单是厌恶这傻子,我也憎恨这伟大城池。无论何处都无所可善,也无所可恶。
  悲哉,这伟大城池!但愿我看见了那烧灭它的火柱吧!
  即使这样的火柱也必在伟大日午之前来到。它有一定时刻和一定命数。——
  傻子哟,在临别的时候我对你说这教言:自己不能再爱的地方自己应当——离开!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于是离开了这傻子和伟大城池。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六卷

叛教者
  唷!在这草地,最近还苍翠绚烂的植物,都已萎黄而凋残了!我从这里带了多少希望之蜜到了我的蜂房里去呢!
  那些青年的心都已经苍老了,——甚至于没有老,只是倦怠。平庸,懦弱:——他们宣言:"我们又成为虔信了。"
  最近我看见他们在清晨时以奋勇的步履跑向前去:但他们的知性之足已受得倦怠,现在他们甚至于嫉恨他们的晨间的豪气!
  真的,从前许多人举足如同跳舞者;我的智慧中之大笑向他们瞬目示意:——于是他们思索了自己。现在我甚至于看见他们爬向十字架去。
  从前他们围绕着光明和自由,鼓翼飞翔如同蚊蚋,如同青年诗人。但渐老而渐冰冷:现在他们已经是神秘者,是呢喃者,是懦夫了。
  或者他们的心情使他们绝望了吗,因为孤寂吞灭了我如同一只巨鲸?或者他们的耳朵渴求很久而无听于我,和我的喇叭的鸣奏,和我的先驱者的叫喊?
  唉!仅有少数人永远神气充溢的快活;在这少数人的精神中也有着忍耐。但其余的人都是怯懦!
  其余的人:那总是占大多数,是平凡,是多余,是过剩的人——他们全是怯懦:
  谁是我的同类也将遇到我的同类的经验:所以他的最先的伙伴必是死尸和丑角。
  但其后的伙伴,是自称为他的信徒的人们,是怀着很多的爱,很多的呆气,很多的健壮,虔敬,而有生气的大众。
  我在人类中的同类,无论何人,都不当将他的心情因附于这些信徒们。无论谁知道了轻躁而怯懦的人类种族,当不会相信这样的春光和野花灿烂的草地!
  他们能做别的,但愿他们也意欲别的吧。一样一半,破坏了全体。树叶残凋了——为什么要哀伤那个!
  哦,查拉斯图拉哟,让它们死灭和凋落,并且不要哀伤!
  最好也以暴风猛吹着它们!
  哦,查拉斯图拉哟,猛吹着那些树叶——使一切凋残的东西更快地离开了你!
  我们又成为虔信了——那些叛教者如是自白;他们中有些人甚至于还畏怯于如是自白。
  我看着他们的眼,——当前他们的脸和红面颊,我说,"你们又是返于祈祷的人们!"
  但祈祷是可耻的!不是于一切人为可耻,乃是对于你,对于我,对于有着良知的人们。为你,祈祷是可耻的!
  你很知道,有一个怯懦的魔鬼在你心中,他乐意随便打拱画十字:——他说服你:"有着一位上帝!"
  因此你属于怕光一类的人,属于在光辉中不能安居的人:
  现在你必须每天更深地插入你的头在黑暗和雾气之中!
  真的,你选择的时候很好!因为恰在现在夜游鸟也在外面飞翔。一切怕光的人们的时候来了,黄昏和夜宴的时候来了,——但是并没有宴!
  我听到而且嗅到:他们佃猎和出发的时候已经来到,但不是野兽的佃猎,乃是对于驯顺的,跛脚的哀鸣的,轻柔走路的和小心祈祷者的佃猎。
  一种捕捉灵魂的伪善者之佃猎:——一切心的捕鼠机已经安置好了!无论何处我揭开了帷幔,总有夜蛾突飞出来。
  或者它同别的夜蛾蹲伏在那里?因为处处我都嗅到了密秘的小会社;有着密室的地方,其中即有着新的皈依者,有着皈依者的恶臭。
  他们长夜聚坐会谈:"再让我们如同小孩子一样并说着亲爱的天父啊——虔信的制造粮果者败坏了口与胃腑了。"
  或者他们在长夜中看着一只巧猾而潜伏的十字架的蜘蛛,这蜘蛛同蜘蛛们宣讲着智虑,并教训着"在十字架下面是张网的最良的地方"。
  或者他们整日持着钓竿坐在泥沼旁边,因此而自以为深奥;但无论谁在没有鱼的地方捕鱼,我甚至说他们还不如浅薄!
  或者他们快乐地虔信地从圣歌之作者学会演奏竖琴,那圣歌的作者最喜欢自己弹唱以媚少女:——因为他已倦怠于老妇人和老妇人的赞美了。
  或者他们也从博学的妄人,学会发抖,这妄人在黑屋子中期待着幽灵的降临,——而知灵却完全跑开了。
  或者他们凝听年老浪游,模仿了悲风和悲声吹笛者;现在他如同风一样的悲啸且在悲调中宣讲着悲哀。
  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成为守夜者:他们知道如何吹奏号角,知道在夜中逡巡并惊醒了一切长久熟睡的老东西。
  昨夜在我的园墙那里,我听到了关于老东西的五句话:这话甚至于从这么衰老、悲惨、枯槁的守夜者的口中说出。
  "他不足做一个照顾孩子们的父亲:人类的父亲比他强!"
  "他太衰老了!他现在已不能照顾他的孩子们了。"——
  别的守夜者回答。
  "那末他有孩子吗?这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来证明!我很久就盼望他来彻底地证明。"
  "证明吗?好像他证明过了什么似的!他不喜欢证明;他只是竭力使人信仰他。"
  "对啦!他最欢喜信仰!对于他自己的信仰。那是老人的道路!在我们也一样!"
  ——这两个守夜者和光之恐怖者如是交谈,并悲切地吹奏了他们的号角!这便是昨夜在园墙那里发生的事。
  但在我,我心因大笑而绞痛,我心好像要破裂了;它失了位置,因下沉到横隔膜。
  真的,那真要我的命;——所以我忍着笑,当我看见了驴子酩酊,听见守夜者如是怀疑上帝。
  一切如是的怀疑不是过去很久了吗?现在谁还敢在白天惊醒了这样古老的沉睡的怯光的东西!
  一切古代的诸神已经结束——真的,他们有了一种善而快乐的神圣的结束!
  他们没有像缠绵的迟暮那样的死去——虽然人民说了谎话了!正相反,他们却大笑而死!
  最不信神的言论来自上帝,——他说"只有一位神!除我以外你不当有别的神!"——
  老拧恶胡子的神,一个嫉妒者,他如是忘却了自己:——
  于是一切神都大笑,在宝座上摇震,并大声叫喊:"那不正是神圣的吗,有诸神而没有上帝?"
  让有着耳朵的都听着吧。——
  查拉斯图拉在心爱的斑牛镇如是讲说。从这里他还有两天的路程到他的洞府和动物们身边;他的灵魂因为归期的接近而不断地欢喜。归来
  哦,孤寂!孤寂哟,我的家!我作为一个陌生人,生活于陌生的远方太久了,以至于不能无泪回到你这里。
  现在你抚摩我如同母亲一样吧;现在,你如同母亲一样对我微笑!现在,你正好说"从前如同旋风一样飞奔离开了我的是谁呀!
  谁在临别的时候叫出:我与孤寂同住得太久;因此我忘记了沉默!现在你知道沉默了吧?"
  哦,查拉斯图拉哟,我知道一切:你孤独的人,我知道你在众人中间比之与我同在更孤独!
  现在你懂得这了;寂寞是一事,孤独又是一事!在人们中间你永远是不惯而陌生。
  甚至于当他们爱你的时候,你也是不惯而陌生:总之他们要求被姑息的待遇!
  在这里,你在你的家和你的屋子里;你能自由说话,自由主张;这里一切隐藏的幽闭的感情不是可耻的。
  这里万物抚爱地和你我谈并谄媚你:因为万物想跨你而驰。你也跨着一切的寓言,驰向一切的真理。
  在这里你可正直而恳切地对万物说话:真的,它们以为那是赞美,当一个人坦白地和万物说话。
  否则那便是寂寞。哦,查拉斯图拉哟,你还记得吗?当你的鹰在空中啼叫,你站在树林里面,在死尸的旁边,犹疑而茫昧不知去向:——
  这时你说:让我的动物们引导着我吧!我看出来在人们中间比在动物中间更危险:——那便是寂寞!
  哦!查拉斯图拉哟,你还记得吗?当你坐在你的岛上,好像酒醴之源泉对于空桶,你在焦渴者之中赠贻和分送:
  直到最后独你一人焦渴地在饱饮的人们中间,并悲泣在黑夜:"夺取不是比赠贻更幸福吗?偷盗不是比夺取更幸福吗"——那便是寂寞!
  哦,查拉斯图拉哟,你还记得吗?当你的最宁静的时刻来到而且驱策你前进,这时它以恶的低语说:"说话而死灭!"
  这时它使你厌恶你的一切期待和沉默,并以你的"卑屈的勇敢为可耻你那便是寂寞!"——
  哦,孤寂哟,我的家!你的声音何等甜美而温柔地和我说话!
  我们信爱,相敬;我们坦然地至诚相待。
  在你,一切都是开朗而光明;在这里甚至于时间也以更轻快的步履奔跑。因为时间在黑暗中比在光明是更沉重的负荷!
  这里一切存在的言语和言语之宝库,忽然为我打开:这里一切存在想变成言语,这里一切生成从我学习着说话。
  但山下的那边——一切讲说都是徒然!那里忘却和离开是无上的智慧:那我现在是明白了!
  想理解人心中的一切必须把握着一切。但我的手又不屑把握那一切。
  我甚至于不喜欢呼吸他们的呼吸;唉,我生活在他们的喧声和恶气味中太久了!
  唷,我周围可祝福的宁静!唷,我周围清澄的气韵!这宁静如何从深脑中呼吸了清新的空气!这可祝福的宁静如何地静听哟!
  但山下的那里——那里讲说着一切,一切都被误解了。那里人以洪钟宣扬着智慧,市场上的小商人即以铜钱的叮当扰乱了他。
  在那里一切都说话;但无人知道如何去理解。一切都落在水里;但无物落在幽深的泉水。
  在那里一切都说话;但无物奏效和成就。一切都咯咯发声,但静静地在巢中孵的是谁呢?
  在那里一切都说话,一切都说成碎片。在昨天对于时间和时间的牙齿还是坚硬的,到了今天却已嚼啐,含在今日的人们的嘴里。
  在那里一切都说话,一切都被泄露了。在从前一切名为秘密,名为深奥灵魂的秘密的,到了今天都属于街上的喇叭手和别的飞虫。
  哦,奇异的人类哟!你黑巷里的喧声!现在你又在我的背后了:我的最大的危险伏我自己的背后!
  在姑息和容忍之中永远隐伏着我的最大的危险;一切人类都愿意被人姑息和容忍。
  怀抱着压缩的真理,以傻子手,与被愚弄的心,富有慈悲的小谎言——我如是生活在人们中间。
  我曾经化装我自己坐在他们中间,反抗我自己而容忍了他们,并愿意说服我自己:"你傻子哟,你不懂得人们!"
  当人生活在人们中间他不认识他们:人类有着太多的前景,——那高瞻远瞩的眼光有什么用处!
  从前我是傻子,他们错认了我,我姑息了他们,甚于姑息我自己,我常常为这种姑息对我自己复仇。
  从头到足都被毒蝇螫遍了,如同被恶之雨滴蚀空了的石头:我如是生活在他们中间,仍然对我自己说:"一切微末东西之微末是无罪的!"
  尤其是那些自名为善的人,我看出是最毒的苍蝇;他们毒螫一切天真的,他们玷污一切纯洁的;他们如何能公正地待我!
  生活在善人中间的人——慈悲教会他说谎。慈悲为一切自由的灵魂制造窒息的空气。因为善人的虚妄是不可测度的。
  我在那里学会了隐藏着我自己和我自己的财富:因为我看出一切都是心灵贫乏的人。都是我的慈悲之谎话:我知道了一切的人。
  ——我看见而且嗅到一切人,那有充足精神的,那有太多的精神的。
  他们的顽强的哲人:我叫他们为哲人,而不顽强,——所以我也学会了使用暧昧的言语。他们的掘墓者:我叫他们为研究家和实验家,所以就学会了以语言作游戏。
  掘墓者为自己而掘出疾病。在陈腐的瓦砾下面有着恶气味。
  人不当搅动了沼泽。人当生活在山上。
  我以幸福的鼻孔又呼吸着山上的自由清气。最后我的鼻孔总算从一切人类之臭味得救了。
  山风触鼻如同醇酒,我的灵魂打喷嚏了。打喷嚏而在胜利中高叫着:"祝你健康!"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三件恶事

  在梦里,在最近清晨之前的梦里,我站在一座半岛上——
  在世界之外;我持着一具天秤而称量世界。
  唉,紫色的曙光来得太早了:她以她的光辉将我惊醒,这嫉妒者!她总是嫉妒我的晨梦之光辉。
  我的梦觉得世界是如此:可以被有时间者测算,可以被精巧的衡量者称量,可以被刚强的羽翮飞到,可以被神圣的解谜者猜透。
  我的梦,一个勇敢的水手,一半是船,一半是旋风,沉默如同蝴蝶,强毅如同雕鹰:它今天何以有着忍耐和安闲而称量了世界!
  那嘲弄着一切"无限世界"的我的智慧,我的欢笑的,清醒的,白昼的智慧沉默地对它说:"力所在的地方,那里数量成为支配者,因她有着更大的力。"
  我的梦不喜新,不守旧,不畏惧,不祈求,确信地沉思着这个有限的世界:——
  如同一圆的苹果自跃入我手,一成熟的金苹果,有着温润柔滑的皮:世界如是对我呈献了自己:——
  如同一株阔枝刚直的树向我示意,枝干盘曲,如同旅客可以休止的凭椅和足凳;世界如是耸立于我的半岛:——
  如同纤手捧持着的珠宝箱——使欣慕的眼光极喜欢的珠宝箱:今天世界如是呈献于我的面前:——
  ——它还不是一种谜足以恐吓人类的爱,也不是一种解答,足以使人类的智慧睡眠:——今天,在我看来,世界所谓的恶事便是一种善的,人间的事。
  我如何地感谢我的晨梦,因为我今天早晨可以称量了世界!这个梦,这心的安慰者,如同善的人间的事一样的临到了我!
  在白昼我可以做同样的事!学习和模仿了它的优点,所以我现在愿意将三件最恶的事放在天秤上,极尽人情地好好称量了它们。——
  教人祝福的人也教人诅咒:世界上最可诅咒的三件事是什么呢?我愿意把它们放在我的天秤上。耽欲,求权力之热狂和自私:自古以来这三件事是最被诅咒有最坏的恶名——
  我愿意极尽人情地好好称量了它们。
  那么,起来吧!那里是半岛,那里是大海——它毛发粘粘地欢悦地汹涌着向我这里来,这我所爱的老而忠信的千头怪兽!
  那么,起来吧,这里我在澎湃的大海上把持着天秤:我也挑选一个见证人——挑选了你,你海上的孤树,我所爱的浓香馥郁的繁枝之树!——
  现在从什么桥上过渡到未来?由于什么压迫使高者屈身于低者?什么吩咐了最高者仍然向上?——现在这天秤平衡而稳定!在一端我投下三种沉重的问题,另一端则放着三个沉重的答案。

  耽欲:对于一切穿着马毛衬衣的肉体的蔑视者是一种毒刺,是一种燔型柱;被一切遁世者诅咒如同"这世界!"因为耽欲嘲笑而愚弄了一切混沌和诡伪的说教者。
  耽欲:对于贱氓是煎烤的温火;对于朽木和发臭的破布是炽热的火焰。
  耽欲:对于自由的心是自由而无邪,是地上的花园之快乐;是未来对于现在的满溢的感谢。
  耽欲:仅仅对于衰败者是一种甜的鸩毒;对于有狮心的人却是一种大慰藉。是谨慎存储着的醇酒。
  耽欲:是最崇高的幸福和最崇高的希望之幸福的范本。因为对于许多人结婚和超于结婚是许可的。
  ——对于许多人比之于男人和女人更不相知:——男女之互不相知更没有人能够充分明白!
  耽欲:——但我要以我的藩篱防护了我的思想,甚至于防护了我的用语:恐猪仔和浪子突破了我的花园!
  求权力之热狂:这最是铁心者的灼热的鞭子;最残酷者为残酷者保留着的痛苦;这是焚尸场的阴沉的火焰。
  求权力之热狂:攒聚在最重荣的民族身上的可恶的牛蝇;一切动摇的道德之叱骂者;它骑在一切马匹和一切矜骄之上。
  求权力之热狂:这破坏且粉碎了一切凋残而空廊者的地震;这白色棺椁的破坏者;这反对未成熟的答案的发光的疑问。
  求权力之热狂:在它的炯眼之前,人类爬行,卑辱,和怨怼,且变得比猪和蛇还卑下:——直到最后他心中叫出了无上的蔑视。
  求权力之热狂:无上蔑视的可怖的说教者,它在一切的城池和帝王的面前宣讲:"滚你的!"——直到一种回声从他们叫出来"滚我的!"
  求权力之热狂:它甚至于甘甜地超升到纯洁,到孤独,到自足的高度,炽热如同大爱之涂绘紫色的幸福于地上的天国。
  求权力之热狂:当最高迈者渴望屈服于权力,谁还称它为狂热呢?真的,在这样的渴望和卑辱之中没有病或不健全!
  孤独的高迈不会永远仍然孤独和自足;高山可以下降到峡谷,高风可以吹临到平原!
  唷,谁能知道这种渴望的适当的名字和称号呢?查拉斯图拉从前称这不可命名者为——"赠贻的道德"。
  其后发生了这事,——真的,那是第一次发生!——他称自私为可祝福,那从强力的灵魂流出的卫生的健康的自私:——
  从完全的,美丽的,胜利的,创造的肉体所附属的强力的灵魂,在它的周围,一切都成为一面明镜。
  这柔韧动人的肉体,这跳舞者,它的标本和象征便是自己享乐的灵魂。这样肉体和这样灵魂的自己享乐自称为"道德"。
  这样的享乐以善恶之言自己屏障如同圣化的丛林;以自己的幸福之名从自己放逐了一切可侮蔑的。
  也从自己放逐了一切怯懦的;它说:怯懦——那便是恶!在它看来,那永远悲愁者,叹息者,不幸者,贪小利者都是可污蔑的。
  它也蔑视了一切在不幸中凝视的智慧:真的,也有着在黑暗中开花的智慧,一种黯黑的智慧,它永远叹息:"一切皆虚空!"
  它以羞怯的怀疑为可鄙,它以那些认誓不认人的人为可鄙:它也以过度怀疑的智慧为可鄙,因为这就是怯懦的灵魂的道路。
  它以阿谀的、狗样的、降伏的、乐天安命的人为卑下;也以有着降服的、狗样的、虔信的、和阿谀的、乐天安命的智慧为卑下。
  它憎恨而厌恶,那永不自卫的人,那吞咽了有毒的唾沫和恶视的人,那太忍耐的人,那长久受苦的人和太柔顺的人:
  因为这便是奴隶的态度。
  这可祝福的自私,它吐弃一切种类的奴隶:无论他们是在诸神和神圣的步武之前卑躬,或在人类,在无智的人类舆论之前屈膝!
  一切卑辱的,一切屈膝的,那有着不自由的,眼的和缩压的心的,那虚伪的,归顺的种类,那以大而怯懦的嘴唇亲吻的,它都叫作恶。
  一切奴隶和衰老而倦怠的人们的机智;尤其是说教者全部恶劣的,狂妄的,大过伶俐的愚昧,自私都称之假冒的智慧!
  但这假冒有哲人,这说教者,厌世者,和生性是阴柔是奴性的人民——唉,他们如何地误用了自私!
  他们还把误用自私认为是道德,并名为道德!因此一切厌世者和怯弱者和十字架上的蜘蛛们,他们以充足的理由如是愿望着"无私"!
  但对于那些人们,这时候现在来到了,这大转变,这裁判之剑,这伟大的日午:这时许多事情常被启示出来!
  真的,那宣讲着我是健全而神圣的,并祝福了自私的人,这预言者,他也宣讲着他所知道的:"看哪,那时候到了,那已逼近了,这伟大的日午!"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重力之精灵一

  我的舌头——是人民的舌头:我太粗糙地,坦率地为安歌拉的兔子们讲话:对于一切墨水之鱼与笔头之狐狸,我的话仍然更新奇。
  我的手——是呆子之手:悲哉,一切桌子和墙壁和供呆子描画和涂鸦的地方!
  我的足——是奔马之足;因此我在木石上践踏而驰骤,在田地里来往,我是爱急走的一个魔鬼。
  我的胃——确是一种鹰之胃吗?因它喜食小羔羊的肉。真的,它是一种鹰的胃。
  我现在是:食着天真的东西,并切望奋飞,我到一切之外;能说这本质中没有鹰的本质么!
  尤其是我是重力之精灵的一个敌人,那便是鹰之本质:真的,决死的敌人,大的敌人,先天的敌人!唷,我的敌意不是无所不至了吗?
  因此我能歌唱一首歌——也愿意歌唱:虽然单我一人在空屋子里,我必须唱给我自己听。
  真的,有着别的歌者,只是屋子里充满了人的时候,他们的嗓音柔软,手指有表情,他们的眼光闪动,心情清醒;但我不是他们的同类。

  教人飞腾的人有一天将移去了一切的界标;一切的界标将会飞腾;大地将从他重新受洗,命名为轻灵者。
  驼鸟急驰,速于奔马,但他也用力地插入它的头在沉重的地里:不能飞腾的人也是如此。
  重力之精灵如是意欲:大地和生命对于他是沉重的。但我如是教人,凡能如同鸟一样成为轻灵的人必须自爱。
  真的,不与病者和染疫者之爱同在。与他们同在,甚至于自爱也发恶臭!
  我如是教人:自己必须学习以卫生而健康的爱爱自己:自己才会动心忍性,而不会神不守舍。
  这里神不守舍自命为"自己的邻人爱"。自古以来这样的话是最甚的谎话和欺诈,尤其在那些觉得世界是沉重的人们中间。
  真的,学习自爱,这不只是为今天和明天而有的戒律。这宁是一切技艺中最精最巧,最新,和最坚忍者。
  这便是重力之精灵的工作:使一切财宝对于他的占有者严密隐藏,在一切金银窖中唯自己的财宝最后挖出。
  差不多还在摇篮里面他们即给我以沉重的言语和评价。他们称这礼物为"善"和"恶"。因为它,我们的生被饶怒了。
  这便是重力之精灵的工作:将小孩子们叫拢来,禁止他们自爱。
  我们——我们忠心地在辛苦的两肩,背着所给与我们的重负,走过了崎岖的群山!假使我们流汗,我们就被告诉:
  "是呀,生命是难于负荷!"
  只有人类自身才是难于负荷,因为他背了太多的不相干的言语和评价在自己的两肩。他如同骆驼一样跪下,让他自己好好驮上重载。
  尤其是能负荷重载的最强毅的人,脑中充满了威严。他背负了太多的不相干的言语和评价在自己的两肩:现在生命对于他好像是一堆沙土。
  真的!甚至于属于我们自己的也是难于负荷!人类心中的许多内在的东西也是如同海蚌一样,——可厌恶,滑腻,不易把捉——
  所以必须有珠光美丽的壳为那些东西辩护。甚至于也必须学习这种技艺:有一个壳,一种可爱的外表,和巧黠的愚昧!
  再者,在人类心中有着许多的欺诈,许多壳还显得微小,无用,太是一个壳了。
  很多隐藏的慈爱和权力永远没有被人测透;最精选的美味觅不到赏味者?
  唯女人中之卓绝者知道这:少许的肥和少许的瘦——唷,在这少许之上悬挂着多少命运啊!
  这便是重力之精灵的工作:使人不易发见,在一切人中尤不易发见了自己;精神常常欺蒙了灵魂。
  但发见了自己的人说:这是我的善与恶:因此他使妄谈"一切皆善,一切皆恶"的鼹鼠和侏儒沉默了。
  真的、我不喜欢那称一切为善,称这世界为至善的人们。
  我叫他们为"一切之满足者"。
  "一切之满足",赏味一切,但不是赏味最佳之味!我敬重曾经学会说:"我"和"是"和"否"的倔强而固执的舌头和胃腑。
  咀嚼而消化一切的东西——那正是猪的本质!只有驴子和驴子一类的生物永远知道说着"是呀!"——
  我的赏味要求这:深黄和火红——那混合了血液和一切颜色。但洗洁了他的屋子的人也向我泄露了一个洗洁了的灵魂。
  有些人爱僵尸,有些人爱幽灵;两者都是血和肉的敌人。
  唔,两者都如何地违反了我的赏味!因为我爱血!
  我不愿居住在人人吐唾和厌弃的地方;这便是我的赏味。宁肯生活在强盗和伪证者中间。无人在自己的嘴里衔着金子。
  但一切吮痰者更使我厌恶;我所知道的在人类中最可厌恶的生物,名为谀佞:他不意欲爱,但愿寄生于爱。
  我名仅有一种选择的人为不幸福:不成为恶兽,便成为恶家畜。我不愿和他们建立了我的神龛。
  我也名那些必须永远期待的人为不幸福,——他们都违反我的赏味——所有税吏,小贩子,帝王,和一切地主和商人们。
  真的,我也学会了期待,学会了彻底地期待,——但只期待我自己。我也学会了在一切之上站立,行走,奔跑,跳跃,攀登,和跳舞。
  这就是我的教言:愿意有一天能够飞腾的人必须首先学会站立,行走,奔跑,攀登和跳舞:——因为人不能由飞腾学习飞腾!
  我学会了踏着绳梯达到许多窗子,以敏捷的两腿攀登到一切的高桅:坐在知识的高桅上对于我好像是不小的幸福!——
  在高桅上暴鸣如同小火焰:真的,一种小的光辉,但对于遭难的水手与船破落水的人们,却是一种伟大的安慰!
  从不同的道路和方式我达到了我的真理;我不是仅有一种梯阶登到我游目骋望的高处。
  我不愿向别人问着我的路,——那总是违反我的赏味!
  我宁肯问着并试炼着道路的本身。
  所有我的途程都是一种探求,是一种试炼:真的自己必须学习回答了这样的探问!这便是我的赏味:
  ——非善,非恶,只是我的赏味而已,关于那,无所用其羞愧和隐秘。
  这里是我的路——你的路在何处呢?我如是回答了那些问我这道路的人们。因为这道路并不存在!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七卷

旧榜和新榜

  我坐在这里期待,在破碎的旧榜和半写就的新榜之中。我的时刻何时来到呢?
  我下降的时刻,我毁灭的时刻:我愿意再走向人类去。
  我现在期待着那时刻:最初必是我的时刻的征兆来到——这征兆是与鸽子之群同在欢笑的狮子。
  同时我自言自语如同闲适的人。没有人告我以新的事物,所以我对我自己说起我自己。

  当我到了人们那里,我看出他们高踞在古代的傲慢之上,他们都想着他们久已知道了什么是人类的善和恶。
  在他们看来一切关于道德的谈论好像是一种古老而陈腐的事情;愿意安睡的人,就寝之先讲谈着善恶。
  我搅扰了这种昏睡,当我教人无人知道何为善恶:——
  除掉了创造者!
  但创造者是创造人类的目标并给大地以意义和未来的人:只有他能建立了善和恶。
  我吩咐他们推倒了他们的讲坛,一切古代的傲慢所踞坐的交椅;我吩咐他们嘲笑他们的伟大的道德家,他们的圣哲,他们的诗人,他们的救世主。
  我吩咐他们嘲笑他们的阴郁的哲人,嘲笑那些踞坐如黑色幽灵的人,使他们离了生命树。
  我坐在他们的伟人们的墓道上,甚至于在死尸和鹫鸟的旁边——我嘲笑一切他们的过去,和过去的腐烂而残败的光荣。
  真的,我如同忏悔的说教者,如同傻子,我暴怒而破坏了一切他们的伟大的和渺小的!他们的至善也如此渺小,极恶也如此渺小!因此我发笑了。
  因此我的诞生于山头的"智慧的渴望",连笑带吼。真的,一种粗犷的智慧——一种有着猛冲的健翮的渴望。
  她常常带着我飞腾向上,在大笑之中心!于是我扶摇直上,如同沉醉于太阳之欢喜的一枝箭!
  我飞到了梦想不到的未来,到艺术家所想像不到的更炎热的南方;那里诸神裸体跳舞,以一切的衣饰为可耻。
  (我如是以比喻和隐语木讷而言如同诗人:真的,我惭愧于我仍然不能不是一个诗人!)
  那里,在我看来,一切的生成好像是诸神的踏舞,是诸神的嬉戏,世界自由而无限制,一切都归真返朴。
  那里,好像是无量神祇一种永久的自己解放,和自己归真;好像是无量神祇的一种可祝福的自己冲突,自己和解,自己再造。
  那里,在我看来,一切的时间,好像是瞬间之可祝福的嘲弄;那里自由是必然,幸福地戏弄着自由的毒螫。——
  那里,我也发见了我古代的魔鬼和巨敌,那重力之精灵,和他的创造品:强迫和戒律,必须和结果,目的和意志,善和恶。
  在那里,跳舞者能跳舞于它之上,超越于它之外,不是必然的么?在那里为轻捷为美丽的原故,鼹鼠和蠢拙的侏儒不是必要的吗?

  我也在那里从大道上拾起了超人这个字,也看出人是必须超越的一种东西。
  也看出人是一个桥梁,而不是一个目标,那欢喜于自己的日午和黄昏的人,是把它当作远到新的曙晓的进程——
  欢喜于伟大日午的查拉斯图拉之道,欢喜于我高悬在人们之上如同紫色晚霞一样的教言。
  真的,我也使他们看见了新的星辰在新的夜里;在白昼和黑夜和云影之上我张开了大笑如同五色绚烂的华盖。
  我教他们以我所有的梦想和热望:将人心中的碎片,和谜,和可怕的偶然组合而为一体:
  如同,一个诗人,一个解谜者,一个偶然之救济者,我教他们创造未来,我教他们在这样的创造之中救济了过去。救济人类的过去,改变了一切"它已如此",直到意志说:
  "但我愿意它如是!我将愿它如是!"
  我称这个救济:我教他们只是称这为救济。
  现在我期待着我的救济——那我可以最后一次走向人们去。
  我愿意再走向人们去:我将在人们中间沉落和灭亡;我愿意给他们以我的最富裕的礼品!
  我从下沉的太阳学习了这,那充裕博大的太阳哟!当它沉没的时候,它从自己的无尽藏倾泻金光于大海!所以最贫乏的渔人,现在都摇荡着金桨:从前我看了这,我忍不住喜欢得流泪了。
  查拉斯图拉也将如同太阳一样的沉落:他现在坐在这里期待着,在破碎的旧榜和半写就的新榜中间。

  看哪,这里是一张新榜!但同我持着它到峡谷里,到人类之心的我的弟兄们在何处呢?
  我对于遥远的人们的伟大的爱如是要求:"别姑息你们的邻人!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种东西。"
  因此你看:有着这多超越之不同的道路和方式!但仅仅一个丑角知道:人也能被跃过!
  甚至于在你的邻人中超越了你自己:有力量夺取的你不当忍受了给予,这便是你的权力!
  你对人所做的无人能对你做。看哪,这里并没有报酬!
  不能命令自己的人不当服从。许多人能命令自己,但于自己服从仍然差得很远。

  高贵灵魂之族类如是愿望:他们愿意一切不白得,至少是生命。
  流氓才愿望着白得的生命:在我们则生命已自给,我们永远想到什么是我们所能给予的最高的还报!
  真的,那是一句高贵的格言:"生命所期许的,我们愿意对于生命保持着那期许!"
  自己不当在对于快乐没有贡献的地方愿望着享乐!自己不当愿望享乐!
  因此寻求享乐和无垢是极可耻的事。两者都不愿被寻求。
  自己当有着它们——但自己宁肯寻求罪恶和苦痛!

  哦,我的兄弟们哟,头胎儿子永远是被牺牲的。现在我们便是头胎儿子!
  我们都在不可视见的圣坛上流血;我们都被烧烤去祭奠古代的偶像。
  我们的最优良者仍是年青:这引动了年老者的食指。我们的肉体是温软的,我们的皮只是羔羊的皮:我们如何不能引动了古老的偶像崇拜者的馋涎!
  这古老的偶像崇拜者,仍然居住于我们自己的心中,他烧烤了我们的最优良者做成他的宴筵。唉,我的兄弟们哟,头胎之子如何不被牺牲呢!
  但我们的同辈如是意欲;并且我爱那些不想望保全自己的人们,我以我的全心的爱去爱那些下降而死灭的人们:因为他们走向着超越。

  要真实——少有人能真实!能真实的人仍然不愿真实!但至少善人是能真实的。
  唷,那些善人们!善人们永不说出真理。因为如是修善便是心中的一种疾患。
  那些善人们,他们退让,他们自己屈服;他们的心复述着自来所说过了的,他们的深处的灵魂服从:但服从的人,并不听自己!
  善人所谓的一切的恶必须汇拢来产出一种真理。哦,我的兄弟们哟,你们的恶足以产出这种真理了吗?
  勇敢的冒险,长久的怀疑,残酷的否定,厌恶,当机立断,一切这些都没有汇拢来!但真理是从这样的种子产生的!
  自来在坏良心的旁边生长出一切的知识!你们的求知者哟,粉碎,粉碎了这陈旧的榜!

  当水面钉了木桩,巨流上搭起了浮桥,这时候,真的,说着"一切在流动"的人,是无人相信的。
  甚至于笨汉也反对他。"什么?"笨汉说,"一切流动吗?
  本桩和浮桥静静地在巨流上面呢!"
  "在巨流上面一切都是固定的,一切事物之评价,浮桥,概念,一切的'善'和'恶':这些都是固定的!"——
  凛冽的冬天到了,巨流冻结了,这时即使最聪明的人也怀疑了。这时说这话的已不单是笨汉了:"万物不是静静地停住吗?"
  "万物根本是静静地停住"——那是一种适用的冬天的教理,一种不生产的时代的善,冬眠者和炉火旁边的懒汉的优良的慰藉。
  "万木根本是静静地停住"——但自来的春风,反对了这种教理。
  春风是一只不知耕犁的牡牛——一只凶猛的牡牛,一个破坏者,它以它的暴怒的角破烈了冰块!这冰块又冲破了浮桥!
  哦!我的兄弟们哟,现在看吧,万物不是在流动了吗?一切栏板不是落到水里去了吗?谁还固持着"善"和"恶"呢?"悲哉我们!快哉我们!春风猛吹着!"我的兄弟们哟,如是宣讲遍及一切的大街小巷吧!

  有一种古老的迷妄——那名为善和恶。自古以来,这迷妄之轨道,当在预言家和占星家周围旋转。
  从前的人信仰预言家和占星家;因此人相信"万物是命定的:你应当,因为你不能不!"
  其后人类又怀疑了所有的预言家和占星家;因此他们相信,"万物是自由的:你能够,因为你意欲!"
  哦,我的兄弟哟,自来关于命数和未来,仅有着迷妄而不是真知;因此关于善恶也只是迷妄而不是真知!

  "你不当偷盗!你不当杀戮!"从前这样的诫命被称为神圣:在这诫命之前人类屈膝而低头,并脱去了自己的鞋子。
  但我向你们:在这世界上还没有比这神圣的诫命更凶的强盗和杀戮者吗?
  在一切生命中没有强盗和杀戮者吗?称这样的诫命为神圣,因此他们不也是——杀戮了真理了吗?
  那反对和劝阻了生命而被称为神圣的,不是一种死之教言吗?哦,我的兄弟们哟,为我粉碎,粉碎了这古旧的榜!
十一
  这是我对于过去的同情,我看见它被弃了,——
  被弃于每一新时代之怜恤,之精神,之放肆;新世代使一切已存在的作为自己的桥梁。
  一种伟大的元宰会兴起来,一种巧黠的怪物,他以慈悲和敌意捩转和扭动一切过去;直到它成为他的一座桥梁,一种先兆,和传令使,和雄鸡的晨鸣。
  但也有着别的危险和别的同情:凡是贱氓,他的记忆是返于自己的祖先一,但时间已和他的祖先绝缘。
  过去如是被弃:因为总有一天流氓成为支配者,并沉溺一切时间在浅水里。
  哦,我的兄弟们哟,因为总有一新的高贵还缺乏。那高贵当反对一切贱氓和一切暴君,并将"高贵"这个字重新塑在新榜上。
  要有一种新的高贵,许多高贵的人们,许多种高贵的人们还缺乏呢;或者如我从前在比喻中所说的:"那正是神性;
  有着诸神而没有上帝!"
十二
  哦,我的兄弟哟,我圣化你们而指示你们一种新的高贵:
  你们当成为未来的创造者,滋生者,和播种者:——
  真的,你不能如同商人一样以金钱购买得高贵;有着卖价的都无价值。
  因为你们的光荣不是你们从何处来,而是你们向何处去;让这是你们的新的光荣吧,——你们的意志和你们脚的意愿超越了你们!
  真的,并不是你们供奉一个王子,——现在王子们算什么呢!——也不是你们为王子的屏藩使他的地位更巩固。
  也不是你们的族类在宫廷里面成为有礼貌,也不是你们都学会了华丽装饰,如同银色的丹顶鹤一样,长久站立在浅沼里!(因为能够站立,在一般廷臣乃是一种特殊的恩典;至于被许可坐下乃是他们死后才有的幸福!)
  也不是被称为神圣的一种圣灵引导了你们的祖先到了我并不赞美的天国!(因为有着那恶木——十字架——的地方,那里即无可赞美的东西。)
  真的,无论在什么地方,这圣灵总如同临阵一样,引导着他的武士——山羊和母鹅。迷信的人,和谬见的人总是走在最前面!
  哦,我的兄弟们哟,你们的高贵不当向后流盼,乃是向前凝视!你们当是从一切父母之邦,和祖先之国土被放逐!
  你们当爱着你们的孩子们的国土:——在最遥远的海上没被探险过的国土!让这种爱是你们的新的高贵吧!我吩咐你们向着那里扬帆前进!
  为你们的孩子们,你们当矫正了你们是你们的祖先的孩子。你们当如是救济了所有的过去!我将这种新榜高悬于你们之上!
十三
  "为什么人要生活?一切都是虚空!生活——那是鞭打枯草;生活——那是自己燃烧了自己而不能得到温暖。"——
  这样古代的讹说仍然当作"智慧"传下来;因为它是陈旧而发霉,所以它更被尊重了。发霉也就成为高贵了。
  孩子们会如是说:因为火烧灼他们,所以他们怕火!在智慧之古书里,有着很多的孩子气。
  那永远鞭打枯草的人,如何敢来诽谤了鞭打!堵塞住这样愚人的嘴吧!
  这样的人们坐在桌子旁边,什么也没有带来,甚至连优良的饥饿都没有带来:——于是他们诽谤:"一切都是虚空!"
  但我的弟兄们哟,饮食得很好确不是虚空的技艺!为我粉碎,粉碎了这永不快乐的人们之榜!
十四
  "在洁净者看来,万物皆洁净"——人民如是说。但我对你们说:"在猪仔看来,万物皆猪仔气!"
  因此恐怖的幻想者(他们的心已下垂了,)宣言:"世界之自身便是一个污脏的怪物。"
  因为他们都是不净的心;尤其是那些遁世者,除非他们从背面观察了世界,不会有和平或休息!
  我当那些人面说,虽那声音很不快:世界如同人一样的有背面,——这是很真实的!
  世界上有很多污脏:这里很真实的!但世界之自身不以此而是一个污脏的怪物;但那种话语中间有许多智慧,即世界有着很多恶臭:甚至于憎恶也生出了翅膀,和空想的能力!
  在最优良者之中也有着一些可憎恶的;最优良者也仍然是必须超越的一种东西!
  哦,我的兄弟们哟,那种话语中也有许多智慧,即世界有着很多污脏!
十五
  我听见虔信的遁世者对他们的良知反复说着这样的格言,真的,他们无过或无罪,——虽说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恶或更有罪的事了。
  "让世界自成其为世界好了!别指摘它!"
  "让愿意阻塞,和剜刺,和剐割,和剥削人民的人随他的便好了:别指摘它!由此他们愿意学习放弃了这世界。"
  "为你自己的理由——你应当阻塞和闷闭了你自己;为这世界的理由——因此你会学习放弃了这世界。"
  哦,我的兄弟们哟,击碎,击碎了那些虔信者之陈旧的榜!撕碎了这些愤世嫉俗者的格言——
十六
  现在人民在一切黑暗的小道上低语:"博学的人忘记了一切强烈的贪求。"
  我看这新榜甚至于高悬于市场之上:"智慧使人倦怠,无物有一刻的价值,你不应欲求!"
  哦,我的兄弟们哟,为我粉碎,为我粉碎了那种新榜!厌世者和死之说教者和狱吏将它高悬起来;因为看哪,它也是一种对于奴隶的箴言!
  因为他们学得坏,不是学到好处,学习一切都太早也太急;他们吃得很坏:所以们他的胃腑受伤了!他们的心便是一种损伤的胃:它劝造着死!真的,我的兄弟们哟,心便是一个胃!生命是一派快乐的源泉,但对于损伤的胃,那悲愁之父,在他们心中说话的人,一切泉水,都是有毒的。
  求知:在有着狮子的意志的人,那便是快乐!但对于自己仅仅是被意欲的人则成为倦怠,一切的浪涛都对他戏弄。
  弱者之本质总是如此:在路途上迷失了自己。最后他们的倦怠发问:我们出发到何处去呢?一切都是一样!
  人在他们的耳边这么讲说,他们最喜欢:"无物有价值!
  你们不应当意欲!"但那是一种对于奴隶的箴言。
  哦,我的兄弟们哟,查拉斯图拉临到了一切行路倦怠者如同一阵新爽的暴风:他将使许多鼻子打喷嚏!
  我的自由的气息甚至于透过墙壁而到监狱里,到一切禁锢的精神!
  意欲解放人!因为意欲便是创造!我如是教人。唯一的你们应当学习的,只是创造!
  你们应当从我最先学习的也只是学习法,优良的学习法。——让有耳朵的人听着吧!
十七
  这只船停泊在这里——它要到那边去,或者到虚无——
  但谁愿意进到这种"或者"去?
  你们中无一人想乘这死之船舶!那么你们如何会倦怠于世界呢?倦怠于世界么!甚至你们也没有从大地引退!我觉得你们更贪恋大地,更爱着你们自己的大地之倦怠!
  你们下延着嘴唇不是徒然的了:——其中仍然有着一种渺小的尘世的愿望,在你们的眼睛里,——不是浮着不可忘却的世俗的欲望之云影的吗?
  在大地上有许多优良的发明,有些是有用的,有些是快乐的:为此大地是很可爱的。
  有许多如是的发明,如同妇人的乳峰一样:同时是有用,同时是快乐的。
  但你们厌世的人们哟,你们大地之懒惰者!应当有人用鞭子鞭策着你们!应当有人用鞭子再使你们的两腿活泼。
  假使你们不是为大地所厌弃的残废而耄老不幸者,那么你们便是巧黠的懒汉或贪食者,潜行的,夜之徘徊者。假使你们不愿意欣快地奔跑,那么你们应当死灭!
  查拉斯图拉如是教人:人不当求为不可治愈者的医生,所以你们应当死灭!
  但作一个结束,比写一篇新诗必需更大的勇敢:这是一切的医生和诗人所知道的。
十八
  哦,我的兄弟们哟,有着倦怠所铸成的榜,有着腐败的迟怠所铸成的榜:虽然他们的说话是一样,它们却要求被听得两样。
  看着这里这个凋毙的人!他距离他的鹄的仅仅咫尺;但他倦怠得固执地在尘土中躺下了,这勇敢的人!
  他以倦怠而呻吟于道路,于大地,于鹄的,于他自己:他将不能再前进一步了,这勇敢的人!
  现在太阳烧燃在他上面,狗子们在舐他的汗:但他们固执地躺在这里,宁愿渴死!
  离他的鹄的仅咫尺,而愿意渴死!真的,这个英雄,你们必须倒拖着他的头发到他自己的天国。
  但是他仍然让他躺在他所躺下的地方,睡眠是个抚慰者可以带着冷的,淅沥的雨滴临到他。
  让他躺下直到他自己醒来——直到他自己弃绝了一切的倦怠,直到他的倦怠彻底教训了他!
  我的兄弟们哟,只注意呵退了他身边的狗子们,懒怠的狐群和一切雍容的毒虫——
  一切"受过教育"之成群的毒虫,他们饮宴着一切英雄的血汗!
十九
  我划一个圈圈和神圣的界在我的周围;我登山越高,跟我的人越少:我建立了永久神圣的山系。
  哦,我的兄弟们哟,无论你们同我升登到何处,留心着,恐怕一种寄生虫也附在你们的身上!
  一种寄生虫:那是一种蛀虫,一种爬行而畏缩的蛀虫,它用力吮吸你们隐秘着的创口和伤痕。
  这便是他的狡猾:它猜道了在什么时候升登的灵魂倦怠:在你的烦恼和厌恶里,在你的敏感的谦卑里,它建筑了他的可憎恶的巢。
  在强毅者疲弱,高贵者柔和的地方——那里,它建筑了他的可憎的巢;寄生虫寄生在伟大者有着微小隐秘的创痕的地方。
  什么是一切存在之最高尚者,什么是一切存在之最低卑者?寄生虫便是最低卑者;但越是高尚者越是喂养了寄生虫。
  因为有最长梯子的灵魂,能降到最深的地方:他如何能免于寄生虫的寄生呢?
  最丰裕的灵魂,在本身中能向前奔跑和遨游。最贫乏的灵魂则为快乐而将自己投于偶然之中!
  存在之灵魂投入于生存;占有之灵魂寻求达到愿欲和渴望:——
  灵魂从自己逃脱,又在更大的范围中追及了自己;对于最智慧的人,最易为愚昧所引诱。
  在最自爱的灵魂的心中,万物有自己的逆流和顺流,有自己泡沫,有自己的洪涛:——唷,最高迈的灵魂如何能免于最恶的寄生虫的寄生?
二十
  哦,我的兄弟们哟,我是残酷么?但我说:已经倒的,应当把它推落!
  今日的一切——已经坠落而残败;谁愿保持它?但我却愿意把它推落!
  你们知道石头滚过峭壁的快乐吗?看着吧,今日的人类,如何地正滚到了我自己的绝壑!
  哦,我的兄弟们哟,我是更伟大的演奏者的序曲!一个例子!也照着我的例子做吧!
  你们不教他飞腾的人,我请你教他——更快地坠落!
二十一
  我爱勇士;做一个剑客还不足,——人必须知道对谁使用了宝剑!
  自持和离开,那当是更伟大的勇敢,所以人当为更有价值的仇敌而自重!
  你们只当有可憎恨的仇敌,而不当有可蔑视的仇敌:你们当骄傲于你的仇敌。我已经如是教训过你们了。
  哦,我的兄弟们哟,你们当为更有价值的仇敌而自重!你们必须从许多事情离开——
  尤其是从许多贱氓离开,他们以关于人民和民族的喧声絮聒在你们的耳边。
  拭目以看他们所谓的"赞"和"否"吧!那里越对的,越错。谁观看了也会暴怒。
  观看,和拔出刀子来——在这里两者都是一回事:所以快离开了到森林里去!并将你们的宝刀收鞘。
  走你们的路吧!让民族和人民走他们的路,——真的,黑暗的路,没有一点希望的微光!
  那里让商人们去统治吧,那里一切仍然灿烂的是商人们的金子。已不再是帝王的时代:今日之自称为人民者已不当有帝王。
  看看这些民族吧,他如何恰如商人们的作为:他们从各种垃圾堆拾取蝇头之利!
  他们互相陷害,互相欺骗,他们名之曰"情谊",哦,古代是可祝福的,那时人民自己说:"我将做民族的支配者!"
  因此,我的兄弟们哟,优良者当支配,最优良者也意欲支配!有着与此不同的教言的地方,那里便缺乏最优良者!
二十二
  假使他们的面包不值什么,唉!他们哭求什么!他们的生命维持才是他们的当得的消遣!他们的生命将是艰难的。
  他们是食肉兽:在他们的工作之中——便有着劫掠,在他们的获得之中,——便有着欺骗!因此,他们的生命将是艰难的。
  他们应当成为更佳的食肉兽,更精敏,更伶俐,更像一个人:因为人是最佳的食肉兽。
  人类曾经掠夺了一切动物的道德:所以在一切动物中人类是有着最艰难的生命。
  只有飞鸟仍然超过了人类。假使人类学习了飞腾,唔,他的劫掠之欲望能飞到什么高度呢!
二十三
  我但愿男人和女人是如此:男子适于战争:女人适于生育;但两者却适于以头和两腿跳舞。
  其间没有跳舞的日子是一种损失。没有带来欢笑的一切真理都是虚伪!
二十四
  注意着你们的婚约,别是一种不良的婚约!你们订约太匆促了:所以,随后便是婚姻之破裂!
  但婚姻之破裂强于婚姻之屈服和婚姻之欺骗!——一个妇人如是对我说:"真的,我破弃了婚姻,但当初是婚姻破弃了我!"
  我看出了怨偶是最仇恨的:他们以全世界作代价使每个人都不再独自前行。
  为那原故我愿正直的人们互相告语:"我们相爱:让我们注意如何维持我们的爱!或者我们的誓约是一个错误吗?
  给我们一种条件和一种小结婚,我们可以看看我们是否可以适合于伟大的结婚!匹配总是一件大事。"
  我如是劝告一切正直的人们;假使我劝告而且说着别的,那么我对于超人和一切未来的爱是什么呢?
  哦,我的兄弟们哟,不单是驱策你们自己向前,且驱策着你们自己向上,因此婚姻之花园会帮助你们!
二十五
  在古代的种族中生长起来的智人,看哪,最后他寻求着未来之泉水,寻觅看新的种族了。
  哦,我的兄弟们哟,不久新的种族兴起来,新的泉水奔注到深渊。
  地震堵塞了许多泉水,引起很大的焦渴,但它也燃烧了内心的力和隐藏的事物。
  地震使新的泉水涌出。在古代民族之颠覆之中,新的泉水也迸涌出来了。
  无论谁叫出:"看哪,这里是为许多焦渴者而有的泉水,是为许多渴望的人们而有的心,是要应用许多工具的意志:即刻许多人聚拢在他的周围。——即许多热望进取的人。
  能命令的人必须服从——那是一种试炼!唷,那么长久的追寻,长久的猜详,长久的失败,长久的学习,和长久的一再试炼!
  我如是教人,人类社会是一种进取,一种长久的追寻,但它寻求一个支配者!
  我的兄弟们哟,一种进取,没有条件!我请你们毁灭,毁灭了那柔心人和骑墙派的教言!
二十六
  哦,我的兄弟们哟,在什么人身上隐伏着全人类未来的大危险?那不是在善人和正义者的身上吗?——
  因为那些人的心理感到而且说出:"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善和正义,我们也有了善和正义,悲哉,那些仍然在追求善和正义的人们!"
  凡恶人所能做出的伤害,而善人的伤害却是最致命的!
  凡愤世嫉俗者所能做出的伤害,而善人的伤害是最致命的伤害!
  哦,我的兄弟们哟,从前有人看透了善人和正义者的深心,他们:"他们是法利赛人。"但人民并不理解他。
  善人和正义者也不能理解他,他们的心已被禁锢在他们的良心里。善人之痴愚乃是无底的伶俐。
  这是真理,善人必须钉死了自树其德的人!
  但第二个人窥见了他们的国土,窥见了善人和正义者之国土、心情,他发问:"谁是他们最仇恨的?"
  他们最仇恨创造者,创造者破坏了旧的评价和评价之榜,这破坏者,那法律之破坏者——他们称他为罪人。
  因为善人不能创造;他们总是没落的起始:——
  他们钉死了写新评价于新榜上的人,他们为自己而牺牲了未来——他们钉死了全人类的未来!
  善人——他们总是没落的起始。
二十七
  哦,我的兄弟们哟,你们也都理解这种教言了吗?理解了从前我所说过的"末后人"了么——
  在什么人身上隐伏着全人类未来的最大的危险?那不是在善人和正义者的身上吗?
  我请你们粉碎,粉碎了善人和正义者!——哦,我的兄弟们哟,你们也理解这种教言了吗?
二十八
  你们从我逃开了吗?你们害怕了吗?你们为这种道而颤栗吗?
  哦,我的兄弟们哟,当我吩咐你们粉碎了善人和正义者之榜,只在这时候我使人类航行在崇高的海上。
  直到现在,大恐怖,广阔的眼界,心中的疾苦,厌恶和呕吐,这些都临到了他了。
  善人教你们以虚伪的海岸和虚伪的安全;你们诞生,抚育于善人的欺骗之中。一切都被善人诬枉,歪曲。
  那发见了"人类"的国土的人也发见了"人类之将来"的国土,现在你们当是我的水手,勇敢而坚忍吧!
  我的兄弟们哟,别失时机,学习着别失时机吧!大海上起了暴风雨,许多人寻求着你们将他们救起!
  大海上起了暴风雨:海中包有了万物。前进吧!你们勇敢的海上冒险家哟!
  祖国算什么!推进我们的舵,直向我们的孩子们的国土所在的那边去!那边,风浪更大,我们伟大的渴望的风浪哟!
二十九
  "为什么这样坚硬?"有一天黑炭对金刚石说,"我们不是很亲近了吗"?
  为什么这么柔软?哦,我的兄弟们哟,我如是问你们:你们不是我的兄弟们吗?
  为什么这么柔软,这么顺从,和退让?为什么在你们的心中有这么多的否定和拒绝?为什么有这么少的不屈于命运的色彩在你们的面貌上?
  假使你们不愿成为反宿命论者而且不挠不掘,将来你们怎能将我战胜?
  假使你们的坚强不能爆炸而割裂,而粉碎为碎片,将来你们怎能和我创造?
  因为创造者是坚强的。并且你必须以那为幸福,即将你的手压在千载重荷之上,如同在蜜蜡之上。——
  必须以那为幸福,在千载之意志上书写,如同在铜板上书写,——其实是比铜板更坚固,比铜板更高贵。唯有最高贵者是全体坚强。
  哦,我的兄弟们哟,我挂这新榜在你们之上:"成为坚强者吧!"——
三十
  哦,你,我的意志哟!你,一切需要的枢纽,你我的需要哟:免于我有着一切微小的胜利吧!
  你,我所谓命定的,我的灵魂之天命!你在我之内!你在我之外,为一种伟大的命运保持着我吧!
  我的意志哟,为你的最后,而爱惜着你的最后的伟大——使你可以在你胜利的时候而不屈挠!不为自己的胜利所征服了的是谁呢?
  唉,在沉醉的新晓,谁的眼睛没有变得昏黑?唉,有胜利的时候,谁的脚没有震颤踉跄——不能站立!
  有一天我可以在伟大的日午完备和成熟:完备和成熟如同灼热的矿石,如同闪电的云,如同膨大的乳房:——
  为我自己和我的最隐秘的意志而完备:一张弓热望着它的箭;一支箭热望着它的星!——
  一颗星完备和成熟于它的日午,被毁灭的太阳之光箭在燃烧,射透,和祝福!
  一轮太阳,一种不屈不挠的太阳的意志,准备在胜利的时候毁灭!
  哦,意志哟!一切需要之枢纽,你,我的需要哟!为一种伟大的胜利而保持着我吧!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新愈者

  查拉斯图拉回到他的洞府之后不久,一天他从他的床上跳起来,可怕地叫喊,如同一个狂人;就好像别的一个人仍然躺在床上,不想起来。查拉斯图拉继续如是叫喊,所以他的鹰和蛇惊怖地看着他,附近洞穴和巢窟里的生物——飞的,走的,跳跃的,也都溜开了。但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起来,我的幽深的思想哟,从深处起来呀,你久睡的大爬虫哟,我是你的雄鸡和晨光,起来,起来呀!我的呼声,不久将叫醒了你!
  张耳而听:听啊!因为我想听听你!起来!起来呀!这里有着足以使一切坟墓谛听的雷霆!
  擦去了你的两眼的惺忪,和一切幽暗,和盲昧!也用你的眼睛听着我:我的声音,甚至于是生而盲者的明目散!
  你醒来,你应当永远保持着清醒。那不是我的习惯从熟睡中叫醒了老祖母们;又告诉她们再睡下去!
  你自己移动,伸腰,和喘气了吗?起来!起来呀!你不应当喘气,只对我说话!查拉斯图拉叫你,查拉斯图拉这无神者!
  我查拉斯图拉,人生之辩护者,受苦之辩护者,循环之辩护者——我呼叫你,我的最幽深的思想哟!
  胜利哟,你来了,——我听见你来了!我的深处在说话,我将我的深处移到光明里!
  胜利呐!来这里!给我的手——哈,啊哈哈!——荷荷,憎恶,憎恶,憎恶!唉唉!悲哉!

  查拉斯图拉刚说了这些话,他跌倒了,如同一个死人,如同死了一样,躺着很久。
  但当他苏醒过来,面色惨白而战栗,并仍然躺着;很久,他不食,也不喝。这种样子继续了七天;他的动物昼夜不离开他,除了鹰不时出外攫取食物。它将它所攫取的和掠得的放在他的床榻上:所以最后查拉斯图拉简直躺在金黄,赤红的水果,葡萄,红苹果,甜菜,和松楸之间了。在他的脚边,摆着两只羔羊,那是那只鹰很困难地从牧人那里抢来的"
  最后,在七天之后,查拉斯图拉从床榻上起来,拿一个红苹果在手里,闻它,并觉得它的味很香。于是他的动物们想着这是对他说话的时候了。
  "哦,查拉斯图拉哟,"它们说,"现在你已经闭着眼睛躺了七天:你自己不再站起来吗?
  出了你的洞府吧:世界如同花园一样期待你。浓香馥郁的清风寻觅你;一切的溪水也欢喜追随你。
  自从你孤独地躺了七天,万物都渴望着你——出了你的洞府吧!万物都想做你的医生呢!
  或者你有一种新知了吗,一种苦辛而悲哀的新知?你如同发酵面粉一样地躺着,你的灵魂膨胀,出乎它的范围之外了。"
  哦,我的动物们哟,查拉斯图拉回答,如是说下去,让我听听!听了你的言语,使我新爽;在我看来,有着言语的地方,即有着如同花园一样的世界。
  言语和音调如何可爱啊!言语和音调不是永远隔离的两件事物中间的游虹和桥梁吗?
  不同的灵魂各有着不同的宇宙;每个灵魂对于别的灵魂乃是别的世界。
  在最相似的物之间,错觉说着最巧妙的谎;最小的罅隙是最难度过。
  在我——怎能有一种我外之我?我外本来什么也没有!但在听着音乐的时候我们忘记了这个;多么甘甜的忘记啊!
  人类可以在其中恢复的万物,不都是给予名称和音调了么?讲话便是一种可爱的愚昧;因此人跳舞于万物之上。
  音调之虚幻,和一切讲说,是如何地可爱!我们的爱,伴着声音跳舞于绚烂的虹彩之上。
  ——"哦查拉斯图拉,"这时他的动物们说,"在如同我们一样思想的人们看起来,万物都在跳舞:它们出来,张开两手,欢笑,逃跑——并且循环。
  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时间,永远运行。
  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的屋宇。万物分离而相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真实。
  存在念念相生;围绕着这之轨道,永远回环着那之星球。
  任何一点皆是宇宙的中心。永恒的路是螺旋形的。"
  哦,你们喋喋者和手风琴!查拉斯图拉回答,并且又微笑了。你们怎能知道在七天之所必能完成了的!——
  你们怎能知道那怪物爬到我的喉咙里并哽塞了我!但我咬下了它的头,并将它吐弃了。
  你们——你们已经以那做一首歌曲了吗?但现在我躺在这里,仍然为那咬下和吐弃弄得精疲力竭,仍然为我的自救而致病。
  你们都观察了这之全部了吗?哦,我的动物们哟!甚至于你们也是残酷的吗?你们喜欢看我的大苦痛如同人们一样吗?因为人是最残酷的动物。
  自古以来,人类看出这是大地上最高尚的幸福:看悲剧和斗牛,和磔刑;当他发明了地狱,看哪,那便是人类的地上的天堂。
  当伟大人物叫喊,即刻渺小的人都跑向那里去,并伸着最贪欲的舌头。但他称那为他的"慈悲"。
  渺小的人,尤其是诗人——他如何热烈地在文字上控诉了生命!听听他,但别放过,听听他在一切控诉中的贪欲!生命以炯眼征服了这样的生命的控诉者。"你爱我吗?"她这不知耻者说:"待一会,我还没有功夫理你。"
  人类对自己是最残酷的动物;在一切自称为罪人,为背负十字架者,为忏悔者的心中,别忽视了他们在怨诉和控诉之中的纵欲!
  我,我自己——因此我想做人类的控诉者吗?唉,我的动物们,我自来只知道人类心中的最恶,对于他们心中的至善,乃是必要的。——
  一切最恶的便是他的最善的权力,是最高创造者的最坚致的石头;所以人必须成为最好也最坏:——
  不是由于我被绑缚在这惨痛的火刑柱上,我才知道人类是最恶的,——乃是我叫喊着人类没有叫喊过的叫喊:
  "唉,人类的最恶也是十分渺小!唉,人类的至善也是十分的渺小!"
  对于人类的大憎恶——那爬到了我的喉咙,并且阻塞了我。预言家所预言了的:"一切都相似,无物有一刻的价值,智慧使人窒息。"——那也爬到了我的喉咙,并且阻塞我。
  漫漫长夜,一种致命的倦怠,致命的悲哀,踉跄在我的面前,以打呵欠的嘴说话:
  "你所倦怠的渺小的人类永远循环"——我的悲哀如是张口说,并蹩蹩着它的脚,并且也不能安睡。
  在我看来人类的大地成为坟墓;它的脑部下陷;在我看来一切生存着的都成为人类的尘土,取为骨骸,成为一种霉烂的过去。
  我的悲叹坐在人类的坟墓上,不能站起,我的悲叹和疑问日夜啁啾,哽咽,咬啮,和怨言。
  "唉,人类永远循环,渺小的人类也永远循环!"
  从前我看见过他们的裸体,最伟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都太相似,太人类,——甚至于伟大的人也太人类了!
  甚至于最伟大的人也太渺小!——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憎恶!甚至于最渺小的也永远循环,——那就是我对于一切存在的憎恶!
  唉,憎恶,憎恶,憎恶!——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并且悲歌而震栗;因他回忆到他的疾病。于是他的动物们阻止他再往下说。
  "别再说了,你新痊愈者!"——他的动物们说,出去吧,那里世界如同一座花园期待你。
  去到玫瑰花丛,蜜蜂之群,鸽子之群那里去!尤其是到歌唱之鸟禽那里去,从他们学习了歌唱!
  歌唱于新痊愈者最适宜;健康的人才可以谈话。当健康的人也想歌唱的时候,这时他比之于新痊愈者更意欲着别的歌唱。"
  "哦,你们多言者和手风琴,静静地!"查拉斯图拉回答并向他的动物们微笑。"你们怎能知道我在七天之内我为我自己所求得的安慰呢!
  我必须再歌唱——我为我自己求那种安慰和那种痊愈:
  因此你们愿意作一首歌曲吗?"
  "别往下说了",他的动物又对他说;"你新痊愈者哟;最好你自己先预备了一具新的竖琴。"
  查拉斯图拉,因为新的诗歌是需要新的竖琴相伴奏的!
  哦,查拉斯图拉哟,高唱而洋溢,以新的诗歌愈合了你的灵魂;俾你可以担负任何人所没有的你的伟大的命运!
  哦,查拉斯图拉,你的动物看透了你是什么人,并必须成为什么人。看哪,你是永久循环的说教者——这就是你的命运!
  你必须是教训这教理的第一人,——这伟大的命运怎能不是你的危险和疾病!
  看哪,我们知道你的教理;万物永久循环,我们和万物一齐;我们已生存了无量次,万物合我们一起。
  你教人,有一种"生成之大年",有一种大年中之巨人;
  那必须如同一种沙漏永远翻新,永远流转。
  所以一切那些年代在最伟大之处相似,也在最渺小之处相似,所以我们自己在大年中也在最大之处,和最渺小之处相似。
  哦,查拉斯图拉哟,假使你现在死了,看哪,我们也知道那时候你将如何对你说话:——但你的动物们还求你暂时不要死!
  但愿你说话,无畏而自满,因为一种大的重负和压迫当脱离了你,你最坚忍的人!——
  也如同肉体一样地速朽。
  但是我所缠绕着的因果之纽带循环着,——它将再创造了我,我自己属于永久循环之因果律。
  我与这太阳,这大地,这鹰,这蛇,重新再来,——但不是一种新的生命,或更好的生命,或相同的生命:
  我永远成为这'一致而同己'的生命重新再来,在最伟大和最渺小的事物之中再来教人以万物之永远循环!——
  再来讲说人类和大地之伟大的日午,再来向人类宣讲了超人。
  我说我的道。我的道破坏了我:我的永恒的命运如是意欲,——我如同先驱者一样地死灭!
  现在已是向下者自己祝福的时候了。如是完结了查拉斯图拉的下降。"——
  当动物们说了这些话,它们沉默着,想着查拉斯图拉会回答了什么。但查拉斯图拉不但没有注意到它们的沉默,且闭着眼,平静地躺着,如同睡眠的人;虽然他并没有入睡;因为正在这时候,他的灵魂在默想。但这蛇和这鹰当它们看出他如是宁静,为尊重他周围的这伟大的宁静,它们小心地退开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八卷

最丑陋的人
  查拉斯图拉又走过了群山和森林,寻觅又寻觅,终于无处寻觅到他所寻觅的人——那感到大绝望而叫喊求救的人。在路上他心中快活而感谢。他说,"今天万物如此美好,已将今天所开始的不良的早晨修正了。我寻到何等新奇的对谈者!
  现在我要长久咀嚼万类的言语,如同咀嚼良好的谷粒;我的牙齿将它们磨红和磨碎直到它们如同乳一样地流到我的灵魂里!"——
  但当路途绕过了山岩,即刻景象又变了,查拉斯图拉走到了死之国土。这里高耸着黑色和紫色的悬石,没有草木,没有鸟雀的声音。那是一切动物,甚至于猛兽所绝迹的的峡谷,只有一种可恶的,臃肿的,惨绿的毒蛇的种族没死在这里,当它们老惫了的时候。因此牧人们名这为"死蛇之谷"。
  查拉斯图拉又浸沉在黑暗的回忆里,因为以前他好像曾到过这样的峡谷。一种沉重压在他的心上,所以他走得缓慢了,越更缓慢,最后他站立着。但其后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一种东西,坐在路旁,似人非人,总之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看见了这样的一种东西,他即刻感到了大羞辱。他的头发根都愧愤得发红了,他侧视着一边并举起他的脚正要离开这个不祥的地方。但这死寂的旷野发声了;从地下发出一种声音,幽怨和悲鸣,如黑夜中被堵塞了的流水的幽怨和悲鸣;最后它成为一种人的声音,人的说话如是呼叫:"查拉斯图拉!查拉斯图拉!解答!我的谜!说罢,说罢!什么是对于见证人的复仇?我诱你转来;这便是平滑的冰!看看罢,看看罢,你的骄傲不会折断了腿呀!
  你骄傲的查拉斯拉图哟,你以为你智慧!那么解答了我的谜罢,你善于解谜的人!这谜就是我,说吧,我是谁?"
  查拉斯图拉听了这些话,心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慈悲克服了他:他即刻跌倒如同长久抵抗了伐木者的橡树,突然地,沉重地,甚至于使想推倒了它的人们都吃惊。但即刻他又从地上站起来,他的面貌变得严肃了。
  "我很知道,"他说,带着一种钝浊的声音,"你是上帝之刺杀者!让我走罢。
  你最丑陋者哟,谁看见你,透彻地看见你,那使你难堪,你对这种见证人复仇!"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且就要离开;但这"四不像"抓着他的衣裾之一角又开始怨忿和申说。"住下!"他说。
  "住下——别走开!我猜透是什么斧头将你砍倒在地上。
  哦,查拉斯图拉哟,祝贺你,你又站起来了!
  我很知道,你最明白上帝之刺杀者是如何。住下,坐在我的旁边,这当不是徒然的。
  除了你,我去寻觅谁呢?坐下罢!但别看我!尊重我的丑陋罢!
  他们逼迫我!现在你是我的最后的逃避所。并不是他们的仇恨,并不是他们的逮捕!唷,我嘲弄这样的逼迫,我骄傲而欢喜!
  自来最被逼迫的人们不都是成功了么?越逼迫人的人越容易追随别人!但那是他们的慈悲——
  我为逃避了他们的慈悲,才逃来觅你。哦,查拉斯图拉哟,保护我罢,你,我的最后的避难所,你是唯一看出了我的人!
  你看出刺杀者是如何。住下!假使你要去,你急躁者,那么别从我的来路去。那不是好路。
  你嗔怒我么,因我拉长说了这多话?甚至于我劝告你?但我要你明白,那是我,这个最丑陋的人。
  ——他有着巨大、沉重的足。我所到的地方,道路都是坏的。我踏着一切的路到死和荒芜。
  但你沉默地从我旁边过去,你害羞,——我看得很明白:
  因此我知道你是查拉斯图拉。
  别的人但愿给我以他的安慰,他的慈悲,在言语和态度上。但为那我还不够为一个乞丐;这你很明白!
  我太丰富,丰富于伟大的,可怕的,最丑陋的,最不可言说的!哦,查拉斯图拉哟,你的羞耻,使我光荣!
  我很困难地从慈悲之压迫中逃出,——我可以觅到现在唯一教训着慈悲是唐突,是专擅的人,——即你自己,哦,查拉斯图拉哟!
  无论是上帝的慈悲,是人类的慈悲,那总是对于谦恭的袭击。不援助比去救济的道德更高贵。
  但现在慈悲被一切末屑的人称为道德:——他们不知尊敬伟大的不幸,伟大的丑陋,伟大的失败。
  在一切这些之上我窥望着,如同一只狗窥望着锦羊之群的背部。他们都是末屑的,有良好的毛,良好的意志的顺民。
  如同鹭鸶昂头沉思,蔑视地俯临着浅湖,我也如是望着灰色的小浪和意志和灵魂之前后推拥。
  好久以来,末屑的人民即是公理的专擅者:因此最后他们也成为强权的专擅者;——现在他们教人:'只有末屑的人民所谓的善才是善。'
  现在只有从他们中起来的说教者所说的才是真理,他是末屑人民的新奇的圣人和辩护者。他自己说'我——便是真理'。
  很久以来,傲慢者助长了末屑人民的矜骄——他教训了不少的错误,当他教人:'我——便是真理'。
  傲慢者得到礼貌的回答了么?——哦,查拉斯图拉哟,但你从他的旁边过去,并说:'否!否!第三个的否!'
  你警告人关于他的错误;你是第一人提防了慈悲!——不是一切人,不是无一人,乃是警告了你自己和你的同类。
  你以伟大的受苦者的羞耻为可耻;真的,当你说:'从慈悲降下来一片浓重的黑云,小心啊,你们人们!'
  当你教人:'一切创造者都是坚强的,一切伟大的爱超出他们的慈悲之上':哦,查拉斯图拉哟,在我看来,你是多么准确的气候之征兆!
  但你自己——也警告着反对你自己的慈悲罢!因此许多人正来觅你,许多受苦的,怀疑的,失望的,盲昧的,冷冻的人们。
  我警告你也反对你自己。你曾经猜透了我的最善,最恶的谜,即我自己,和我所做过的。我知道那将你砍倒了的斧头。
  但他——不能不死:他以无所不知的眼睛观看,——他看见人类的深处,看见一切他的隐秘的耻辱和丑陋。
  他的慈悲不知耻:他爬到我的最污垢的角落。这最明察,最深入,最慈悲的人不能不死。
  他看见我:我愿对这样的一个见证人复仇——否则,我自愿死掉。
  上帝明察一切和人类:所以他不能不死!这样一个见证人不死,是人类不能忍受的。"
  最丑陋的人如是说。但查拉斯图拉站起来,并预备走开:
  因为他在脑腹的深处他感到凄冷。
  "你四不像哟,"他说,"你警告我别走你的路。我以赞美我的路感谢你罢。看罢那里是查拉斯图拉的洞府。"
  "我的洞府广大而深邃有着许多角落;那里,隐居的人觅到了他的最隐僻的地方。紧接着洞府,有着爬行的,飞翔的,跳跃的生物们的一百处洞窟和小道。
  你将你的投掷出来,你不在人们和人们的慈悲之中生活了么?好罢,如同我一样!你将从我学习;惟有实行者才能学习。
  先同我的动物们谈话!最骄傲的动物和最智慧的动物,它们会是我们两人的适当的顾问!"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并走开了,比以前更沉思也更迟缓;
  因为他问自己许多事情,而不知如何回答。
  "真的,人类是如何地贫乏,"他心里想着。"如何地丑陋,如何地哮喘,如何地充满了隐秘的羞耻!
  他们告我人类颇自爱。唷,这种自爱必是何等的伟大!有多少反对了自爱的侮蔑!
  但这个人自爱甚至于如同自己蔑视,——他是一个伟大的爱者和伟大的蔑视者。
  我还没有看到彻底蔑视了自己的人:彻底蔑视甚至于是高尚。唉,我听见了他的叫喊的,或者便是这种高人罢?
  我爱伟大的蔑视者。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种东西。"——
自愿的乞丐
  查拉斯图拉离开了最丑陋的人,他觉得凄冷而且孤寂:因为凄冷和孤寂的思想起于他的心中,所以他的四肢也冰冷了,但当他行走又行走,上山又下山,有时候经过了碧绿的草地,也经过了溪水已经干涸了的荒旷的沙沟,他又忽然变得更温暖和更快活。
  "我碰到什么了?"他问着自己,"一种温热而活泼的东西鼓舞我;那东西必在这附近。
  我已经不孤弱了;不相知的伙伴和兄弟们遨游在我的周围;他们的温热的呼吸轻触着我自己的灵魂。"
  但当他周围侦察要寻觅他的孤寂之慰藉者,看哪,有许多牝牛站在高丘上,越临近他们,使他的心情越温暖。但这些牝牛好像在热心地听人演说,并不理会有人来到。查拉斯图拉再往前进,于是他分明地听到有人在牝牛中间说话;显然地牝牛们的头都向着说话的人。
  查拉斯图拉跑上去将牝牛们驱散;因为他恐怕有人在这里受害,那不是牝牛之慈悲所能救济的。但他揣测错了;因为,看哪,那里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好像正在对那些动物们讲演,一个和平的人,一个山上的说教者。"你在这里寻求什么呢?"查拉斯图拉惊讶地叫起来。
  "我在这里寻求什么?"他回答:"同你一样,你这扰乱和平者;那就是说,我寻求大地上的幸福。
  "为那目的,我喜欢从这些牝牛学习。我告诉你,我已经和它们说了半早晨的话,现在大约它们要答复我了。为什么你驱散了它们呢?
  除非我们改变而成为牝牛,我们将不能进到天国。因为我们应当从它们学习:反刍。
  真的,人得到全世界而不反刍,那又有何益?他当不能弃绝了他的悲愁。他的伟大的悲愁:现在那叫做憎恶!现在谁的心,的嘴,的眼都不是充满了憎恶呢?你也一样!你也一样!但看看这些牝牛!"
  这山上的说教者如是说,并转而看着查拉斯图拉——因他以前是和蔼地注视着牝牛的——:这时候他又掉换了话头。
  "我同他说话的这人是谁?"他惊叫着并从地上跳起来。
  "这是没有憎恶的人,这是查拉斯图拉,这是大憎恶之克服者,这是查拉斯图拉的眼,的嘴,的心。"
  他如是说,同时眼光洋溢着,吻着查拉斯图拉的手,好像突然从天外得到了赠礼和珠宝的人。但牝牛们凝视着这一切而且惊奇。
  "别说我罢,你奇异的人;你可爱的人哟!"查拉斯图拉说并抑制着自己的柔情,"最先说说你自己!你不是曾抛掷了伟大财富的自愿的乞丐么?
  他以财富和自己的富裕为可耻,他逃到赤贫者那里,以他的丰裕和好心赠贻了他们。但他们不接受他。"
  "他们不接受我,"自愿的乞丐说,"真的,我看你很知道。
  所以最后我走向动物,走向牝牛们去。"
  "那么你当知道适当地给与比适当地夺取是如何的困难,"查拉斯图拉说,"并且这乃是一种技艺,——慈爱之最后的,最精的,卓越之技艺。"
  "尤其是在现在,"自愿的乞人回答:"在现在,一切卑贱的,都成为叛逆,而不易接近,并且自己走着自己的傲慢的道路。
  真的,你知道,大的,恶的,长久的,漫延的,流痞和奴隶的叛乱的时代已经来到:那叛离扩大又扩大!
  现在一切的恩惠和末屑的赠贻激怒了卑贱者;大富裕者都警备着罢!
  现在无论是谁只要滴沥者,如长颈大腹的瓶:——这瓶就随时都可以被人打断。
  空虚的贪婪,乖戾的嫉妒,愤怒的复仇,庸俗的矜骄;一切这些都跳到我的眼前。穷人是有福的,这已不再真实。天国乃是与牝牛同在。"
  "为什么天国不与富人同在呢?"查拉斯图拉试探地问,同时驱散了亲切地嗅着这和平的人的牝牛们。
  "你为什么试探我?"那人回答,"你比我还明白。哦,查拉图拉哟!谁驱使我到赤贫的人那里去?那不是因为我憎恶最恶富的人们么?
  我怀着冷眼和厌恶的思想,憎恶有罪的富人,他们从污秽中拾取微利,——憎恶恶臭冲天的这些贱氓。
  憎恶这些镀饰的,虚伪的贱氓,他们的祖先是扒手,是食腐肉之鸦,是有着与娼妓无别的怨怒而淫荡而懒怠之妻的拾破褴者。
  上层社会是贱氓,下层社会也是贱氓,现在贫与富是什么!我不知道那种区别——于是我逃离得更远,更远,更远,直到我到了牝牛们这里。"
  这和平者一面说,一面喘息而流汗:所以牝牛们又惊奇了。但查拉斯图拉仍然微笑望着他的脸,——并且沉默地摇着他的头。
  "你山上之说教者,当你说着这么剧烈的言语,你自己太兴奋了。这样的剧烈并不是你的口也不是你的眼所做得出的。
  我想也不是你的胃!一切所谓的暴怒和仇恨和嗔怒也和你的胃不能相容。你的胃要求是柔软的东西:因为你不是一个屠户。
  在我看来,你好像一个素食者,一个食植物和树根的人,或者你咀嚼谷粒。但一定地,你有你的享乐,你喜爱吞蜜。"
  "你猜透了我!"这自愿的乞丐回答,心情也轻爽了。
  "我喜爱蜜,我也咀嚼着谷粒;因为我寻求着有着甘美的味,它呼吸芳洁的东西,也是需要时间的东西,为温柔的怠惰者和懒汉,那会是一天的工作和一月的工作。
  真的,牝牛们是卓越的;它们发明了反刍并躺在太阳光中。它们也禁戒一切使心情沉重的思想。"
  "好罢,"——查拉斯图拉说,"你也该看看我的动物们,我的鹰和我的蛇,——现在,大地上还没有它们的同类。
  看哪——那边是到我的洞府的路:今晚做我的宾客,并同我的动物们谈谈动物们的幸福——
  直到我归来。因为现在一种求教的叫喊使我匆遽地离开了你,你也当在我的屋子里觅到了新鲜的,冰凉的,蜂房之金蜜,尝尝那蜜罢!
  你奇异的人,你可爱的人哟,现在离开了你的牝牛群罢——即使对于你很是难堪,因它们是你的最热心的朋友和教师。"
  "但有一匹牝牛是我所最爱的,"自愿的乞丐回答。"哦,查拉斯图拉哟,你比一匹牝牛更温良更可爱。"
  "离开,离开罢!你无用的谄媚者!"查拉斯图拉戏谑地叫出,"为什么你以这样的赞美,这样的谄媚之蜜语唐突我?"
  "离开,离开罢!"他又叫起来,并向这温和的乞丐举起了手杖。但他已迅速地走开了。
影子
  刚刚这自愿的乞丐匆忙地走开,查拉斯图拉又孤独了。这时他听到后面一种新的呼声:"站住!查拉斯图拉,等一会!那是我,真的,哦,查拉斯图拉哟,那是我,你的影子呀!"但查拉斯图拉没有站住;因为在山上的拥护和嘈杂,使他忽然变得激怒了。"我的孤寂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说。
  "真的,那太多了;这山上的蜂群;我的王国已不是在这世界;我需要新的群山。
  我的影子叫我么?我的影子算什么呢!让它追赶我!我愿意——逃离了它!"
  查拉斯图拉心里如是说,且向前奔跑。但影子紧迫着他。所以那时有着三个奔跑者,一个跟一个,——即最先,自愿的乞丐,其次,查拉斯图拉,第三,他的影子。但他们跑了不久,查拉斯图拉渐渐觉到了他的愚蠢,他即刻消去了激怒和憎恨。
  "什么!"他说,"最突然的事不是总发生在我们老隐士和圣人们之间么?
  真的,我的愚蠢曾经在群山中长大了!现在我听见六支老傻子的腿紧相追赶!
  查拉斯图拉当恐惧于他的影子么?我想,它究竟比我有着更长的腿。"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心与眼充满了欢喜,静静地站着,并急遽地转身——看哪,以此他差不多将他的影子摔倒在地上,他的影子如此紧随着他的脚踵,他是如此的软弱啊。查拉斯图拉严肃地观察了这影子,他好像被一种突然出现的,这么细瘦,黧黑,空廓,凋敝的这跟随者的样子所震惊了。
  "你是谁呢?"查拉斯图拉热烈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你自称为我的影子?你并不使我喜欢。"
  "原谅罢,"影子回答,"那正是我;假使我不能使你喜欢——那末,哦,查拉斯图拉哟!我赞美你和你的优良的赏味。
  我是一个漫游者,曾跟随着你的足踵行之;总是在走路,但没有鹄的,也没有归着:所以我虽然不是犹太人,也不是永久,但已无异于永久温游的犹太人。
  怎么?我必须永久在走路么?必须被一切大风吹卷,无定,四方飘零么?哦,大地呀,你对于我未免长得太圆了!
  我曾经落在一切平面上,如同倦怠的沙土,我熟睡在一切镜子和玻璃窗上:从我拿去一切,没有一物给我;我渐渐淡薄。我差不多成为一种幻影。
  哦,查拉斯图拉哟,我追随着你游历得很久;虽然我从你隐匿了我自己,我仍然是你的最良的影子:你所在的地方,也有我。
  我和你漫游于最遥远,最冷酷的世界,如同自愿憧憬于冬天的屋顶和雪上的幽灵。我和你深入一切的禁地,一切最坏和最远的地方:假使我有着所谓的道德,那就是我不惧怕任何的禁制。
  我和你粉碎我的心所敬重的;我推倒了一切的界石和偶像;我追逐了最危险的愿望——真的,我横跨过一切的罪恶。
  我和你都不有学会信仰了,言语和价值和伟大的名号。当魔鬼丢掉了他的皮,他的名号不也剥落了么?因为那也是皮。
  或者恶鬼的自身也就是一张皮。
  '无物是真实的,一切都是合法的':我如是对我自己说。我投掷身心没入最冰冷的水里。唷,因此要如此我常常如何地裸立在那里,如同赤色的蟹。
  唷,我的一切善,一切羞耻,一切对于善的信仰,都到何处去了!唷,从前我所有的欺诈的天真,善人之天真与善人之高贵的虚伪都到何处去了!
  真的,我常常紧跟着真理之脚踵!真理之脚踵踢着我的头。有时候我想着我说谎,但是看哪!只在这时候我击中了——真理。
  许多事情对我启示!现在我不理会了。我所爱的已不存在,——我如何还爱我自己?
  '如我之所爱而生活,否则即完全不生活'!我如是意欲;甚至于最神圣者也如是意欲,但是,唉,我如何还有着我所爱的?
  我还有鹄的么?还有我的帆所推向的港湾么?
  还有一阵好风么?只有知道向着何处航行的人,才知道好风,知道于他有益的顺风。
  留下给我的是什么呢?一种倦怠而焦躁的心;一种不安定的意志;飘忽的翅膀;一种破折的脊骨。
  这寻觅着我的家;哦,查拉斯图拉哟,你知道么这种寻觅觅着了我;它吞灭了我。
  '何处是我的家?'我询问而寻觅,已经寻觅,而没有觅到,哦,永乐的去处,哦永久的无处,哦永久的——徒然啊!"
  影子如是说了,查拉斯图拉为他的话而绷着脸。"你是他的影子!"最后他恳切地说。
  "你自由的精神和漫游者哟,你的危险颇不小!你有很坏的白天:注意更坏的夜晚不要再来罢!
  对于你这样无所归着的人们,好像监牢才是幸福。你看过被俘获的罪人怎样睡眠了么?他们安静地睡,他们享受他们的新的安全。
  提防着吧,恐怕最后,一种褊狭的信仰,一种无情的,酷烈的盅惑俘获了你!因为一切褊狭而固定的,现在正诱惑你,试探你呢。
  你失去了你的鹄的了。唉,你怎能摆脱而忘却了那种损失?因此——你也失去了你的进路!
  你可怜的漫游者和感伤者,你怠倦的蝴蝶哟!今晚你想有一个休息的处所和一个家么?假使愿意,那么到我的洞府里去!
  那边是到我的洞府的路。现在我就要快离开你。如像一个影子已经附在我身上了。
  我愿独自一人奔跑,使我的周围又变得光明。因此我必须走得很远而且快乐。但在晚间,在那里和我跳舞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日午
  查拉斯图拉又继续奔跑,但他没有觅到任何人,他仍然孤独,永远只觅到了自己;享受而留下了自己的孤寂,想着的好思想,一点钟一点钟的过去了。但当日午的时候,太阳照射在查拉斯图拉的头上,他经过一株盘缠错节的古树,为葡萄藤的热爱的拥抱而隐藏了自己,以此正对着这漫游者,成熟的葡萄,累累高悬。他忽然觉得口渴,想摘食葡萄呢。刚伸出了手,他又想起别的事情——他想在这日午的时候,躺在树旁睡眠。
  查拉斯图拉随即躺下;在缤纷绿草的宁静和神秘之中,他忘记了口渴且熟睡了。因为如同查拉斯图拉箴言之所说:"此一事比别一事更必要。"只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它们不倦怠观赏和欣羡这古树,这葡萄藤之爱情:但在睡梦中查拉斯图拉如是对自己说:
  注意!宁静罢!现在世界不是成为美瞒了么?什么事情对我发生了呢?
  睡眠在我身上跳舞,如同一阵薰风,不可视见地跳舞在微漾的海上,轻飘,如同羽毛一样的轻飘。
  它不使我闭眼,它使我的灵魂清醒。真的,如同羽毛一样的轻飘。
  它劝我,我不知道怎样,它亲切地抚慰我,压抑我。是呀!它压抑我,所以我的灵魂倦怠了。
  我的奇特的灵魂如何地成为倦怠而舒缓!不是第七日的晚间,在日午的时候来到了么?现在它不是在优良的和成熟的事物之间享受太久了么?
  它更舒展,更舒展地伸腰!它静静地躺着,我的奇特的灵魂哟,它品味过了太多良好的事物;黄金的悲哀压抑着它,它歪着嘴了。
  如同停泊在静港里的一支船;——它倦怠于长途和汹涌的海浪,现在正要靠岸。陆地不是更可信仰的么?
  这样的一支船靠近海岸,拽近海岸:——所以一匹蜘蛛从船上到陆地织着它的丝,那已足够,不需要更强的绳索。
  我现在如是信仰、信托、期待,如同静港里这样的一支倦怠的船,紧靠着大地,以最细的游丝和大地连结着。
  哦,幸福哟!哟,幸福哟!哦,我的灵魂哟,你愿歌唱么?你躺在草地上。但这时是神秘的尊严的时刻,没有一个牧童吹奏着箫管。
  那么,注意!炎热的日午,熟眠在田野。别歌唱!宁静罢!世界是美满了。
  你松树鸟,哦,我的灵魂哟,别歌唱!甚至于你不要低语!看哪,宁静罢:这年老的日午熟睡了,它唼喋着它的嘴唇;现在,在此刻,它不是在饮着幸福的甘露了么?
  饮着黄金的酒,黄金的幸福之棕色的甘露,他的面容在变动,他的幸福发笑了。如同一位神的发笑。宁静罢!
  为幸福,如何微小的幸福!即可以满足!从前我如是说,且以我自己为智慧,但那是一种亵渎。我现在学会了。傻子的说话更智慧。
  否,正是细小的事,最温和的,最轻微的事,一种蜥蜴的蠕动,一次吸息,一阵轻拂,一眨眼——微小造成了最良的幸福。宁静罢!
  什么事情发生了;听听!时间流过去了么?我不是落下了么?听听!我不是落在永恒之泉水被面了么?
  什么事发生了?注意,它刺我——唉——刺到心里了么?刺到心被了!唷,粉碎了,粉碎了,我的心,在这样的幸福之后,在这样的一刺之后!
  什么?世界不是恰在现在成为美满了么?成为圆而且熟了么?哦,黄金的圆而且成熟——它飞向何处去?让我追赶它!快些!
  宁静罢!"(这里,查拉斯图拉伸腰,并觉得他已熟睡了。)
  "你睡眠者,你日午的睡眠者哟,起来罢!"他对他自己说。"你年迈的腿哟,站起来!这正是时候,是更急切的时候;
  许多平坦的大道期待着你!
  你现在睡眠于你的满溢;睡多久呢?一半的永恒!好罢,现在起来,我的年老的心!在这样熟眠之后多久,你可以醒来?"
  (但是他又熟睡了,他的灵魂反对他,并防护了自己,但又再躺下。)
  "唷,让我休息,宁静罢!现在世界不是成为美满了么?
  唷,这黄金的圆球!"
  "起来!"查拉斯图拉说,"你时间之小窃盗,你懒汉啊!什么?你愿意伸腰,打哈欠,叹息,落在深的泉水被面么?哦,我的灵魂哟,那末你是谁!"(这里,他变得恐惧了,因为一道阳光从天空而射到他的脸上。)
  "哦,我头上的苍天,"他叹息而且坐起来,"你注视着我么?你听到了我的奇特的灵魂了么?什么时候你将饮着落在地上万物之甘露——什么时候你将饮着这奇特的灵魂?
  你永恒之源泉哟,你快乐而恐怖的日午之深渊,什么时候你将我的灵魂吸回归你?"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并从树旁他所休息的地方站起来,好像从奇异的酒醉中醒来。并且看哪!那里太阳仍然照耀在他的头上。因此人会想到查拉斯图拉没有睡得很久。
致礼
  查拉斯图拉在徒然的寻觅和温游之后重回到他的洞府,这时天已晚了。当他离他的洞府大约二十步远,出乎意外的事又发生了:他又听见大声求救的叫喊。啊,奇哉!这次的叫喊却是从他的洞府里发出来。那是一种长而复杂的特殊的叫喊,查拉斯图拉分明地听出来许多声音合在一起;虽然在远处听来,那好像从一个人的嘴里叫出来似的。
  因此查拉斯图拉一直奔向他的洞府去,但是看哪!在那种前奏曲之后,何等的一种表演期待着他!因为他白天所碰到的人们都聚拢来坐在那里了;左边的王,和右边的王,老魔术家,神父,自愿的乞丐,影子,明智者,悲哀的预言家和驴;最丑陋的人则戴了一顶王冠并围上了两条紫色的腰带——因为他也是如同一切丑陋的人们一样喜欢自己装扮,爱漂亮呢。当中则站着查拉斯图拉的鹰,激怒而不安,因为他们问它太多的,它的矜高所不屑回答的问题;智慧的蛇仍然缠绕在它的脖子上。
  这些一切查拉斯图拉都在大惊愕中看到了;于是他怀着有礼貌的好奇心,轮流考查每个宾客,谈着他们的灵魂,又重新感到惊奇。同时这些聚拢来的人都从他们坐位上站起来,虔敬地期待着查拉斯图拉说话。但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你们绝望的人们哟!你们奇特的人们!我所听见的就是你们的求救的叫喊么?现在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觅到了他,那我今天白天所没有觅到的人:高人!
  高人坐在我的洞府里!我为什么要惊奇!我不是以我的蜜之赠礼和幸福之号召诱致他们到我这里来么?
  但在我看来好像你们都是不调和的伴侣,当你们聚会在这里,你们呼叫求助,你们使彼此的心烦恼。必须有一个人最先来到——
  那使你们重新欢笑的人,一个快乐的丑角,一个跳舞者,一阵风,一个顽皮的女孩,一个老傻子;——但你们作如何想呢?
  你们绝望的人们哟,原谅罢,在这样宾客的面前,我说这样不值得说的平凡的言语!但你们还不知道什么鼓勇了我的心情!
  那便是你们和你们的特点:因为看见了绝望的人,人人都成为勇敢!鼓励一个绝望的人——人人都想着自己有充足的强力!
  你们已经给与我这种强力——一种良好的赠礼,我的宾客们哟!一种正直的宾客之赠礼,好罢,不要斥责我,当我也向你们呈献了我的礼品的时候。
  这是我的王国和我的领域;所有属于我的人,今夜晚都是你们的。我的动物们将侍候你们;我的洞府便是你们的住所!
  和我同住的人不当绝望;在我的境界之内我保持一切人免于野兽的危害。这是我献给你们的第一件礼品:安全!
  第二件礼品便是我的小指头。当你们有了它,你们便有了全手,是呀,也有了全心!欢迎、欢迎,我的宾客们!"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并以爱和痛苦而欢笑。他的宾客们,则在这样的致礼之后一再鞠躬,并虔敬无声;但左旁的王以他们的名义回答他:
  "哦,查拉斯图拉哟,你这样给我们以你的手,你的致礼,我们认得你是查拉斯图拉。你在我们的面前卑屈了自己;你差不多损伤了我们对于你的尊敬了:
  谁如同你一样地能够这样矜高地自卑:那抬举了我们,那使我们心眼一新。
  只要看到了这,我们即愿快乐地升登比这还高的高山。我们是更热诚的追求者;我们要看看什么使我们黯淡的眼睛生光辉。
  但是看哪!现在一切我们的求救的叫喊已过去了。现在我们的心神坦然而欢喜。我们不缺乏使我们心情放肆的勇敢!
  哦,查拉斯图拉哟,大地上生长的东西比高迈而强毅的意志还给人以更多的欢乐:那是植物中之最美者。这样的一株树,使全部的风景都改观。
  哦,查拉斯图拉哟,同你一样地生长起来的人,我们将他比作杉松——孤高、沉静、坚韧而严整,最优良有用的木材!
  ——但在树梢上,以强健苍绿的树枝,伸张于自己的领域,问着强毅的风的问题,暴风雨的问题,一切最高处的问题。
  ——也更强毅地回答,一个征服者,一个胜利者:唷!谁不当常升登到高山来看看这样的树林:
  哦,查拉斯图拉哟,悲哀者,和失望者,也以你的树而快活了:甚至于不安者也看到你而成为坚定,且愈合了他的心情。
  真的,现在万目睽睽都望着你的山和你的树;一种伟大的渴望已经兴起,许多人学习询问:难是查拉斯图拉?
  你随时以你的歌唱和蜜滴在你们的耳边的人们,一切隐居的人们,独隐者和偕隐者,都同时在心里说:
  '查拉斯图拉还活着么?现在不值得活着了,一切都一样,一切都虚空,除非我们与查拉斯图拉同在!'
  '为什么他宣言了这久还不到来?'许多人如是的询问;孤寂将他吞灭了么?或者我们应当觅他去么?
  我现在孤寂的自身已成熟而破裂如同坟墓破裂不能再掩藏着墓中的尸体。处处可以看见复活的人们。
  哦,查拉斯图拉哟,现在波涛汹涌又汹涌围绕着你的山了。无论你怎样的高峻,许多人必会升到你这里;你的小舟当不会长久停在陆地上。
  我们绝望的人们现在来到了你的洞府,且已不再绝望:那是更高强的人们正在来寻觅你的一种预告和一种吉兆!
  因为他们正走在路上,那些人类中,神之最后的残余,那便是说一切大渴望、大嫌厌,大餍足的人们——
  一切不再生活下去,除非再学会了希望的人们——除非他们从你,哦,查拉斯图拉哟,学会了伟大的希望!"
  左边的王如是说并拉着查拉斯图拉的手,意在和他亲吻;但查拉斯图拉拒绝了他的致敬,且惶恐地后退,好像逃避一样地突然离开了,不一刻又回来,又以清澄的、考察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宾客,并如是说:
  "我的宾客们哟,你们高人们哟,我愿意说率直的德意志话,并率直地对你们说。我在这里群山上所期待的并不是你们。"
  ("率直的德意志话而且率直地说么?啊,慈悲的上帝哟!"这里左边的王对自己说;"那是很明白的,这个从东方来的圣人并不知道可爱的德意志人!"
  但他的意思是用德意志话并愚钝地说——好罢,这还不是这些日子中的最坏的赏味!)
  "真的,你们可以是高人们,"查拉斯图拉继续说,"但为我——你们的高迈还不足,你们的强毅也不足。
  为我,那便是说,为我心中不屈不挠的精神,现在那是沉默了,但也不总是沉默。假使你们都属于我,那还不如我的一支手臂。
  因为如同你们一样以病弱而柔软的两腿行走的人,无论他自己觉得或不觉得,总在一切之上想望着被姑息的待遇。
  但我并不姑息我的臂和我的腿,我并不估息我的战士们:
  你们怎能适合作我的战争呢?
  和你们,我当会失去了我的胜利的机会。假使你们听了我的轰隆战鼓,你们中许多人当吓得伏在地下。
  还有,为我,你们的美丽也不足,你们也不够是优种。我需要净朗而平滑的镜子来映照了我的教义;在你们的面上,甚至于我自己的面貌也被歪曲。
  你们的两肩负着许多重累,许多回忆;许多不祥的侏儒潜伏在你们的洞穴的角落。在你们的心中也有着隐秘的贱氓。
  虽然你们是高人,是高人的族类,但在你们的心中仍有着许多歪曲和变形。世界上还没有一个铁匠能为我将你们锤正和锤直。
  你们只不过是桥梁;更高的人从你们上面渡到彼岸,你们站着,如梯子一样:别怨怒那登在你们之上而达到了他自己的高度的人!
  有一天会从你们的子孙中为我生出了真实的儿子和完全的后嗣:但那时候还遥远呢。你们不是我的遗产和名义所属的继承者。
  我在这里的群山上所期待的不是你们;也不是和你们我可以作最后一次的下降。你们来到我这里不过是更高的高人正来觅我的预兆而已;
  不是你们所谓的神之残余,不是大渴望,大嫌厌,大餍足的人们;
  否!否!第三个否!我在这里群山上期待着别人,非他们我不愿轻举了我的足;
  我期待更高强的人们,更优胜的人们,更快乐的人们;期待身心严整健全的人们,欢笑的狮子们必会来到!
  哦,我的宾客们,你们奇特的人们哟,——你们听到我的孩子们的什么了么?他们正来觅我了么?
  同我谈谈我的花园,我的幸福岛,我的新的美丽的族类——为什么你们不同我说说这些呢?
  我向你们的爱希求这种宾客的赠礼,你们对我说说我的孩子们。我为此而丰富,我为此而贫乏:我有什么不有给与呢?
  为此一事,我有什么不愿给与:为这些孩子们,这些活着的植物,这些我的意志和我的最高希望之生命树!"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又突然停止了:因为他的渴望来了,由于他的心的震动,他闭着他的眼睛和他的嘴。他的宾客们也都沉默了静静地站着发愣,只有那个老预言家在以脸色和两手作势。
晚餐
  在这里这预言家打断了查拉斯图拉和他的宾客的致礼:他即刻如同一个不愿失却时光的人忙上前去抓着查拉斯图拉的手,大叫起来:
  "但查拉斯图拉!你不是说过,这一事比别的事更必要么?
  好罢,现在这一事对于我比别的一切更必要!
  直言之:你不是请我们晚餐么?这里是许多远道的来人。
  你该不是单单以空言宴飨了我们?
  此外你关于冻死、溺死、窒息死、还有别的肉体的危险都想得太多了:但没有想到我的危险,即死于饥饿的危险。"——
  (这预言家如是说。查拉斯图拉的动物们听了这话,都就惊愕地跑开了。它们看出所有他们白天带回家来的东西当不能满足预言家一人的食量。)
  "同样也死于焦渴,"预言家接着说。"虽然我听见了流泉潺潺如同智慧的言语——那就是说,我十分迫切地焦渴于酒!
  没有人如同查拉斯图拉一样生来便是饮水者。水不适宜于衰老而倦怠的人们:我们需要喝酒——只有酒给我们以迅速的恢复,和奋进的健康。"
  恰在这时候,预言家渴望着酒,左边的王,那沉默者,又得到说话的机会了。"关于酒,"他说,"我们已预备,我和我的兄长,右边的王:我们有着足够的酒。
  整整一驴驮,所以什么也不缺少了,除掉了面包。"
  "面包么,"查拉期图拉笑着回答。"隐士们所没有的正是面包。但不专靠面包而生,也靠着些羊羔肉,我却有两只山羊羔。
  它们即当宰杀,并精心烹调。也不缺少能供健食者和知味者食用的树根和果子——也不缺乏胡桃,和可以破壳的谜。
  不一会我们当有着一顿美餐。但无论谁与我们共餐,必须共同工作,即使是帝王们。因为同查拉期拉图在一处,帝王也可以是一个厨子。"
  这种提议大家都同意了,只有自愿的乞丐反对吃酒、肉和香料。
  "听听这个饕餮的查拉斯图拉!"他谐谑地说:"人到了高山和洞府为的是这样的饱餐么?
  现在我确明白他从前所教我们的话:'有节制的贫穷是可赞美的!'以及为什么他将乞丐们都除外。"
  "快乐罢,"查拉斯图拉回答,"如同我一样。随你的意,你殊胜的人!蔬食、饮水、赞美着你自己的烹调——假使只那才使你高兴!
  我只是属于我自己的一类人的法律;我不是一切人的法律。但属于我的人,必须有着坚强的骨头和轻捷的足——
  欢喜于战斗和饮宴,不爱忧郁,不是朦胧,赴宴如同赴最艰难的工作,必须强壮而健全。
  最优良的都属于我和我自己;不给我们,我们得去夺取:——夺取最优良的食物,最澄清的苍天,最刚强的思想,最美丽的女人!"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了,右边的王回答:"奇哉,曾有人听见智丰者的嘴里说出这么聪敏的事物么?
  真的,在智慧者的心中是最奇特的,只要他彻底聪敏,不是一头驴子。"
  右边的王如是说并且惊奇;但那支驴恶谑地回答着"唏——哈"以此开始了很长的晚宴,即历史上所谓的晚餐。在这里除了更高的高人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谈到。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九卷

高人们

  当我最初走向人们去,我做了一种隐士的愚蠢,一种大愚蠢:我在市场上出现了。
  在那里我对一切人说话,我如同对着空无说话。在晚间,踏绳者和僵尸是我的伙伴;我自己也差不多是一具僵尸。
  但在新晓,一种新的真理照耀着我:于是我学会说:"市场和流氓和流氓喧声,和流氓的长耳,那与我有什么相干!"
  你们高人们哟,从我学习着这罢:在市场上没人相信高人们。假使你在那里说话,至美尽善!但流氓眼说:"我们都相等。"
  "你们高人们"——流氓眼说——"没有高人们,我们都相等;人就是人;在上帝面前,——我们都相等!"
  在上帝面前么!——但现在上帝已死。但在流氓的面前,我们并不愿相等。你们高人们哟,离开市场罢!

  在上帝面前么!——但现在上帝已死!你们高人们哟,这上帝便是你们的最大的危险。
  自从他躺在坟墓里的时候,你们才又新生。只有现在伟大的日午来到,只有现在高人们成为——支配者!
  哦,我的兄弟们哟,你们明白这话了么?你们恐惧;你们的心晕眩了么?这里的巨壑向你们张嘴了么?这里,地狱之狗向你们狂吠了么?
  你们高人们哟!向上面前进罢!只有现在人类未来之高山感受大的痛苦。上帝已死:现在我们热望着——超人生存!

  现在最渴切的人发问:"人类如何维持?"但查拉斯图拉是第一,是唯一的人,他发问:"人类如何被超越过?"
  我只注意超人;他——但不是人——是我的第一而且是唯一的注意,——不是邻人,不是最可怜者,不是最受苦者,不是最良好者。
  哦,我的兄弟们哟,我所爱于人类的就是人类是一种向上和一种向下。在你们心中也有着使我可爱,使我可希望的。
  你们高人们哟,你们感觉到蔑视,这使我有希望。因为伟大的蔑视者是伟大的虔敬者。
  你们的失望是很光荣的。因为他们没有学会乐天安命,没有学会末屑的权术。
  现在末屑的人成为支配者;他们都宣讲着乐天安命,和谦卑,和聪明,和勤苦,和思虑,和末屑道德之一长串的如此如此。
  无论什么,只要是妇人的,是奴隶的,特别是流氓的谬种:——这些在现在都将支配了人类的命运。——哦,厌恶!
  厌恶!厌恶!
  这些问了又问,永不疲倦:"人类如何能最良好,最长久,最快乐地自己维持?"因此他们是今日之支配者。
  哦,我的兄弟们哟,超越了这些今日之支配者,这末屑的人民!他们对于超人是最大的危险!
  你们高人们哟,超越了这末屑的道德,这末屑的权术,这末屑的思虑,这蚂蚁的嗡嗡,这可怕的舒服,这最大多数人的幸福!
  再绝望而不乐天安命。真的,你们最高人们哟,我爱你们,因为你们不知道今日如何生活!因此你们的生活——最优胜!

  哦,我的兄弟们哟,你们有勇敢么?你们有决心么?不是在见证人面前的勇敢,乃是即使上帝也不敢正视的鹰与隐士的勇敢?
  冷心者、执拗者、瞎子和醉汉,不是我所谓的有决心的人。以必胜之心临恐惧;以矜高之情临深渊:这才是我所谓的有决心!
  以鹰的炯眼看透了深渊,——以鹰的利爪紧抓着绝壑:
  这才是我所谓的有勇敢。

  "人是恶的,"——一切最智慧的人们,为安慰我而如是对我说。唷,那在现在还真实么!因为恶是人类的最优的力。
  "人必须成为更善而更恶,"——我如是宣说。为达到超人的最善,人类的最恶是必要的。
  那对于末屑的人民之说教者,可以是最适宜的:他受苦并担负人们的罪过。但我欢喜于以最大的罪过当作了我的最大的安慰。
  但这些事不是为长耳朵说的。一切的话并不适于一切的嘴。这是精美而遥远的东西!不是绵羊的小蹄所能攫到。

  你们高人们哟,你们以为我活着是纠正你们所作的错事么?
  或者你们以为我是为你们受苦的人们预备更妥贴的床榻?或者为他们不安的,迷路的,登山失道的人们,指示了新的和更容易的便道?
  否!否!第三个否!越是你们族类的更多更好的人越当死灭——因为你们的生活总当更不幸,更艰难。惟有——
  惟有人到高迈之处,闪电轰击他,摇撼他:他的高迈足够接触了闪电!
  我的心和我的热望向着遥远的事物!你们的许多末屑的复杂的短促的悲愁于我算什么呢!
  我说你们受苦还不够!因为你们只从你们自己受苦。你们还没有从人类受苦。你们不承认,那你们是说谎!你们谁也没有受过我所受过的苦。——

  闪电不能摧毁,我还不满足。我不想将它移开:它当学习为我而工作。
  我的智慧积累如云,渐渐成为更凝重,更浓黑。所以有一天智慧当生出电火来。
  对于今日之人们我不是光,也不是被称为光。我要使他们目盲:我的智慧之迅电哟,挟出他们的眼珠来!

  别意欲超乎你的能力以外的东西:意欲超过能力以外的人们有着一种恶劣的虚伪。
  尤其是当他们意欲着伟大的事件的时候!因为他们唤醒了对于伟大事件的不信,这些巧妙的制造伪币者和舞台戏子!
  直到最后他们欺骗了自己,侧目而视,流脓溃烂,以大言夸耀的道德,以辉煌虚伪的行为,曲解了是非。
  你们高人们哟,在那里要小心!因为在我看来,除了正直以外没有什么更宝贵,更稀罕的了。
  今日的时代不是贱氓的时代么?贱氓不知道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什么是无枉,什么是正直,贱氓永远是无知的歪曲,他们永远是说谎话的人。

  你们高人们,你们勇敢的人,你们心怀坦白的人,别相信这时代!将你们的理智严守秘密!因为现在这时代正是贱氓的时代。
  从前贱氓学会无理而信仰——谁能据理驳斥了他们的信仰?
  在市场上姿势使人信服。但理智反使流氓致疑。
  假使真理在那里胜利,那么以很好的怀疑问着你自己:
  "是什么倔强的谬见在那里获胜了呢?"
  也提防着博学家!因为他们不生产,所以他们仇恨你!他们有冷酷而凋敝的眼睛,那种瞥视可以使一切鸟禽脱落羽毛。
  这样的人大约很自负于不说谎:但不能说谎与爱好真理仍然相去很远。提防着罢!
  没有了热病中的迷妄仍然与真知识相去很远。我不相信冷静的心中的一切,不能说谎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

  假使你要到高处,用着你自己的两腿罢!别让你自己被人背着到高处;别让你自己骑在别人的背上和头上!
  你跨上了马背了么?你现在飞快地驰向你的鹄的了么?好啊,我的朋友!但你的跛脚仍然同着你骑在马背上!
  当你到了你的鹄的,你下了马:你高人哟,即使你在你的高处,但你将跌倒了!
十一
  你们创造者,你们高人哟!自己只能孕育自己的孩子。
  别让你们被欺骗或被说服!你们的邻人是谁呢!即使你们为你们的邻人而工作,——你们仍然不是为他而创造!
  你们创造的人们哟,我请你们忘却了这"为"字:你们的深处的道德是愿意与"为","以此","因为"等等了无关系。你们当塞耳不闻这虚伪的渺小的言语。
  "为自己的邻人"这只是末屑的人民的道德:那里他们说着"同气相求","同类相亲"——他们没有这权利也没有这权力来谋你们的自求!
  你们创造的人们哟,在你们的自求之中有着孕育的预知和先兆!无人能看见的,你们的果实,你们以你们的全部爱庇被,爱护,和抚养了它。
  你们全部的爱所在的地方,即你们的孩子所在的地方,亦即你们的全部道德所在的地方!别让这种虚伪的评价欺骗了你:你的工作,你的意志,便是你们的邻人!
十二
  你们创造的人们,你们高人们哟!生子者受苦:临产的人不净。
  问问妇人们:自己生产,不是因为生产使人快乐。使母鸡咯咯,使诗人歌唱的是痛苦。
  你们创造的人们哟,你们心中有很多的不净。那是因为你们不能不做孩子的母亲。
  一个新生的孩子:唷,多少新的不净也到了这世界!走开罢!已经生产的人当洗洁了自己的灵魂!
十三
  别要求超于你们的能力以外的道德!别寻求不可能的事情!
  走着你们的祖先的道德的步履么!假使你们祖先的意志不和你们向上,你们怎能向上?
  让头胎的儿子小心着恐怕他成为末胎的儿子!在你们祖先的声音之中,你们不当企图成为圣人。
  他的祖先醉心于妇人,于烈酒,于野猪肉;他如何能要求自洁?
  那当是一种愚昧!真的,我想,那是太愚昧了,假使他一个或两个或三个妇人的丈夫。
  假使他修建了修道院,大门上榜示着:"成圣之路"——
  我仍然要说:为什么!那是一种新的愚昧!
  他曾经为自己修建了忏悔和避难所:那于他是最好的罢,但我并不相信!
  在孤独里也生长着无论何人内心所有的——也生长着人类的兽性。以此于许多人,孤独是不宜的。
  在大地上还有比在旷野中的圣人更污秽的东西么?在他们身上不单是恶魔放肆——也一样野兽横行。
十四
  你们高人们哟,我常常看见你们如同一跃失败的老虎,羞怯地,惶愧地,拙劣地潜藏起来。你们一掷而失败。
  但你们投掷骰子者,那有什么关系!你们没有学会玩耍和大笑,如同人之必须玩耍和大笑!我们不是永远坐在玩耍和大笑的大桌子旁边么?
  假使你们在伟大的事情中失败了,因此你们自己便是失败了么?假使你们自己是失败,因此人类便是失败了么?假使人类也是失败:好罢,别在意!
十五
  越是更高的本质更不容易成功。这里,你们高人们哟,你们都不是失败了么?
  欢喜罢;那有什么关系?仍然有多少的可能啊!学习自己欢笑,如同人之应当欢笑!
  你们半破碎的人们哟,那有什么稀奇,你们失败或半成功!人类的未来不是在你们的心中挣扎和勉力进取着么?
  人类的最遥远,最深、最高的精神,人类的巨大的力量,——这些都不是在你们的酒樽里冒泡了么?
  许多酒樽破裂了,那有什么稀奇!学习自己欢笑,如同人之应当欢笑罢!你们高人们哟,仍然有着多少的可能啊!
  真的,有多少已经成功!大地上小的,美好的,完全的,成就的东西如此地丰富!
  你们高人们哟,将小的,美好的,完全的东西放在你们的周围。它们的黄金色的成熟可以使心愈合。美满的事物教人以希望。
十六
  自来在大地上什么是最大的罪恶?那不是他的说话么,他说:"悲哉,那些在大地上欢笑的人们!"
  他自己没有在大地上觅到欢笑的理由么?假使如此,只是因他的寻觅不好。即使小孩子也能觅到欢哀的理由。
  他,爱得不够:否则但愿他也爱我们欢笑的人们!但他憎恨而叱骂我们;他许可我们以哀伤和切齿。
  人当不爱,必须诅咒么?那在我看来好像是不良的赏味。
  但他这么做了,这绝对者。他从睡眠中来。
  真的,他爱得不够;否则,但愿他不再暴怒于因为他并不被爱。一切伟大的爱,并不热望着爱:——它热望着更多的。
  避开一切这样绝对者的道路!那是可怜的,病弱的族类,一种贱氓的族类:他们怀着恶意面对人生;他们对于世界,有着毒恶的眼。
  避开一切这样绝对者的道路!他们有沉重的足和阴郁的心;——他们不知道怎样跳舞。大地对于这样的人如何会是轻舒?
十七
  一切良好的事物都曲折地达到了它们的鹄的。它们都如同猫一样地耸腰,心中咪咪鸣叫于临近的幸福。一切良好的事物皆欢笑。
  一个人的步履说明了他是否走在自己的路上。看着我如何走路!引近于自己鹄的的人跳舞着。
  真的,我没有成为一尊石像,我也没有木拙地,愚蠢地,坚硬地在那里如同一根柱子;我爱飞快地奔跑。
  虽然在大地上有沼泽和凝重的悲愁,但捷足的人甚至于跑过泥塘,并且跳舞,如同在平滑的冰场。
  我的兄弟们哟,将你们的心更高更高地举起来罢!但别忘记了你们的腿!也高举了你们的腿,你们优良的跳舞家,假使你们能倒立在头上那更妙了!
十八
  这大哭者之王冠,这玫瑰花之王冠:我戴上了这王冠,我圣化了我的大笑,现在我还没有看出别人有着充足的魄力。
  查拉斯图拉这跳舞者,查拉斯图拉这轻捷者,他摇震他的羽毛,预备奋飞,示意一切鸟禽,整备而停当,一个幸福的,有着轻灵之精神的人!
  查拉斯图拉这预言者,查拉斯图拉这真实的大笑者,非不忍耐者,非绝对者,一个喜欢前跳和飞跳的人;我自己戴上了这王冠了!
十九
  我的兄弟们哟,将你们的心更高更高地举起来罢!别忘记了你们的腿,也高举起你们的腿。你们的优良的跳舞家,假使你们能倒立在你们的头上那更妙了!
  即使在幸福中,也有着沉重的动物,有着自始即破脚的动物。他们奇妙地奋力推动着自己,如同要勉强竖立的一头象。
  但为幸福而愚蠢强于为不幸而愚蠢。拙劣地跳舞,强于颠跛地走路。所以,你们高人们哟,我请你学会我的智慧:甚至于坏的东西也有着两面良好的底边。
  甚至于最坏的东西也有着两支良好的跳舞腿:所以你们高人们哟,从我学习站在你们自己的固有的退上!
  忘却了一切忧愁的叹息,忘却了一切庸俗的悲哀!唷,今日之时代贱氓之丑角是何等的悲哀!但今日之时代正是贱氓的时代。
二十
  如同山洞中奔突出来的巨风一样的罢:它在自己的音乐中跳舞;大海在它的足下战栗而跳跃。
  它给驴子们以翅膀,它哺乳牝狮子们:赞美那善良而刚强的精灵罢,那如同一阵暴风雨一样地临到了一切的现在,临到了一切的贱氓。
  它反对一切荆棘之头,昏迷之头,反对一切凋贱的树叶和芜草:——赞美这粗犷的,纯善的,自由的暴风雨之精灵,它在沼泽和悲愁之上跳舞如在青草地上跳舞!
  它仇恨肺痨病的贱氓之狗,仇恨一切阴郁之族类:——赞美这一切自由精灵中之精灵罢,这欢笑的暴风雨,它吹扬灰沙在一切悲观主义者和病死鬼的眼睛里!
  你们高人们哟,你们心中最坏的事乃是你们无一人学会跳舞如人之应当跳舞——跳舞超乎你们自己之外!失败于你们算什么呢!
  仍然有着多少的可能!所以学习超乎你们自己之外而大笑!高举起你们的心罢,你们优良的跳舞家,更高,更高呀!
  也别忘记了畅快地大笑!
  这大笑者之王冠,这玫瑰花之王冠,我的兄弟们哟,我投送这王冠给你们,我圣化了欢笑!你们高人们哟,我请你们学习——学习欢笑罢!

(尹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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