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词叫做“红颜薄命”,说来也没错,四大美人,都不能算是好多命,但是再想想,这几位都是乱世中人,乱世里,没有颜的人命更苦。
貂蝉虽然不容易,但真心也没吃过太多苦,她比蔡文姬就强太多,蔡文姬虽然是史上著名才女,但乱世中,才华不像美貌那样是硬通货,不怎么受重视。颠沛流离中,她度过了普通人的一生,她的才华,不过是用来记录,普通女子在乱世里,会怎样的被践踏和嫌弃。
蔡文姬本名蔡琰,父亲是大儒蔡邕,我小时候看过点《三国演义》,对这人印象深刻。大坏蛋董卓死后,人民群众拍手称快,各种庆祝狂欢,只有一个人不合时宜地发出叹息,这人就是蔡邕。
他有许多可以叹息的理由,比如说董卓对他不错,或者,单是对这权倾一时却瞬间灰飞烟灭的命运的感叹,估计当时有所触动的不只是他一人。问题是,触动没关系,叹气就是表态了,才立了大功的司徒王允不高兴了,将蔡邕下狱然后杀掉。
张爱玲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蔡邕这一死算干净了,他女儿蔡琰的磨难刚刚开始。
由梅花奖得主黄美菊主演的越剧《蔡文姬》
蔡琰大约就属于《红楼梦》里所说的“有命无运”之人,她出身不错,受过良好教育,但是她嫁人不久就死了丈夫,因为没有孩子,回到娘家。
这段人生跟卓文君差不多,不同的是,生在乱世的她,没能等到一个司马相如,却等到了趁着中原战乱南下掳掠的匈奴人。她后来写下的《悲愤诗》里描写那场景:“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她正是作为物资被载在马后的妇女中的一名。《后汉书》里写道:“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
这句“没于南匈奴左贤王”,让史家争论不休,有人说蔡琰嫁给了左贤王,也有人说,她只是左贤王名下的财产。我没有考证过,但凭直觉倾向前者,看《悲愤诗》不难发现,被掳掠的那一路,她都是一个处境不堪的囚徒。
“失意机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押送者一个个凶神恶煞,动辄扬言要弄死他们,有时候还真的拿起棍子就打,那种人间惨状,真是“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一听就是草芥和蝼蚁,是匈奴人无差别抢劫中的受害者,而不是左贤王的目标对象。
那么到了边荒之地,她又能以什么成功引起左贤王的注意?纵然她满腹诗书才气过人,但南匈奴的左贤王,应该没有那么重视文化吧?
她写自己在匈奴人那里的情况,完全是苦熬,她也成家,也生子,听到有人从远方来,还是会欢喜不胜,忙不迭地去打听,来者都不是她的乡亲。
仿佛就要这样身死异乡,命运却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峰回路转,十二年后,曹操记起了她。
曹操做过蔡邕的学生,蔡邕学生应该不少,但曹操混好了,混到能够忙一点看上去价值不大,只是让自己高兴的事儿了,记起蔡琰,就属于这类事。
他想起老师的不幸,打听蔡邕有无子嗣,听说就一个女儿流落边荒,表示愿意给匈奴一大笔钱赎回她。一代枭雄如曹操,常有这种小温暖。
蔡琰终于等到一线光明,但这光明又交织着最黑暗的痛苦,她跟那些被拐卖的妇女也差不多,即便亲人寻来,可以出离苦境,可她那俩孩子怎么办,就算曹操愿意一并赎回,匈奴人能答应吗?
《悲愤诗》里写到母子诀别时的对话,让人肝肠寸断,那小小孩童抱着母亲的脖子,说人家都说母亲即将离去,以后还有回来的时候吗?您以前那么疼我,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我都还没长大,您就一点都不牵挂吗?
稚子之言,让蔡琰感到五内具崩,在亲情与归宿感的夹缝里,蔡琰说,自己痛得像个傻子。
《文姬归汉图》
但还是回来了。曹操挺负责,给她做了周到安排,其中包括,为她指定一位夫婿,一个名叫董祀的屯田都尉。
可能曹操觉得这个董祀跟蔡琰挺合适,董祀却觉得不合适,蔡琰岁数不小了,又生过孩子,姿色是谈不上了,最糟糕的是,她还有一颗千疮百孔的老灵魂,有几个男人愿意去接这样的灵魂?
董祀不敢违命,只好对蔡琰冷暴力,不怎么搭理她。蔡琰没有诗句讲述自己当时的感觉,但可想而知一定很沉重很尴尬,能,也很自卑。也许她也曾像朱安那样,打算以蜗牛的耐心慢慢地爬,直到被夫君接受,幸运的是,命运可能觉得她这一生太苦了,给了她一次加速的机会。
这机会以灾难的形式呈现:董祀有次犯下大错,按律当死。蔡琰跑去求曹操。
当时曹操正在大宴宾客,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坐者满堂,曹操对客人们说:“蔡伯喈的女儿在外面,今天让大家见见她。”蔡琰走进来,披头散发,赤脚而行,连连叩头请罪,“音词清辩,旨甚酸哀”,宾客皆为之动容。
曹操表示他很同情蔡琰,但是文状已经发出去,蔡琰说:“您的马厩里有万匹好马,何必吝惜一匹快马,而不救垂死之命!”曹操被她说动,追回自己的命令。从此蔡琰和董祀之间的格局有所改变,董祀也开始善待她。
徐帆主演的话剧《蔡文姬》舞台照
蔡琰以展览自己的狼狈无助换得了不那么被嫌弃的可能,似乎,对于这样一个女人,这点小安稳,就能让她踏实下来。但真的是这样吗?汉书里还记载了一件事,展示出这她的另一面。
那是她刚刚回来时,曹操问她说:“听说您家曾有很多古籍,您还能回忆起来不?”蔡琰答:“我父亲曾经留给我四千卷书,流离涂炭,几乎没有保存下来的。但我现在还能背诵下来四百多篇。”曹操说他找十个人帮她记录,蔡琰说男女有别,就不必了,您拿来纸笔,我来写给您。她将默写下来的四百篇古籍呈给曹操,几乎没有遗漏和错误。
世人都赞赏蔡琰的学问和记忆力,赞赏曹操对于文化的重视和保存,然而,为曹操默写典籍的那些日子,才是蔡琰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吧。
不再有恐惧和不安,她集中精力做一件自己擅长的有建设性的事,一字一句的默写里,旧日可曾重现?她有没有记起自己当初背诵这些的好时光?那时候,她是父亲膝上有天分的女儿,大好人生正在展开,她听不见战争的脚步,不知道它正在像大象一样走来,将无差别地摧毁一切,而她在此间,将拥有一个被嫌弃的一生。
本文配图源自东方IC
作者 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