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小说的写作非常重要。第一篇小说发表,无异于你生命过程中一个极为辉煌的奇迹。郝老师认为,写出第一篇像样的、完整的、自己满意的小说,是人生当中至为重要的关键一步,意义非凡。对你生命的那种飞升性促动,精神上获得的那种进阶式快乐,不亚于你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毕业后拿到的第一个offer、与心仪的另一半第一次约会、升职后第一次坐在有独立房间的办公室里。
拿到毕业后的第一个offer
第一篇小说给你打开一扇窗户,刹那间照亮了阴郁的自己,找回多年间已经失落在梦境中的那份快乐和自信。从此,你已经不是你原来的自己——一个崭新的“我”出现在你的生命地平线上——尽管在外人看来,你还是你。
第一篇小说之重要不言而喻。我们进一步关心的是,何种契机和方式促使你写出你人生的第一篇小说。换句话说,怎么才能发现写小说的秘密通道,顺着这个秘径进入小说创作的秘密花园,寻找那种神奇的体验,落笔成文,撒豆成兵,在迷狂中写下连你自己都吃惊的小说作品。
杂志社的用稿通知单是这样的
郝老师通过解读中外许多成功作家的经验,发现了五条创作“秘径”,可供初学者借鉴。选择一条,便可从从容容写出你人生的第一篇小说。
秘径之一:读史。
在读史中发现问题,创作小说以警醒世人。
鲁迅先生于1918年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第一次使用笔名“鲁迅”。在当时,白话小说第一次出现,这种写法闻所未闻,社会上纷纷猜测“鲁迅”是谁。他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自豪地说:
“《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又有白话诗署‘唐俟’者,亦仆所为。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180820 致许寿裳》)
刊发鲁迅《狂人日记》的《新青年》四卷五号封面
鲁迅说的很清楚,他之所以写《狂人日记》,是在读史中受到启发。他发现中国人还在人吃人的阶段,没有文明,没有进化,野蛮而振振有词。鲁迅借狂人之口,道出了满口仁义道德的中国历史,竟是一部吃人史,振聋发聩。100年后的今天,读这篇小说,仍然有被震慑的感觉,里面呈现的思想仍然散发着真理的光辉。
从此之后,从历史中找灵感、找材料、找启迪的小说层出不穷。从《白鹿原》到《明朝那些事儿》,从《大秦帝国》到《甄嬛传》莫不如此。当然,小说成就有大有小,写作手法有优有劣,但无论如何,读史,即从历史中汲取营养,是写小说的一条成功途径。
孙皓晖《大秦帝国》书影
秘径之二:亲炙。
“亲炙”这个词很形象。《论衡·知实》:“非圣而若是乎?而况亲炙之乎?”朱熹对“亲炙”的注解是:亲近而熏炙者也。说的白一点,就是师傅手把手地教,弟子当面学习,像制作羊肉串一样,放在炉子炭火上烤炙。
中国作家不太重视教学,固执地认为,写作不可教,教不好。几年前王安忆在复旦大学开设的创意写作班,被人说成是“作家流水线”;后来,中国人民大学招收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请来阎连科执教鞭,也颇受诟病,认为那样训练出来的学生千人一面,担心生产新八股文。
阎连科在人大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开班仪式上
其实这些指责没有根据,大多是自己的想象。美院能教画家,音乐学院能教歌唱家,电影学院等教演员、导演,为什么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不能教文学创作呢?汪曾祺先生认为:
“我以为创作不是绝对不能教,问题是谁来教,用什么方法教。教创作的,最好本人是作家。教,不是主要靠老师讲,单是讲一些概念性的空道理,大概不行。主要是让学生去实践,去写,自己去体会。”(《我的创作生涯》)
诚哉斯言。汪曾祺先生说这些话有自己的深刻体会。他于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国文系,师从小说家沈从文学习写作。当时沈从文先生开设了“各体文习作”课程,训练学生写小说。
汪曾祺与沈从文
汪曾祺在沈从文的课堂上写出了他的第一篇小说《灯下》。小说写一个店铺夜晚掌灯之后,各色人等的活动和言语。小说无主要人物,无什么情节悬念,比较散漫,重点是训练学生的观察和描摹的功夫。
这篇小说经沈从文的启发和修改之后发表在当时的文学期刊上,汪曾祺从一个学生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写作者,这一步跨越是沈从文手把手教授的功劳。汪曾祺回忆说,这篇文章完成之后:
“沈先生就找了几篇这样写法的作品叫我看,包括他自己的《腐烂》。这样引导学生看作品,可以对比参照,触类旁通,是会受到很大效益,很实惠的。”(引文同上)
这样的亲炙,一篇篇习作写下来,哪能不会涌现像汪曾祺那样的优秀写作者呢。郝老师是汪曾祺先生的粉丝,从八十年代至今一直是。他的小说太好,太精粹,太迷人。什么叫“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什么叫“俯拾即是,着手成春”,汪老的作品即是。再三再四地阅读,都不会生厌。而这些优美而自然的文章,很大程度是师承沈从文先生,这就是“亲炙”的益处。
秘径之三:苦熬。
文学是持久的事业,拼的是耐心和恒心。写作须有信念,苦熬也能成功。
上文说到的沈从文先生就是一位苦熬出来的文学大师。
1924年从乡下来到北京求学,因自己文化水平太差,在参加燕京大学二年制国文班考试的时候,得了零分,自此便断了考学的念头,一心一意写作,想通过文学创作改变命运。但是他在京城一无人脉,二无钱财,三无文学基础,只是凭着一颗“简单愚直”的心,在一间阴暗潮湿用来储煤的小屋子(他自称“窄而霉小斋”)里,忍饥挨饿,在寒冷的冬夜伏案创作。
沈从文住过的“窄而霉小斋”外景
文章写出之后,他投向北京各大报馆和文学期刊,但是都没有回音。万般无奈,只好向京城的文学大佬投书求告。郁达夫来到他的“窄而霉小斋”看望这位文学青年,看到饥寒交迫的沈从文,写下著名的《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奉劝沈从文要么离京回家,要么吃粮当兵,别再做“文学梦”了。
但是沈从文并不气馁,坚持在贫困冻绥之中“苦熬”。他的第一篇小说《公寓中》终于被著名的《晨报副刊》采用,沈从文突出了重围,一发不可收,几年后便成为京城知名作家。
很多作家在出道之前都有“废稿三千”放在抽屉里。创作是一个在痛苦和快乐中摸索、与自己的耐心不断搏斗的过程。
第一篇小说的写作如此,第一篇小说的发表过程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也需要“苦熬”。
比如,路遥的第一个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发表就经历了种种曲折。先是投稿好几家刊物都被退了回来。再投,仍然被拒。最后,通过朋友,他将稿子投送给北京的两家大刊物中的一家,结果稿子仍没有通过,编辑给的理由是,观点不符合当时的文学潮流。咋办?路遥写信告诉那位朋友,转投《当代》。路遥下定决心:如果《当代》不刊用,付之一炬。
《当代》杂志与路遥《惊心动魄的一幕》发排稿纸
但是坚持和苦熬终于感动大神。1980年春天,北京传来好消息:小说决定刊用,《当代》主编秦兆阳邀请路遥来京一叙。幸运的大门为这位热情憨直的陕北汉子敞开。路遥的第一个中篇小说不仅以头题位置发表,而且获得首届全国中篇小说奖,路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梁向阳《路遥〈惊心动魄的一幕〉发表过程及其意义》)
秘径之四:偶得。
陆游诗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许多人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根本不想当作家,多半是临时起意,妙手偶得。待小说风行于世,洛阳纸贵,他们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写下去。
比较典型的是《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虽然之前很早就有写小说的意念,但她其实根本没有写小说的经验,只是有一次她坐火车——
“那个周末,我找好房子之后乘车回伦敦。车上很拥挤。塑造哈利·波特的想法就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从六岁开始一直在写作。但是之前从未因一个想法而激动过。让我极度沮丧的是,当时没带笔,而害羞的我又不好意思向别人借。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只能静静地坐在那儿,任想象天马行空。由于火车晚点,我就这么想了四个小时。所有的细节都出现在脑海里。这个骨瘦如柴、一头黑发、戴着眼镜,并不知道自己是个男巫的男孩儿越来越真实。”(《创意写作大师课》P13)
罗琳也不知道,她在这四个小时中的“偶得”,收获颇丰——今后几年,《哈利·波特》系列小说风靡全球,一个超过十亿美元身家的作家,就是如此神奇般地诞生于晃晃荡荡的车厢里。
J.K.罗琳和她的长篇系列《哈利 波特》
才女张爱玲是个文学传奇。她的写作从小学开始,也是偶尔为之。她的第一篇有头有尾的小说写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完后,同学们都纷纷传看。张爱玲后来回忆道:
“在小学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写成一篇有收梢的小说。女主角素贞,和她的情人游公园,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原来是她的表姐芳婷。她把男朋友介绍给芳婷,便酿成了三角恋爱的悲剧。素贞愤而投水自杀。小说用铅笔写在一本笔记簿上,同学们睡在蚊帐里翻阅,摩来摩去,字迹都擦糊涂了。书中负心的男子名叫殷梅生,一个姓殷的同学便道:‘他怎么也姓殷?’提起笔来就改成了王梅生。我又给改回来。几次三番改来改去,纸也擦穿了。这是私下里做的。”(《存稿》)
张爱玲的名言,几乎成了心灵鸡汤
郝老师不太喜欢张爱玲的小说,觉得她的文体幽怨有余,真率不足,但也架不住才情逼人的清词丽句的诱惑。爱好文学的人都对语言敏感。好比看人,首先吸引你的是外貌。你不管多么牛,在俊男美女面前呼吸紧促,手潮心慌是常有的事。写小说一上来令人惊艳的作家,往往有一手漂亮独特的文字功夫。这是“天成”,“偶得”,后天是很难习来的。
秘径之五:模仿。
写小说是一门手艺,就像木匠、铁匠、泥瓦匠,一般都要通过模仿师傅开始入门。当然,这里最大的问题是模仿谁,如何模仿。
一些知名作家都不承认自己私淑哪位作家,即便你觉得他的小说很像某某作家,他也找出若干理由否认。郝老师告诉你一个小说家的秘密:那些自称不模仿的作家,多半都有一个秘藏的学习对象。
写出你人生的第一篇小说,须找到一个模仿对象。像许多成名作家那样,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偷偷把他的小说翻烂了,也要秘不示人。宁可假装喜欢博尔赫斯、卡夫卡、马尔克斯、昆德拉,这样显得很拽,但私下里其实对上述作家的书根本看不下去,只好束之高阁。在家经常翻看的,还是那几本发黑卷页、布满手印和污渍的几本书。
但是,许多坦率的作家都会说出自己模仿了谁。比如村上春树,他毫不避讳地说他的好多小说模仿的是雷蒙德·钱德勒,声称对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喜欢死了,有的篇章能倒背如流。他的第一篇小说《且听风吟》就是模仿后者的《了不起的盖兹比》的腔调写作而成。
美国小说家菲茨杰拉德
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尤其是初学者,找准你的模仿对象很重要。龙冬先生用三十年的编辑经验告诫你:
“职业文艺写作,学习某位作家,膜拜某位作家,都是正常的。但是,要找接近自己生命里一切或主要几点的作家作品。比如,您生长在中国西南的深山老林,工作于某小镇,您又是女性,您却要学习膜拜米兰·昆德拉,这不明摆着扯淡嘛。寻找接近自己的作家作品,您就成功一半了。”
学习昆德拉未必扯淡,只是要真的喜欢才可
许多作者喜欢外国作家,有意模仿某位外国作家。可能他喜欢的是一位比较冷门的、不著名的作家,但架不住时尚潮流的冲刷,不知不觉就违背了初心,扭曲了爱好,向着诺贝儿文学奖得主死磕。那是很危险的:
“学习外国作家作品,从国家地域划分,依次为:法国,俄国,英国,美国。其次,意大利,捷克,西班牙,日本。千万注意,不要陷入拉丁美洲的圈子,不要因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人物而关注他的整个民族。学拉美的中国作家,普遍‘土气’。还有德国,当排在美国之前。整个欧洲国家,都值得学习。中国当代文学二三十年以来,被拉美文学害得不轻。我们小时候就知道一个常识,无关种族歧视:拉美文学气质不高,了解一点就可以了。阅读的选择,很重要。”(《文学写作技巧》)
还要再啰嗦两句。个别网友讨厌郝老师罗里吧嗦,想得到明白直接的真货。其实郝老师恨不得一下子将答案告诉你,但是文学创作太复杂,太多样,太精深,太宏阔,恕我不能做到简明扼要,要言不烦,只能掰开揉碎、一条一缕、头头是道地讲给你听。
郝老师想说的是,写作道路千万条,不只上面说的五点。所谓“秘径”也只是个形象性的说辞,并无故弄玄虚的本意。如果能增加几条,郝老师可能要将“感悟”“体验”“磋商”作为写出第一篇小说的重要途径。以后可能在别的篇章中再行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