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家的小菜园

散文：我家的小菜园  作家唐运泉 2019-05-30 18: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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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唐运泉 优质美文领域创作者
农村人家大都有菜园。我家的小菜园，在故乡老屋右前方三四十米远处，东西两边都是水圳，圳茔也不高，用水十分方便。小菜园内有八畦东西走向的菜地，每畦菜地长约三米宽约一米，算上东西两边的圳茔，总面积也没超过五厘地。风调雨顺年景，我家小菜园里一年四季绿意盎然、蔬果累累：黄瓜、苦瓜、丝瓜；油麦、白麦、杓麦；白茄子、白眉豆；西红柿、红辣椒……邻居和路人，个个赞我家小菜园蔬菜种类最多，长势最好。
父亲说，他还小时，小菜园那地方是小松冈南坡，两条水圳之间有丈把宽的荒地，那竹篼头下是人们倾倒瓦砾的地方。父母成亲后半月，就在那里开荒降坡，将茅草、路基草和小杂树统统挖掉，把瓦砾、碎石全都拣干净，将两圳之间那一小段狭长荒地开辟成菜园。父亲多次赞娘：还是你娘眼光长远，当初开荒时就说，定要降低地势才方便在水圳舀水，才不用长年担水进菜园淋菜；这几十年，省了多少时间和力气！我家小菜园解放前曾种菜十二年，解放后种到公社成立，生产队土地归公时，母亲要求生产队仍将自己开荒的那点地，作为自留地分回给我家作菜园种菜。
我小时候也爱小菜园，也在小菜园帮过忙：既帮母亲在小菜园里拔过几寸高的小草，也曾将菜秧当杂草拔了；为拔菜地中间的草，却踩坏了好些菜；我积极地学母亲用尿杓淋菜，却把母亲刚种的菜秧冲得东倒西歪，使根须全都裸露出来；说是“帮忙摘菜”，却拦腰折断青菜主干。总之，贡献不多，却捣乱不少。
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和姐姐在小菜园花的心血和力气更多，小菜园对我们家的作用显著。那时母亲特别多种两畦杓麦菜和白麦菜，东西两边圳茔、南北两头篱笆茔，都种上狗豆、八棱丝瓜和圆型蔬菜西瓜。杓麦菜又叫猪菜，多用于喂猪，因它生长快产量高，多吃些杓麦菜、白麦菜，也可填饱一些肚子。
狗豆、大板豆是藤本植物，据说从外国引进。因好种产量高，人们广泛种植以增加食物。母亲听说大板豆不如狗豆好吃，就只种小果荚的狗豆。狗豆果荚像皂角荚，果荚嫩时做菜爽脆好吃。农历四月中旬狗豆开花时节，小菜园篱笆上挂着大串大串的淡黄色鲜花，不但好看而且花香扑鼻。花谢后半月，巴掌宽的浓叶下，藤蔓间果实累累，每一串都有十头八条拇指粗一乍长的青色果荚。果荚半大时就摘下来，烫熟冷却后，剥开两瓣再切成细条，放到水圳、水沟流水中浸泡一晚，减少它们的毒性后才作菜煮来吃。
每当狗豆、大板豆产出季节，家家都用畚箕等物件在水圳或车沟流水中浸狗豆或大板豆。我最喜欢清晨去收狗豆皮儿：蹑手蹑脚走到水埠头往畚箕内的狗豆皮里看，只见里面聚集了很多小鱼小虾，轻轻将畚箕提近水面再一下提起，小鱼小虾就活蹦乱跳。将小鱼小虾拣出，可额外收获一碗半碗，放点葱花一炒就多出一个美味荤菜。切成细条的狗豆皮放点蒜蓉同炒，香甜爽脆，每次都煮两三钵头，半碗稀粥汤半碗狗豆皮大吃，以抵御饥饿。
最困难的一九六一年青黄不接时，我家小菜园里的白麦菜、杓麦菜吃光了，粗口难吃的老萝卜叶吃光了，马齿苋、野苋菜、野白麦和可吃的树叶没有了，山上“黄狗头”、“土茯苓”也挖不到了；节瓜、丝瓜和狗豆又都还没长成，外婆就拄着拐杖带我去小菜园摘柠麻叶。
那年外婆在小菜园北边竹篼头坎下第一畦菜地种了柠麻，计划秋后剥麻纺线。母亲为了填肚子捱过难关，曾几次向外婆提议：可以摘柠麻叶来做糍粑吃。但那一畦柠麻是外婆拄着拐杖去小菜园点种的，取麻纺线、凑够线后织一顶蚊帐是外婆的伟大计划，未经外婆同意，母亲哪敢擅自摘那柠麻叶。实在没有可吃的东西了，外婆就硬下心肠，主动叫我帮忙，拄着拐杖和我一起去小菜园摘了几次柠麻叶做糍粑吃。
母亲将外婆和我摘回的柠麻叶煮熟，用菜刀剁成叶泥，放点盐煎成糍粑吃。那柠麻叶本是“粗枝大叶”，巴掌大的叶面、叶背都满是剌手的白毛，但用柠麻叶做的深绿色糍粑，吃起来却挺香、挺软、挺滑口，比那硬而无味的“黄狗头”和“土茯苓”要好吃得多。可惜只那一畦柠麻，叶子长得太慢供不应求；可怜外婆种的那一畦枝繁叶茂的柠麻，摘过几次叶后，几成光杆。
那几年，我们煮菜用的油，一次只买一二两肥猪肉，煮菜时烧热锅，用锅铲压着那点肥肉在锅里擦一两圈就赶快铲起来，马上倒菜下锅煮，那就是全家每餐所吃到的油气。两指宽一块小肥肉，一家人煮菜要节省着用上三四天甚或一个星期，直到再擦不出油来，才又再买一点肥肉。菜无油水，肚就易饿，肚越饿就越吃得多。春荒青黄不接时，国家虽有救济粮、返销粮，但每次人均只有一斤两斤，数量有限。粮食不够就用瓜菜凑，白麦菜、杓麦菜、蚕豆仁和狗豆皮……能吃的青菜当粮食充饥，虽然个个吃得满脸菜色，却终于捱过了三年困难。
中等身材的母亲，体质并不强壮，可母亲不仅是生产队劳动积极分子，还是勤俭持家的多面手。父亲在离家很远的林场工作，只有过年或大的节日放假才能回家，除买粮置衣、儿女读书大项支出靠父亲工资外，日常家庭生活，从田头地尾、灶头锅尾、山头岭尾、针头线尾，到人情礼故开支全靠母亲操持。每天傍晚生产队劳动收工后，母亲都还要到小菜园劳作，不是锄地种菜、除草松土，就是浇水施肥，直干到天黑，我和姐姐去喊几次，母亲才肯回家。母亲胡乱吃过晚饭还要喂猪，八九点钟要去生产队记工或开会，回来后再冲凉洗衣服。秋冬番薯收获的季节，母亲常常快半夜了才开始斩薯藤或刨薯片。我每每下半夜醒来，还听见房门外母亲在斩薯藤或刨薯片的声音，半醒半睡的我就懵懂自问：娘不用睡觉吗？
炎夏时节，母亲常夜间在小菜园给菜淋水、淋尿肥。夜里淋过尿肥的菜最怕烈日晒，第二天清晨必须再浇一遍清水，称之为“解水”，那菜才不致被烈日晒死。无数次天刚亮我上学路过菜园旁，都看到母亲已经在小菜园里淋菜了。中午生产队收工后，母亲也还常常戴着凉帽或笠麻，顶着烈日在小菜园里除草。我曾问自己：难道娘不会累吗？
一天中午，我顶着烈日去小菜园喊母亲回家吃午饭。只见戴着尖头笠麻的母亲，几丝凌乱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沾在额上、脸上，黄豆大的汗珠从鼻尖、下巴直往下滴；退了色的蓝色大襟衫，胸前和后背都汗湿大片，干湿交界处显出明显的白色“盐霜”（汗渍）。故乡俗语“芒种夏至，有食懒去”，说的就是炎夏季节人最疲乏、最懒动，人家请吃饭都懒得去。可母亲在生产队出工干了一上午活后，还顶着烈日在小菜园里干活！看着母亲鼻尖、下巴往下滴的汗珠，我对李绅“粒粒皆辛苦”《悯农》诗课文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和姐姐都劝母亲，当午日头毒，别顶着烈日去菜园做工夫，要防止中暑。可母亲总说，烈日下除草，那草才能被日头晒死，不会再生。
一天中午，母亲果然中暑了。母亲收工回来说头昏作渴，没吃午饭，只喝了大半碗薯片煲的清汤。外婆叫我拿碗装点水来给母亲“捻痧”。外婆曲着食中两指，在母亲太阳穴、鼻梁和脖子处捻出好几个紫黑色痧斑。那天中午，母亲罕见地躺在床上，我和姐姐吓得哭了。姐姐坐在床上给母亲轻轻摇着扇子，我坐在床前，给母亲背上肩上胳膊上的痱子抓痒。母亲身上的痱子密密麻麻，几无空隙。可以想见，母亲在强烈阳光下劳动时，痱子会有多痒！傍晚母亲又在小菜园里淋菜。我问母亲，娘，你头昏好了没有啊？母亲说，捻过痧后好多啦。外婆却悄悄告诉我，你娘不听话，都发痧了，下午还强撑着去出工！后来，我才懂得：母亲不是不用睡觉，不是不会累，也不是不怕热，而是责任感逼着母亲强撑着干活啊。平凡母亲身上体现的，是客家女人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宝贵品质。
母亲白天在生产队出工，平时摘菜、洗菜、煮菜，多是姐姐和外婆负责；大家都说我毛手毛脚，不让我摘菜。但遇特殊情况也有例外——临时来一两个亲戚，要多煮一两个青菜，或要弄点放香的葱呀蒜呀，母亲或姐姐就吩咐我，快去菜园弄点什么什么菜回来。我就飞跑到小菜园，三下五除二弄到要的青菜，或是放香的葱蒜，在小圳水埠头胡乱洗净就赶回来下锅。
十岁那年的大年初二，早上吃饭前，父亲对姐姐说，今天你背小弟陪外婆去走亲戚。然后又对我和娘说，菜园用的篱笆竹已经腐朽了不能再用，趁我还没去林场上班，今天和你娘带你一起去“洞尾水”筋竹山，砍两担筋竹仔回来裹黄瓜篱、苦瓜篱。母亲就又另煮一钵头番薯片，灌了两茶筒开水带上作午餐。还将年初一吃剩的一点散碎米饼带上，说是给我中午吃。
我们到七八公里外，地名叫“洞尾水”的筋竹山上砍筋竹仔。那天天气很冷，山上北风呼啸，好在没有下雨。我在筋竹丛中转来转去，按父亲所教，拣那色黄老气、较长较直的筋竹仔砍。中午，我们在半山竹丛背风处坐下来吃午餐。带去作午餐的熟薯片已经冰凉，几小块碎米饼父亲母亲都不舍得吃。我就拿那碎米饼吃，没水难以下咽，就喝两口竹茶筒里的冷开水，却冷得我不住颤抖。
我知道砍筋竹仔是种黄瓜苦瓜用，就想多挑一点竹子回家。可母亲给我捆竹子时，将我放的竹子减了还减，说竹子比路基草重得多，这么重你怎挑得起。我心里不服气，想我七岁就跟母亲姐姐上山割草，第一次就能将枕头般大两捆路基草挑回家；现在年初二，就十岁了，还挑不起没碗口粗的两小把筋竹仔吗？母亲将两小把竹子装成A字型担子，中间那一段横树棍就是扁担。我当时还想，挑这么细两小把筋竹仔回家，定会被人家笑！
哪知母亲说得一点没错。筋竹仔是生的，既结实又都近两米长，虽然母亲给我捆竹子时减了两次，已减了不少，还是比平日挑两大把路基草重得多。回家路上，我不知歇了几次。父亲见我挑得吃力，几次歇时都要将我挑的两小捆竹子加在他的担子上一起挑，我却执意不肯。但我走不远一段路就得歇一次，父亲和母亲只好也陪我歇息。直到临近傍晚，我终于将那两小捆筋竹仔挑回了家，为种黄瓜苦瓜“作出了贡献”。
小菜园里的黄瓜苗长到一尺高时就开出了小黄花，花柄后还同时有了带白茸毛的小黄瓜。发现小黄瓜的那天傍晚在小菜园淋菜时，我问母亲：“娘，什么时候给黄瓜苦瓜裹篱笆呀？”姐姐说：“娘说，到星期六就裹篱笆呢。”星期六傍晚，母亲和姐姐带着我一起裹篱笆，手把手教我怎样先打桩眼，立上柱桩；怎样交叉斜插筋竹仔，怎样在顶部夹上横担扎上竹篾，才能裹成既有好看棱型花纹、又牢固的竹篱笆。我虚心听教，用心揣摸，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基本学会了裹篱笆。
给黄瓜苦瓜裹上新篱笆后，我每天傍晚都参加浇水，母亲隔两天就给淋一次尿肥。每天早晨上学我都要拐进小菜园，看看黄瓜苦瓜大了多少？那年，我家小菜园的黄瓜苦瓜长势似乎特别好，藤蔓日日攀高，花、瓜天天增多。没到两个星期，大的黄瓜苦瓜就和我的胳膊一样粗了。第一次摘黄瓜苦瓜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兴冲冲走在头里打开小菜园篱笆门，奔到黄瓜苦瓜篱笆下，看着篱笆上喜人的大大小小的黄瓜苦瓜，自豪感油然而生：今年，从砍筋竹仔开始，种黄瓜苦瓜，给它们头部洒石灰粉防害虫，再到裹篱笆，天天给它们淋水，我都贡献了力量呢。
我抓着篱笆上带粒剌的一条大黄瓜，想象着黄瓜吃在嘴里的瓜青味、甜味和爽脆劲，口水都要流出来。在一边割苦瓜的母亲看出我心思，就说，你想吃黄瓜，就尝尝鲜吧。我犹豫了一下，对姐姐说：“那，我们就三个人吃一这条黄瓜吧！”我将割下来的第一条黄瓜，用手中的旧禾镰作刀给母亲和姐姐各切一段，母子三人都笑眯眯、美滋滋地品尝着我们的劳动果实。母亲将摘下的黄瓜苦瓜挑到集镇上卖，我们才去上学。吃早饭时，母亲兴奋地对大家说，自家的黄瓜苦瓜种得早，上市早，卖价好。黄瓜、苦瓜，一斤都卖三角钱，一会儿就卖完了呢。母亲还说，她用卖黄瓜苦瓜的钱，买了油（几两肥猪肉）、盐、火水（点灯的煤油），说完，还拿给我刚买的铅笔和作业本，让我真切感受到辛勤劳动的回报。
年纪渐长，见收工的母亲又到小菜园忙碌时，我就会体恤母亲的辛苦，就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为母亲分担劳动、减少劳累。星期天只要不下雨，我就上山砍柴或割草；有空就到小菜园，帮忙锄地或除草捉虫，或用桶从水圳打水淋菜。小菜园东北角入口处圳茔，是斜坡小路，夏秋两季杂草长得很快，草上有露水、雨水或是溅上尿水，都很容易打滑摔跤，母亲和我都曾在那里摔过跤。我怕母亲打滑摔跤跌着，又怕母亲晚上淋菜踩上蛇被蛇咬伤——我知道，全家的生活都靠母亲操持，要是母亲跌着或者被蛇咬伤，可怎么好？因此，我见斜坡小路草一长，就拿锄头将草铲掉。后来又想，斜坡的黄泥路，下雨天还是容易打滑摔跤，干脆将斜坡小路弄成一级一级的台阶，就不容易打滑摔跤了。为此，母亲几次称赞我懂事了。
母亲是我家小菜园的主力，姐姐是母亲的得力助手。姐姐无论是在小菜园种菜、淋菜、摘菜，还是在灶间做饭煮菜，每当和母亲讲起菜的长势，开花、挂果情况，以及下一步种菜计划，姐姐都头头是道、满脸自豪，让我又惭愧又羡慕。正是从那年砍筋竹、裹篱笆开始，我暗下决心，要多参加劳动，多学种菜、摘菜、淋菜和煮菜，才能和姐姐一样有发言权、自豪感。
孟母三迁、岳母剌字的故事，都说明母亲在家庭中的重要作用。母亲是文盲，仅在一九五八年扫盲夜校上过几晚课，曾经识得人口手、马牛羊、日月星十把个字，后来也全都还给了扫盲老师。但是，文盲的母亲却常常在小菜园的劳动过程中，教给姐姐和我不少做人做事的道理：小时多吃苦，老了才能少吃苦；忠诚老实不吃亏，谝人最终是谝自己；风雨再大，总会晴……母亲讲的道理虽然土气，却富含人生经验和哲理，让我一生受用不尽。
但是我长大了，参加工作了，却并没能为母亲分担劳动、减轻劳累。我工作前十年当工人，是积假轮休制，一般情况是两个月轮休一次。从县城坐车回家乡，下车后在街上买些东西，到家的时间大多在中午时分。到家前，常常看到母亲戴着笠麻在小菜园里摘菜或除草，每次看到母亲中午还在菜园里忙碌，我都产生强烈的负疚感。为报答父母恩情，为减轻自己的负疚感，我每一次回家休假，都将自己积攒的劳保油、劳保糖、劳保肉买回家和父母双亲大家同享。
婚姻和家庭，都会受社会生活影响，甚或受社会生活左右。我刚参加工作时父亲和亲戚们就劝我，母亲已老，在农村找个勤劳的对象结婚，好让儿媳妇早日替母亲挑起“田头地尾、灶头锅尾、山头岭尾、针头线尾”的担子。我却一直没有答应，说自己要找吃商品粮的对象。我不是不懂父母“含辛茹苦”，也绝非看不起农民。只因故乡人多地少，二十年一贯缺粮，我是饱受缺粮之苦：村里农民二十年间，人月基本口粮都只在十五至二十市斤稻谷之间徘徊，番薯芋头之类的杂粮也很少，一年要买半年高价粮；我每次回家休假前，都要将自己在工厂节省的粮食指标到粮所割转粮卡，带回家乡粮所买米，以帮家用。因此，不管亲戚们怎样好心劝告，我只坚持己见。
参加工作十年后，我终于找到一个女工作妻子，弟弟也在那一年结了婚。后来，妻子调到县城工作，我们解决了两地分居问题，就将父母接来过年，计划让父母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其时住房十分困难，我们租了两间很旧的房子，父母就和女儿合住一个间作两半的房间。白天，我们夫妻上班，女儿上学，年老的父母在家总觉寂寞无聊。父亲腿不方便要拄拐杖，不便外出，又难得有亲戚朋友来跟父母聊天，因此，父亲总说“整天就像鸽子一样被关在笼里”。母亲呢，总想着她那小菜园，担心菜园里的白菜花、芥兰箭老了，担心菜园的菜忘记淋水被旱死，又担心年间人客来家不会接待，总说要回乡下。我向好几个同学、好友“诉苦”，并了解他们父母的情况。他们说，年老的父母都是那样，顾虑乡下，放不下乡下，觉得在乡下更自在。我又从母亲身上探知，母亲也曾认为家中缺劳力确是事实，但母亲几十年在小菜园劳作，在小菜园洒下的汗水、种下的深情，是别的任何事情无法替代的，母亲一天不到小菜园侍弄那些菜，就觉得无聊，觉得浑身都不舒服。面对天天说要回家的双亲，我们好说好劝，好不容易留双亲住到年初四，只得将双亲送回家乡弟弟那里。
母亲有一把心爱的可折叠木柄小刀。那是家乡打铁师傅制作的小刀，虽然土气，却很好用，因为用得年头久、磨得次数多，原本大拇指宽的刀片磨成了细长条儿。那柄小刀是母亲在菜园割枸杞菜、黄瓜、苦瓜、茄子、菜花和“芥兰箭”最常用的工具，最亲密的朋友。母亲不但用那柄小刀割菜，也用那柄小刀切苹果吃。母亲年老时很喜欢吃苹果、雪梨。我们每次回家，一放下行李先就拿苹果给母亲，母亲手中接着苹果时，满是皱纹的脸上就会显出欢喜的微笑，谢着我们说：“这么贤啊，多谢多谢。”说着话就从她大襟衫衣袋里掏出她心爱的小刀来。我就知道母亲想吃苹果，想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警句，就将其他事情交给妻子去做，自己和母亲坐在一起，用小刀将苹果切成一块块薄片，看着没牙的母亲慢慢吃。
后来，我到市里工作，按揭买了房后，我们又将年迈的父母接来一起生活。妻子也懂我的心思，年迈父母和我们住在一起，可免我们来回奔波之苦。但父母还是和以前那样，初来讲得好好的会一直住下去，可没住几天，就又找出那些理由要回乡下了。左哄右哄，拖了一天又一天，勉强留父母住到年初九，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又将父母送回家乡跟弟弟他们一起生活。
母亲到了八十五岁，仍然喜欢去小菜园忙碌，侍弄那些可爱的菜。我们年节探亲结束，要回单位时，母亲都要亲自去小菜园，给我们割些鲜嫩、茁壮、带花蕾的芥兰箭或白菜花，再拔些葱呀蒜呀，让我们带回去吃。妻子开始不肯带。妻子认为那是老母亲艰苦劳动的成果，自己未曾出力，怎好意思坐享其成。母亲却以为妻子嫌弃农村土物，就有些不高兴。我却深知母亲心思：那是母亲引以自豪的劳动成果，是母亲最亲切大方的礼物，我们高高兴兴收下，才是对母亲的理解，才会让母亲感到自豪、高兴。每当其时，我就会悄悄扯几下妻子衣服，示意妻子为代表，高兴收下并感谢母亲的劳动成果。
父亲逝世后母亲老得更快。我们每一次回家探亲结束要回单位时，母亲在姐姐弟弟大家陪同下，为我们送行都是依依不舍，且行且嘱咐，直送到小菜园南边篱笆旁小石桥边，还在不停嘱咐我：看书不要看得太深夜啊，要注意身体啊，什么节什么节要回来啊。每当其时，我看着变得矮小老迈的母亲，总要强抑热泪，怕哽咽出声，只得“唔，唔”点头答应着母亲，挥手告别……。
一生吃苦耐劳的母亲活了九十岁，为我们家操劳七十一年，也为我们家的小菜园操劳七十年，真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年是母亲逝世十周年，也是母亲诞辰一百周年，今天是母亲节，我写下这篇文字纪念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2019年5月12日 母亲节 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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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品味！

有品位！

顶一个！

楼主病的不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