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诗句判词经常被拿出来赏析评价,以此判断曹雪芹诗才高低,评价结果也往往众口不一。有人说判词诗句都与书中人物性格与命运息息相关,曹公笔力十分深厚,也有人反驳《红楼梦》中诗句良莠不齐,若抛开书中隐喻,这些诗词不过稀松平常。
我认为评价的最好的一句,是木心先生所言:“《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私以为这句评价极为公道,因为木心先生没有站在一个诗人的角度来评价曹公,而是站在了一个小说家的角度。
以《红楼梦》中最负盛名的《葬花吟》为例,如果把它看作是林黛玉的诗,那么非常符合黛玉这样一个少女多愁善感和她自身伤春悲秋的性格,也符合黛玉的思想水平和遣词造句的水平,与黛玉的《桃花行》等其他作品也互为映衬。
但若是将它看作曹雪芹的诗,便觉得作为一位久负盛名的文人,这样的作品是平平的了。
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这首诗的叙事性和表达情感上尚能自圆其说,但就其艺术性而言,是不够成功的。
首先在它的思想表达上。同样是伤春悲秋,感叹时光易逝红颜易老,它只是围绕着葬花时人物的所思所感来写,范围比较狭窄。
句中的“燕子来去”“杜鹃啼血”甚至是“花谢花飞”,都是伤春手法中比较常见的,在意向上没有标新,同样在思想中也没有立异,而是多用“愁”“怜”等字,如其中“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等,都透露着一种少女自怨自艾的情感,而没有更加升华拔高。
包括在最后的思想表达“一朝花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也不过是黛玉一人的所思所想所感,且明显是情胜于理,比起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最后两句“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意境之高远,余韵之悠长,自然高下立现。
但正是这样的“先天不足”,使其无比的符合潇湘妃子这样一个形象。时常有人将《葬花吟》与《代悲白头翁》相比较,又会出来许多人阻止说这两首诗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何苦比较,又说这首诗放在整个清朝也不过是二三流之作。
但其实换一种思路,它的格局虽小,对于黛玉一人来说已经足够,一位久居闺中的少女,即便灵魂自由思想高尚,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刘希夷一般的阅历与格局。
《代悲白头翁》虽好,但终究不能出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之手,即便曹雪芹真的写出类似刘之作品,放在黛玉身上,反倒令人察觉不对;它的升华亦不高远,却让人一见便知是黛玉所做,而非宝钗探春之人作品,在一部包罗万象的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小说中,难道做到这样还不算成功么?
其次是在它的结构上。由于歌行篇幅较长,对于其结构的明确性和层次感要求自然更加严格。简单来说就是叙事、抒情和说理三部分要流畅明了,才不会让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云。
然而《葬花吟》明显不符合结构上的严谨,其中叙事抒情写景全部揉杂在一起,虽然有情景交融之感,但是结构上却是比较模糊。给人的感觉是作者在反复提及同一场景,甚至连情感表达也不过是换了种说法,还是一个意思。
如其中“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几句,最终想表达的也不过是“一朝花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句而已,并没有多少结构上的价值。这样的反复渲染,未免冗长。
但若再把它放回水中呢?请试想这样一个场景,林黛玉看到满天落花,悲从中来,手把花锄将花瓣轻轻葬去,随口成诵,敷衍成篇。她当时所关注的,也只不过葬花一隅,所思考的也仅仅只是自己的命运。
想到自己如同桃花一样不论多么尽态极妍,最终也不过是落花流水随春去,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样结构上的窄化,虽然情感表达显得模糊糅杂,但却更加凸显了当时黛玉的无力,与在自己精神世界中的挣扎,如何去要求她悲天悯人放眼天下呢?
所以既是水草,还是放入水中的好,取了出来,不但观者有许多恶语评价,水草自身少了滋养,也会失了从前秀美活力。
作者:一今,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