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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这学期开始,本号推出“诗赏析”专栏,每两周发一首现代诗以及它的赏析。我们邀请学者、诗人、新诗评论家等人士解读赏析那些耳熟能详的诗歌,说出那些我们感受得到却无法说出的妙处 。
空间的深处
海子诗《亚洲铜》 赏析
文 | 穆青
亚洲铜
海子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1984.10
自从1989年3 月26 日诗人海子选择以那么一种残忍的方式离开人世之后,这位生前即便在师友圈中也倍受冷落和误解的年轻诗人,迅速成了一名神话般的天才诗人。正如他的朋友骆一禾所说:“海子是我们祖国给世界文学奉献的一位有世界眼光的诗人。”著名诗歌评论家谢冕更是说,“他已成为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总之,他已经被公认为当代最具独创性的一位诗人,其抒情短诗更被认为成就突出。
对一名诗人的了解,最终还是要回到文本之中,回到他诗歌写作中的独特与迷人。因此,本文不对海子诗歌的语言、意象、结构等进行总体论述,而是集中对文本进行细读。
海子自己一直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抒情诗人,他“迫不得已”地响应“巨大元素对我的召唤”,希望成就“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但他这种“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即史诗)”的理想的产物,即《太阳·七部书》,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因为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总会涨破我的诗歌外壳”,从而充溢着破碎、凌厉而暴烈的特点,接受和解读的难度都颇大。他的抒情短诗尽管也存在着走到直至突破极限的强烈意志,但又有抒情性作为平衡,因而一直深受大家的喜爱。本文深入分析他分别作于早期和晚期的两首抒情短诗《亚洲铜》和《四姐妹》,以求贴近地感受海子在极限处经营的抒情之广漠、美丽与悲哀。
《亚洲铜》作于1984 年10 月,它并不是海子最早的诗歌,但却是他早期诗作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一首。其实就这首诗的意象与语言而言,它在海子的全部诗作中也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在这首诗中,出现了黄土、飞鸟、野花、河流、月亮等此后反复出现的意象,但它们在这里的出现方式基本上是平面的、弥散式的,与此后突兀爆发式的意象呈现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它的语言也不同于此后常见的语言,具有舒缓、平和、明亮的质感,谢冕认为“以歌谣的明亮写出了丰厚的意蕴”。
全诗共分四节,每节都以“亚洲铜,亚洲铜”的反复歌吟起兴。这个词组首先在意象选择上构成了与80 年代中期杨炼等人的“现代史诗”创作的接续(也可以说是模仿)关系,将凝滞的土地与上古的历史直接拼合,作为诗歌展开的时空场。同时,这种组合也展现了海子在写作中直接接触并意识和感觉到实体的诗学追求,将作为诗人的“我”一开始就放在浓缩文化的土地上,再依次展开生命、自然、历史与神秘的抒写。就直接所指而言,“亚洲铜”显然让人想到中国北方广阔的黄土地,想到中华源远流长的青铜文化。“铜”是一种矿物和金属,但在这个读起来不由自主拉长的音节中,鸣响着的是历史与传说的神圣延续。铜在中国的历史中曾经是兵器、祭器和乐器,也是气势恢弘、悲壮崇高的代名词,即所谓的黄钟大吕、钟鸣鼎食。由于这个音节的反复出现,也形成了一种模糊的押韵感受,在阅读中造成轰鸣与混响的效果,并与最后一节中出现的“鼓”形成合奏,奠定了整首诗歌的颂歌般的音响与节奏。
第一节挥笔就直接指向了死亡和埋葬,从而直入这一空间的深处,并由此延伸到世代交替、生死延续的时间流。深处是内在的极限,是在“铜”的坚硬、沉重与静止质感中体现出来的土地内向的吸附力和同化力,而在这一幽暗的深处,“祖父”和“父亲”的死是诗人在一开始就必须承担的既定命运背景,也是对个人命运的自觉承担。“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这个深处在死亡的确定中成为生命出发的起点,具有在生死轮回中“向死而生”的意义。我们在诗人一年后的《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可以看到相反相承的一节,惊叹着同样土地上的生命力: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
第二节将纵向的土地深处转化为地域的腹地,出现了动态的自然景观。“爱怀疑和爱飞翔”的鸟、“淹没一切”的海水,不由让人想起作者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中那一个“野蛮与悲伤的海子”。怀疑和飞翔是悲伤,这种悲伤在于挣脱埋人的生硬黄土之后的无法确定,也在于飞翔的难度。就在一个月之前,海子有一首《单翅鸟》,写到自己“揪着头发作为翅膀/ 离开”,并反复地为“为什么要飞呢”而苦恼。“淹没一切”则是野蛮,它带来向远方的思维跳跃,也是摧毁的力量。但此刻,还存在着舒缓与平静的力量,这就是本节的最后一句,它是整首诗中最长的一句,其阅读节奏也是缓慢的。这里出现了青草的“细小的腰”和野花的“手掌”,可以将之看成男性的支撑力与女性的抚慰力,它们共同形成了“秘密”,平衡上一诗句中突兀出现的行动感。
第三节展现了历史的源头,使自然强力在时间的回溯中成为驯化的意象,从自然生命转入对诗歌生命的沉思,于是沉江而亡的屈原作为原型诗人自然地出现了。河流可以看作时间流逝与永恒新生的双重象征,从而也勾连起历史中的屈原和诗歌现场中的“我们”。这里的“白鸽子”也许是指基督教的圣灵,昭示着苦难与神圣的使命,以及“道成肉身”(“诗与真理合一”)的理想,但它更让我们想到了不再将飞翔作为天职的驯养鸽,即从飞翔到行走的转化。正因为此,它自然地成为“白鞋子”,从天空转向沙滩,从怀疑和飞翔转向承担(“穿上”)和行走。
从第二节到第三节的这个转换是重要的,这也是海子作为一个诗人在逐渐确立个人风格时的一次选择,即诗歌的姿态到底应该是飞翔还是行走,诗歌的器官是翅膀还是脚?这里落实的是行走。但同时,飞翔的诱惑也是永远存在的,因为这是“以鸽为鞋”,或“以梦为马”,是对诗歌天然飞翔欲望的艰难约束。于是我们看到,在《祖国》(或《以梦为马》)这首诗中,就出现了超拔和飞翔的姿态,变成了“天马”和“名字叫做‘马’的龙”。应该说,这种飞翔和行走的共存冲突,是海子诗歌的一个基本动力,并且在一开始就表现出来。
到最后一节,诗歌走向了神秘,塑造了一个原始祭奠般的场面。心脏伴随鼓的节奏起舞,而“跳舞”,可以说正是行走和飞翔的结合,它以强烈的动感使土地(真理)与生命(诗)合一。
本诗的最后一句“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实现了主要阴性意象月亮与土地、铜的联合,在此后的众多诗歌中,它们与河流、露水、野花等共同形成诗歌的美。而海子诗歌的另一个重要意象即“太阳”或阳性的力(暴力)尚未出现。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在海子的诗歌中,金属一般以成型的工具——武器的形态出现,极少直接表现为元素态。这让人想到海子较晚的《太阳与野花》中蕴涵着极大张力的两行:“月亮,她是你篮子里纯洁的露水/ 太阳,我是你场院上发疯的钢铁。”这里出现的是“钢铁”,它在感官和音节上都是冷硬而短暂的,与“铜”的温暖绵长形成对立。而《太阳与野花》中纯洁与发疯、露水与钢铁的不可能联姻,也正是海子人生悲剧性的一个缩影。可以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幸福,只能从“明天”开始。
本文节选自《在极限处抒情——海子诗两首赏析》一文。文章原载《语文建设》2009年第2期。经作者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穆青,女,河南南阳人,1991年入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系,1996年取得工科学士学位,后入清华大学哲学系,1999年取得哲学硕士学位。现为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青少年文化研究。在《诗刊》《翼》等期刊发表诗歌多首。译作出版有《梦与日记》《真实眼泪之可怖》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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