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威尼斯遭遇几十年难遇的水灾,洪水涌入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已成汪洋,大街小巷成了河道。一个长久以来令人担忧的话题重新又被提出来:这个建在水中的城市会不会哪一天会被淹没?三年前,我考察“文艺复兴”问题时曾写过与此相关的一篇文章《泡在水里的威尼斯》,现在翻出来分享给你。
泡在水里的威尼斯文 / 冯骥才
在威尼斯,我总为那些数百年泡在水里的老房老屋担心,它们底层的砖石早已泡酥了,一层层薄砖粉化得像苏打饼干,那么淹在下边的房基呢?一定更糟糕,万一哪天顶不住,不就“哗啦”一下子坍塌到水里?
威尼斯人听了,笑我的担心多余。一千多年来,听说哪所房子泡垮?只有圣马可广场上那个钟楼在一百年前发生倾斜,重建过后就没事了,今天一如皇家卫兵那样笔直地挺立着。
《从威尼斯广场观圣马可船坞》1740年 卡纳莱托 米兰布雷拉美术馆藏
其实威尼斯所有房子并非建在水里,而是在一片沼泽中间的滩地上。这一次,我乘飞机在威尼斯降落时向下望去,看到了这里地貌的奇观。大片的水域中间浮现着一块块滩地,此时正值深秋,滩上的草丛变得赤红。绿水红滩,景象奇丽夺目。威尼斯濒临亚得里亚海,但这里的水却不是纯粹的海水,它一部分来自内陆许多河流的淡水,咸涩的海水与清新的淡水交融一起,再给天然的沙坝阻截,渐渐形成的一片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潟湖。在这种又咸又淡的潟湖里很少有生物,只有一种淡银色的尖头小鱼。二十年前我在盛产手织花边的彩色岛上,蹲在水边看人钓鱼,但这种鱼不能吃,人们只是钓着玩,每每钓上来便摘下钩,扔回到水里。威尼斯的海鸥和水鸟很多,大概在这个水城中到处可以找到食物。它们都吃得很肥,有一种白肚皮、灰背的大鸟像小猫一般,很足实,有点吓人,其实它们胆子很小,你的手一伸过去,它就飞跑了。
古代威尼斯人就在这潟湖中的滩地上砸下密密实实的木桩,中间填上沙砾,上边铺一种又厚又大的石板。这些石板是经亚得里亚海从斯洛文尼亚那边的伊斯特拉运来的,这种石头的防水性能极好,几层石块铺好后,再在上边叠砖架屋,当然坚实可靠。不知这主意最初是哪个聪明的人想出来的。历史总是把伟大的普通人忘记,威尼斯却受益于这个水中建房的高招,直到今天。
潟湖受大海潮汐的影响,每天都会涨潮落潮。涨潮时所有房子像站在水里。威尼斯有一百多个建满房屋的岛屿,四百多座连接岛屿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桥梁。绝大多数的房子的正门开在岛上陆地的一边,后边是临水的私家小码头。在威尼斯如果想走近道,就得上桥下桥,穿街入巷,很吃力;如果想省腿脚,便乘船渡水过河。河道大多很狭,像水上的胡同,船身必需细长才好穿行。桥洞又低,不能有船篷。所以这里独特的风光是那种月牙式两头翘起的优美的小舟贡多拉, 蜿蜒幽深的水道,插在老屋前各色各样的拴船的杆子,这一切都五光十色地倒映在波光潋滟之中,水光摇曳,影如梦幻,变化无穷,入夜后灯光再加入其中,无处不叫你感到新奇。
贡多拉
威尼斯这种世上惟一的奇特的风光,自古以来就为画家所痴迷。在古代欧洲的风景画中,“威尼斯风景”恐怕是最多的了。数百年来一直有大批画家聚在这里,从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画派到今天的国际性的“双年展”。
不过,对于这个最初是靠水陆交通与商贸发达起来的城市,商人比画家更多,而且个个比起莎士比亚笔下的商人厉害。一个导游告诉我,一次他带一个旅游团来威尼斯。他对团中的游客们说,你们买东西时可得留心点儿,别叫威尼斯的商人“忽悠”了。在游客们分别去购物后集合起来时,他发现一个游客买的皮包买贵了,就说你这包儿花的钱多了,质量也差。这游客听了就要去退货。导游说你退不成,这里的商人厉害着呢。游客非去不可,拦不住他就去了。可是不多时这游客笑嘻嘻地跑回来,手里提着两个同样的皮包。他不但没退成,反叫威尼斯商人又多“忽悠”一个。
六百年前,马可·波罗从这里去中国,他就是随着爷爷到东方经商去的。我一直认为他们是经过丝绸之路“走”到中国的,至少走了其中一段。
这一次,我听说威尼斯城中还保存着马可·波罗的故居,很兴奋,但找起来可真难,穿街入巷一直跑了一二十条街,上下十多道桥,再穿过一个低矮的街洞才找到。街口两边各一座房子,一边是马可·波罗出生的小楼,一边是他家经商的办事楼。虽然里边已经找不到任何遗物,房子却依然完好,如今底层都改做小饭店。这里的人以马可·波罗为自豪。不管一些苛刻的学者还在怀疑《中国游记》的真实性,威尼斯的老百姓却坚信马可·波罗去过中国,并把面条、饼、饺子带到意大利来,变成意大利面和披萨;有趣的是他们的饺子变作四方形的了,好像火柴盒,模样虽然有点怪,可是外边有皮,里边有馅,说是饺子也不为过。他们肯定没把中国妇女包饺子的手艺学去。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关于“中意交流”的奇谈,觉得好笑中也有三分可信。想想看,除去意大利,欧洲哪里还有这种食物?历史有时永远没有结论。反正马可·波罗的游记让西方人对遥远的东方燃起了兴趣,甚至促使了哥伦布渡海西行,寻找中国,可是船头跑偏,一下子发现了美洲“新大陆”。
马可·波罗出生的房子,六百年完好如初
如今的威尼斯不再是意大利的商贸枢纽,但它的文化留了下来。其实人类的很多文化都是不经意创造出来的,在应用它时并不知其中的意义。时过境迁之后,文化的价值才渐渐显现出来。这就要看你是否能够认知它的价值。
威尼斯曾被我们称作“西方的苏州”。威尼斯整座城市于1987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却因为我们被自己的破坏而名落孙山。
在旅游已成为当代人主要的消费方式之一而日益“猖獗”的今天,威尼斯人很清醒,没有把自己主要力气花在旅游上,而用在保持自己城市的品位和历史的原真性上。城市所有建筑不能随意改建,不能改变原貌乃至“百孔千疮”的外墙苍老的历史感,如果必需修缮则要经过专家认定。凡专家确认的,政府出资百分之七十。保护不是做做样子,而是做好每一个细节。比方他们给住房安装的电子门铃,在设计风格上与斑驳的老墙很谐调,高雅又现代。这使我想起德国一个民间的历史建筑保护组织曾经请我去演讲。这个组织的名字叫作“小心翼翼的修改城市”。“小心”二字中包含着对城市的历史文明多么至诚的虔敬?不像我们经常喊的那个词儿“保护性开发”——说到底还是要开发,保护不过是个挡箭牌。反正我们现在挺有钱,想开发还不是手到擒来?
据说曾经我们南方某城一位女市长访问威尼斯,听说威尼斯不能走汽车,也不能骑自行车,感到不方便。一问方知,原来威尼斯是一座小岛组合的城市,无法行车。这位市长问:“为什么不把它们连起来呢?”主人说:“不行,我们做不到。”意思是这是历史遗产,不能改变。我们这位去访问的市长听了财大气粗地说:“这个——我们能做到!”把人家吓了一跳。
装在老房子上的现代门铃
现在的威尼斯也面临旅游压力,总共不到8平方公里的城区内,每年有2000多万名游客。在旅游旺季,在大街小巷、院里院外,到处是举着相机和手机拍照的游客。有时出门走路都困难。你和原住民一聊游客,他们就皱眉摇头。在他们眼里游客就像大群大群候鸟,一年一度来一次,一来就闹得天翻地覆。现在住在城中的本土年轻人愈来愈少,老人们依恋着与自己生命记忆融为一体的老房子,所以留在这里。可是老人总要离去,关键是怎么把年轻人留在本土?
当地的做法挺有趣。比方划贡多拉小船的船夫,绝对不允许外地人来干。自古贡多拉船夫都是传男不传女,今天依然如此。如今站在船头戴着皮帽、穿着紧身衣、随口唱一首当地民歌的结实又爽快的船夫,都是地道的威尼斯人。至于制作本地彩色玻璃、手织花边和面具的当地艺人,也依然在一些岛上的作坊施展他们的古艺。还有威尼斯那些重要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更叫他们奉若神明。不少人来威尼斯就是要到学院博物馆看乔尔乔内的《暴风雨》和卡列拉的粉画《少女像》,要到公爵府大议会厅去看韦罗内塞那幅世界上最大的油画。历史是要不断更迭的,但只要精髓还在就好。
虽然威尼斯不担心房子泡垮,却担心整座城市的下陷。城市的下陷是由地球变暖、海平面上升造成的。现在每年平均下陷一厘米多。一百年就是一米多。它会不会有一天陷到海平面以下,成为一座水下的城市?这可怕的事情虽然不会在我们这个时代发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却要为此担忧,设法阻止。历史要延续,遗产要留给后人。这是文明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