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天下是长江,地上是长江,心里是长江,眼里耳中统统是长江。万物都为长江的震撼而无声无息。沉重的吼声穿透天际,敲打着灵魂,一千年,一万年,永远。
他有这个本事。大笔一挥,豪情便从西边的天上奔泻而来,撞击着两岸石崖。他哈哈一笑,千堆雪中泓宏长江淘尽天地,淘尽炎凉世态,胸中照样坦坦荡荡。被谗,被贬,无所谓。什么王圭舒亶,只不过是浮渣草芥,能拦得住长江的巨浪?笑话。他在长江上看穿了一千年,看到当年的樯橹灰飞烟灭。赤壁之战以少胜多,像一根铁棒一样一棒子打在了曹操的马腿上,杀住了曹操的傲气。当年那个羽扇纶巾英挺的背影也是仰天大笑了吧,曹军的溃败成了个背景,英雄的笑声隔着时空,惺惺相惜。长江,浩浩荡荡。
他是个性情中人。据说他棋艺不佳,天天在街边跟贩夫走卒下棋也没赢过几盘。后来人们取笑他,说他是个臭棋篓子。他用扇子敲敲后脑勺,嘿嘿一笑。他跟在农民后面学种地,操着一口四川话教农人唱诗,作词者是陶渊明。被贬的路上看到深家大院,想象墙中佳人美目盼兮的一笑,迎面撞来一堵灰墙。自己写的诗被小人诬陷,皇帝看过之后颇为生气,他倒在震惊之余突然发现自己的诗被皇上看到了。他的性格是可爱的,是豁达的。他的词好处就在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一泄千里。
明月几时有呢。他在不经意间问了个几千年来没人解答的问题。今夕何夕,半醉半醒间臆像忽然大了起来,大得无边无际,月光照过来,地上墙上人影摇摇,花影憧憧。黑白的画中,是那边的人醉了,在花影里流连,还是这边人醒了,发现月亮缺了呢。他自嘲是天涯倦客,清景无限可就是寂寞无人见。佳人一去,燕子楼空,兴叹流年。抬头又是一望,缺月疏桐,孤寂鸿影。
人静月寂,没人见幽人独往来。他想,乘风归去,离开这荒唐嘈杂的人间,可是又怕太高了,太高了会很寒冷。悲,欢,离,合。但见月光流转。十年生死,十年的茫然,十年的浩叹。忽见那年的小轩窗,窗里正在梳妆的人儿。回首向来外萧瑟,也无风雨也无晴。夜茫茫,重寻无处,黯黯梦惊断。
明月几时有
他是月的魂,从天上飘到凡间,挂疏桐的缺月,抑或是当空的朗月,带着月的阴晴和风骨,清清净净。他的词中月始终在一旁轻笑,字里行间透出月光的清凉。月中华光熠熠,诗中月华倾泻。月与诗的结合恰似一缕如水的清风,也似一杯清冽的醇酒。是好月如诗呢,还是好诗如月?他持一杯酒,敬苍天。
他痴他狂,他的一生都淋漓尽致。他被人陷害,只要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发少年狂,牵黄擎苍又有何不可?贬到密州,那就在密州出猎,豪情壮志千骑卷平冈。贬到黄州,他在赤壁怀古,大浪飞沙。他对豪情的理解入骨三分,大丈夫行遍天下,敬天敬地,再敬自己。
他六十多岁时到了天涯海角。消沉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跑到邻人家里喝米酒,醉的找不到回家的路。再不就戴着斗笠在雨中看行人来来去去,挂一身怪行头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去,转过头来研究海南岛的房屋。他的性格怪到极致,说悲就悲,但胸中从来都记得乐观,在极度困窘中恰然自得地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他最后到底是壮志未酬。报国无门虽然恼,但他没像李白那样豪放到了偏激的地步。老百姓说他是个好官,这就不错。年轻时西北望射天狼的梦想,在现实中泯灭。他站在长江边上发现历史滚滚一去,英雄豪杰无影无踪,空留下昼夜不息的奔涌。大江东去,从一个无边无际到另一个无边无际。
大浪千堆雪
又是一个千年,后人们站在他的那个位置上,看长江,发现长江镌刻在了历史上一个永恒的名字,即使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时光斑驳,长江依然记得,记得在它旁边酹江月的痴人。他早已不在,却在纸上留下了咆哮的长江,大浪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