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纳博科夫课堂上的学生,听到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伟大,甚至相当平庸"的瞬间,想必也是气急败坏当场要夺门而出。不过纳博科夫的确有毒舌的资格,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有着深刻的分析,甚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还有点对。而且比起《堂吉诃德》被他当众撕毁的下场,或者对弗洛伊德的学说给出"不学无术、邪恶的胡说八道"的评价,说艾略特"算不上一流", 萨特的《恶心》是结构松散的二流作品,高尔斯华绥、德莱赛、泰戈尔、高尔基、罗曼·罗兰是庸才等等……有这么多不及格的同学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得到D的成绩也不算太惨。毕竟纳博科夫老师是个狂狷并且细节控的"严师",他一方面嘴上不依不饶,尖刻地diss小陀;另一方面,纳博科夫熟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细细批改,指出所有需要提升的地方。我们可以说是"文人相轻",也可以说,纳博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态度是复杂的。
纳博科夫
那么纳博科夫是如何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贬低的呢?
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五篇作品,《罪与罚》《鼠洞回忆录》(又名地下室手记)《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纳博科夫认为,《罪与罚》在道德上和审美上崩塌的那个缺陷,那个裂口,出现在第四章的第十部分。有一个句子尤其愚蠢,在世界级的文学作品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蜡烛快要熄灭了,微弱的烛光照着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妓女,他们在一间破败不堪的屋子里一起读着这部不朽的书。"哪里不对呢?纳博科夫说,小说详细描写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犯罪行为,并且对他的罪行给出了很多不同的解释,却没有对索尼娅所从事的行业有任何描写,妓女的罪过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艺术平衡缺失了,索尼娅忍受作为妓女的羞辱和苦难,这不是她自身的过错,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犯罪是一种神经质的错误。在纳博科夫看来,没有一个艺术家或道德家会将杀人犯、卖淫妇和圣书放在一起, "一个肮脏的杀人犯和这个不幸的姑娘之间没有任何修辞联系,这只是哥特式小说和感伤主义文学的俗套联系,是拙劣的文学技法,而非悲情与虔诚的杰作。"
《鼠洞回忆录》中,纳博科夫用托尔斯泰来打击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是在说"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写作文的"。他用《安娜·卡列宁》的开篇的早报内容和《鼠洞回忆录》的哲学家追问对比, 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结合小说与时事方面做的不够好,时事内容含糊不清,也没有结构上的力量。词句的重复,强迫的语气,百分之一百平庸的词汇,粗俗的肥皂剧口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风格中的元素。而且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或许会选择荒谬、愚蠢或有害的东西,比如毁灭和死亡。《白痴》的人物个性只有定义没有证明,一些情节安排仿佛大棒挥舞而非艺术家手指的轻弹。《群魔》就是词语的奔流冲撞,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卡拉马佐夫兄弟》本可以根据斯麦尔佳科夫行凶时所用的烟灰缸来证明德米特里的清白,阿辽沙的情节比之于德米特里的故事来要苍白、黯淡许多,等等。总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创造得过于匆忙,没有和谐感,也不经济,而特别非理性的杰作(要想成为杰作)就必须做到和谐、经济"。
尽管纳博科夫在多个场合表明他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这不能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而且还有许多别的著名作家喜欢陀氏。卡尔维诺说"我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用一贯性、愤怒和毫无分寸来歪曲。"弗吉尼亚·伍尔芙说"俄国小说里的真正主人公就是"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灵魂,却要宏大得多,深邃得多……受折磨的,不幸的灵魂。"纪德说"陀斯妥耶夫斯基是无人能替的内心生活,内在宇宙之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更像戏剧家的小说家,设置突如其来的灾难情节,各个人物的对话交织在一起犹如复调多声部音乐。他对双重人格和病态的人的心理描写细致入微,拷问人物的灵魂,揭露人性的阴暗面。他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并称为俄罗斯文学"三巨头",对文学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陀思妥耶夫斯基
纳博科夫为什么贬低陀思妥耶夫斯基呢?这与他的文学观有关系,纳博科夫对优秀文学作品的评判自有他的一套标准,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风格没法符合他的审美。每个读者都有自己心目中的top10榜单,有自己偏爱的风格,纳博科夫也列出了他的榜单。有托尔斯泰、契诃夫、普希金、济慈、福楼拜、威尔斯、魏尔伦等。纳博科夫为作家排行的文学标准是什么呢?他在《文学讲稿》中提到"风格和结构才是一本小说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些空洞的废话。"他从蝴蝶的研究中培养出"细节就是一切"的审美趣味,认为阅读作品后"脊椎颤栗"才是好的文学作品。"伟大的小说都是伟大的童话",富有艺术感的想象力在他的文学观里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堂吉诃德》是童话,《荒凉山庄》是童话,《死魂灵》是童话,《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是最优秀的童话故事",文学的想象性和魔力是刺激纳博科夫脊神经椎的钥匙。其次是他反对在小说中进行道德说教,不喜欢大而空洞的思想,带着沉重的枷锁教化着人们。所以他会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与圣经道德教化的那些部分,他喜欢的是作家制作"带有典雅谜底的谜语",在他的《洛丽塔》中我们就读不到道德说教,而是感受到好看的文字带来的美感。
尽管纳博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感冒,但是许多学者指出老纳的作品有陀氏的影子,比如在情节和表现人物双重性格方面,他对陀氏的一些经典作品进行了征引和戏仿。并且从纳博科夫多次翻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一行为中推断出,老纳在某些程度上还是很肯定陀氏的,毕竟翻译家都会去翻译自己感兴趣或者喜欢的作家。总之,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老纳怎样评价陀氏,我们客观地看待,该喜欢还是要继续喜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