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明,因此,一个时代才有一个时代特定的诗风,用刘勰的话说,就是"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
曹操塑像
建安风骨建安,是东汉末年汉献帝的第三个年号,这是一个天下大乱、军阀混战的时代,所以产生于这一时代的诗歌,一方面反映着社会动乱与民生疾苦,充满悲天悯人的情感;另一方面则表现乱世英雄建功立业的使命感或雄心壮志。
"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
——《文心雕龙·时序》
所谓"建安风骨",核心就是深刻的现实主义与积极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精神风貌。了解了这一时代风气,再读下面这些诗句,便更能如临其境,仿佛能嗅到血雨腥风的气息,感受到诗人刻骨的悲哀,和呼唤人道的博大情怀,理解建安诗人不同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人生感伤: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陈琳《饮马长城窟行》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王粲《七哀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曹操《蒿里行》
了解了这一时代风气,再读下面这些诗句,也更能体味诗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积极进取精神,以及由此产生的崇高美感: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操《龟虽寿》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 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
——曹植《薤露》
时代精神也不是单一方面的,汉代盛行道家思想、黄老之学,所以在《古诗十九首》里,我们才常常读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颓放情调;以及"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及时行乐氛围。
显然,《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与曹操、王粲这些悲天悯人、有政治理想的"建安诗人"不同,他们大约是生在乱世、又执着于人生,在思想上受过老庄哲学熏陶的文人之流吧。
魏晋风度魏晋之际,是一个"乱与篡"的时代,文人们生活在政治旋涡里,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所谓"魏晋风度"的清逸洒脱,说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内容苦闷、形式通脱的产物。
鲁迅对这个时代的风气,有很精辟的见解,他说魏晋名士喜欢吃一种药,叫"五石散",吃完之后皮肉发热,不能穿窄衣,"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般名人都吃药,穿的衣都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还有,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像和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了解了这种内心苦闷、只是表现为通脱的时代风气,再读阮籍的那些《咏怀》诗,也就能一下抓住他的情感脉络: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咏怀八十二首·其一》
为何晚上睡不着、起来弹琴?因为有志难酬。《晋书·阮籍传》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好像很风流潇洒,可核心思想却是"忧思独伤心"。
"魏晋风度"的表现也是多方面的,鲁迅说:"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平和。"写平和文章的代表人物,就是陶渊明了。
渊明醉归图——明·张鹏
盛唐气象"魏晋风度"在唐人眼里恐怕是不值一提的。"盛唐气象"建立在百余年承平积强、物质和精神文明大发展之上,人们生活充裕、精神充实,虽然酒照喝不误,但药没人再吃了。由于政治开明、国家稳定,文人博览百家、广有阅历,作为诗歌、气象自殊。六朝人不是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嘛,可这离别之情由盛唐诗人写来,也变得耳目一新: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王昌龄《送柴侍御》
黄鹤楼
诗人崔颢并不是一流的大诗人,可他写下《登黄鹤楼》之后,连"诗仙"李白都不敢再作登临诗,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盛唐气象在《登黄鹤楼》里表现得相当充分,它抒发的虽是一时登临情怀,但如果我们站在盛唐气象的角度来读,得到的感动和领悟就会高一个层次: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种放眼古今的宽广胸怀;"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一种阳光弥漫、百草丰茂的感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一片志在四方、又深爱故园的深情。凡此种种,都是盛唐的时代特征,和盛唐人的精神风貌,这一切并非诗人有意宣扬,而是自然而然地流露。盛唐气象哺育了一代的淳美风情,这在唐诗中屡屡可见。
两宋风云词,是伴随唐朝燕乐而生的文体,但它在唐朝却没有流行起来,直到晚唐五代和北宋,才逐渐找到扎根的土壤,其中的原因,还是世风的影响。
词体成长于歌舞酒宴间,以男女情爱为基本内容,可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文人是不能在这些内容上畅所欲言的。但随着大唐帝国的没落,知识分子们的政治理想随之幻灭,世纪末的绝望与哀伤,让文人退缩在自我生活的小圈子里,及时行乐,消磨时光。五代时期,各个短命小朝廷的君主,也大多无政治远见、沉湎于歌舞酒色。
这一切,解除了封建礼教对文人的束缚,诱导了世风的转移,使词体迎来创作的黄金期。进入宋朝后,道德价值体系虽然重建,但宋太祖为了稳定政权,鼓励臣子"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因此享乐之风依然盛行,婉约词风应运而生。
然而一场"靖康之难",从根本上改变了大宋王朝的命运,以及文士的个人前途。动乱惊破多少舞榭歌台,这使得大部分词人脱离歌筵,转而用词体抒写家国之恨,这种情怀造成了一代词风的转变。在宋朝南渡时期,有成就的词人大多是主战人士和抗金将领,比如张元干、张孝祥、李纲、胡铨、岳飞,直到辛弃疾,蔚然成"豪放派",贯穿于他们词作的基本思想就是收复中原、统一祖国。
可等到南宋立国稍定,词体又重新回到了歌筵之间,所谓"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南宋中后期,婉约之风又以新的面貌出现,回归到词体本身的特征里。
豪放词风虽然显赫,但在整个宋代,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可以说它是时代的加惠,是宋词的一个意外发迹,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文变染乎世情"。如果我们在了解世风的基础上,再去读那些豪放之作,便会有更准确的理解:
辛弃疾的《永遇乐》说:"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又说"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千古江山出现过多少英雄豪杰,为何辛弃疾单单提到了孙权和刘裕?要知道,孙权和刘裕并非唐宗宋祖般、统一中国的大英雄,他们只是保全半壁河山、抗衡中原的割据英雄而已。但正如刘克庄说的"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辛弃疾就是放宽了这尺度,当时当地不要说唐宗宋祖那样的一类英雄,连孙权、刘裕这样的二类英雄也没有,这么写来,世无英雄的感慨就更重了。
元曲登台"文变染乎世情","世情"不仅包括朝廷和文人的政治趋向,也包括社会公众的接受趋向。也就是说,文风流变也与受众的喜爱或排斥密切相关。
"要欣赏古代某一演说家,还必须了解当时的听众。"——休谟
宋代以后,诗歌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发生了根本变化。一方面,写诗已经是文人的必备技能,他们仍旧大量地写着,给自己带来声名;然而另一方面,这些诗歌的影响,被局限在了文场与官场之内,它们在社会公众中的影响,没法和唐诗宋词相比。
在这种"世情"下,元曲登上了文化舞台。元曲多有谐趣、不避俚俗,搬砖弄瓦式的文字游戏形成了特殊的语言风格。元曲的主要受众是下层百姓,文化水平较低,甚至是文盲,投合他们的欣赏水平和欣赏趣味,对元曲作者来说是首要的: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王实甫《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
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
——王和卿《醉中天·咏大蝴蝶》
而元曲一旦脱离公众,成为文人抒情之作或案头文学,它就失去了诙谐俚俗的风貌,与诗词极为接近了。后期作者的某些令曲与令词相似,就是这个原因:
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阑,弹,泪痕罗袖斑。江南岸,夕阳山外山。
——张可久《金字经·春晚》
张可久是元曲清丽派的代表作家,多年任下级官吏,时官时隐。他的这支小令,写春归引起的感伤,寥寥数语中表白了心境的凄凉与对远方人的怀念,感情纤细,表现手法颇近北宋的令词。
明清回潮明太祖朱元璋借农民起义的力量推翻蒙元统治,汉民族重新建立了统一的国家。明代一开国,就诏复衣冠如唐制,盛唐气象为明代文士所憧憬,诗风回潮也成了必然趋势。
于谦不以诗名世,但他的诗以勤政戍边为内容,诗风刚健质朴,上继唐代边塞之作,下启明代边防诗的先声:
千锤百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石灰吟》
明朝立国前后,日本进入南北分裂状态。战败的南方封建主组织武士、商人和浪人,经常入侵中国沿海地区,进行走私和抢劫。因此,明代开国就加强海防建设,长期进行抗倭斗争。了解了这样的时代特征,再去读明代的边防诗,就能发现,它们和唐代边塞诗一样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却更多偏于东南海疆,带有海风和里巷气息,生出唐代边塞绝句里不曾有过的意境:
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
朔风虏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
——戚继光《登盘山绝顶》
衔枚夜度五千兵,密领军符号令明。
狭巷短兵相接出,杀人如草不闻声。
——沈明臣《凯歌》
清代诗家蜂起,诗派林立,取径较多,但仍虽处可见"世情"的影响。清诗第一页,是由明亡后改仕新朝的汉族士大夫写成的,所以他们的诗里,总有浓重的寂寞和凄凉,那是他们亲历剧变沧桑后、内心空幻的外在表现: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俺银轮哭桂花。
——钱谦益《后秋兴之十三八首·其二》
到了康熙、雍正时期,清代社会已趋稳定,文人仕途顺利,便想回避尖锐的民族矛盾,但身为汉人的内心趋向,又是回避不开的。王士禛的七言绝句,代表了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主流: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
十日雨丝风片里,农春烟景似残秋。
——《秦淮杂诗》
品王士禛的《秦淮杂诗》,仍带有感伤前朝旧事的味道,但并不涉及具体的政治人事,只写自己对自然风光的特殊感受,读者却能从中联想到秦淮风月的旧日繁华,以及如今笼罩着的冷落萧索。这种虚处着笔、空际传神的诗风,符合他自己"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主张。
结语从"建安风骨"到明清诗歌回潮,"文变染乎世情"是始终贯穿于其中的高度概括。当我们对一个时代的文明有了宏观了解,才能把具体作品放到时代思潮、一代诗风中加以考察,从而透过表象,把握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