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从春天的花季开始,一起写到冬天阵雨、雨雪交加时代的结束——川端康成
战后的日本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在被美国占领期间,日本开始了现代化的重建。而任何一个文明的生长都要在其传统中寻找土壤与养料。此时的日本在物质社会重建的同时,也急需精神世界的滋养。与此同时,自幼便孤凄的川端康成也在寻找自己心灵上的归宿。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自幼父母双亡、亲人相继离世。这种童年的生活造就了他敏感而又孤独的性格,这从他早期的《十六岁日记》中便已显露一二,在十六岁这一年他又聋又哑的祖父也离他而去。所以这种孤独的要求和社会的需要促使他“想写一篇小说,借以探访日本的故乡”,这是他与日本的慰藉。谈到《古都》的创作时他说:“京都是日本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从《源氏物语》到川端康成,他以非常高超的叙事与细节描写展现了日本人的美学与生活实质。1968年川端康成以《古都》、《雪国》、《千只鹤》三部代表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题词中说:“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川端康成作品的细腻与丰富直接影响了一代中国乃至整个东亚文化圈的文学创作,在今天川端康成的作品也仍然是我们了解日本人的审美与文化的最好途径之一。
而在这些作品中《古都》无疑是充斥这种日本传统最多的一部。
《古都》中日本的传统美小说以象征着千重子和苗子命运的两株紫花地丁开始。老枫树干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到:“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
川端康成非常擅长景物的运用,年少的经历促生了他的敏感,他对环境有着异乎寻常的洞察力。随着季节生长而彼此不相见的两株花象征着与千重子不相见的姐妹苗子,而用这样的方式在开头传递千重子的孤独,这种细微的孤独,因为千重子早已知道他是父母捡回来的弃儿,她的遭遇同年少的川端康成一样。一株弱小的花寄生在老枫树干上。
苗子与千重子
千重子为紫花地丁的这种生命所感动,所以她在壶中饲养了一种叫做金钟儿的小虫子。川端康成没有直接写千重子对自己命运的伤感,他用壶中的虫子来象征千重子的内心,这是日本人的内心,川端康成将它用一个比喻刻画了出来——一种含蓄的纤细的美。这是川端文学中一种对美的情有独钟,它是要带有一点“哀物”,在细节之中表达细腻。
对日本美格外钟爱的川端康成通过景物来反应日本人的内心,主人公看到的感觉到的身边的景色往往是她内心的映射。这种独特的带有一点伤感的美,与日本人所追求的自然结合在一起,但是不能单纯的认为这种“伤感”是消极的,有时它更像是一种民族性格。正如《古都》中的紫花地丁,在千重子与苗子的人生中呈现出三种状态。
在千重子与苗子相认时的紫花地丁又是一种状态,它不再开放了,它反映着此时千重子的内心:
今天晚上,中院那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也点亮了,老枫树树干上那两株紫花地丁也依稀可见。
花朵已经凋谢。
这是一对姐妹不能相认的悲哀,川端非常含蓄的用一种日本人的审美通过景物的变化来表达了出来,这是一种独特的“物哀”文化——所有事物消逝的那一刻是最美的。这一点在整个日本的文学、影视等等方面体现颇深,所以这些创作往往有一个悲伤的结局。
到最后:
那颗老枫树上长着苔藓,依然是绿油油的,而寄生在树干上的那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却也已经开始枯黄了。
传统的物哀——樱花飘落之一瞬
川端康成的小说篇幅往往很短,在这些小说中都有太多不经意或者刻意的景物描写,尤其是对景物变化的细节的把控,如季节颜色等,非常细微。他非常善用运用这些变化来表现人物,而这也是写一个含蓄的民族最好的方法,这些丰富的景物的细节极大的丰满了人物形象,在极短的篇幅中达到了“意无穷”的效果。对插花、茶道等等的描写是把握这个民族独特审美的关键。
在书中,川端康成用健康笔直的杉树来象征苗子,用森林中的景物来衬托苗子“充满生机”的气息,这一点与千重子正好相反。苗子的这种健壮与善良正好成为苗子不能与千重子相认的责任,她对千重子游离不定的感情,是因为她一直在为千重子着想。对于二人的悲剧,川端康成选择用季节来刻画,从春天到寒冬,从二人相遇到苗子独自返回父亲死去的那个杉林。这种通过自然季节的变化来表现人物难以捉摸的细微感情是日本人对于自然细节的独特感悟。
于是苗子在冬天的清晨离开千重子:
苗子摇摇头。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苗子远去。苗子始终没有回头。在千重子的前发上飘落了少许细雪,很快就消融了。整个街市也还在沉睡着。
这就是一种日本人独特的细腻,他们将这种情感寄托在自然景物上,就如日本最好的俳句往往是一句话写出某个景物一瞬间的变化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而在两位少女的背后,这个古老的京都一直都在注视着,两位姑娘的相逢重聚到无言告别,一切是随着京都的变化,从祇圆节喧闹时的重逢到冬天二人离别时的落雪。两位姑娘内心的细腻与伤感其实就是整个沧桑的京都的象征,是所有日本人内心审美的两个代表。
千重子与苗子
关于这种传统美与“物哀”,京都的景物与日本的性格,在二人分离之前早有体现,它出现在二人在杉林相聚的雷雨过后:
不知不觉间,小小的群山仿佛锁在雾霭中,渐渐失去了它的轮廓。就天空的模样来说,这种景象同春雾的景象不同。也可以说,它更具有京都的特色。
故事发生在京都,而京都始终左右着人物的活动,这就是川端康成在构思情节中的精彩之处,它体现了一种和谐——人与京都,人与自然。这也是日本美在欣赏细节中的基础——整体的和谐。
古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因为它把要表达的所有传统美都已经体现了出来。
传统美之下的民族性格著名文化人类学著作《菊与刀》曾对日本人的民族性格做过精彩的概括——各得其所,各安其分。从这八个字中衍生出日本人最为看重的报恩、情谊、修养等等。
而《古都》这个短小的故事也对日本人的民族性格做了精准的概括。
在书中,最为人不解的就是苗子对千重子邀请的拒绝,她始终不愿同千重子相认,这是日本性格中最重要的一环——不给别人添麻烦。因为千重子不仅是弃婴更是双胞胎,在日本传统的观念中弃婴与双胞胎都是不详的象征,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它往往代表着死亡。所以苗子始终在剪断自己与千重子之间的联系,因为秀男与千重子家的联系,她放弃了爱情,因为邻里的缘故,她坚持在晚上去看千重子并在人人都还在沉睡的早晨离开。并且因为出身乡村的她与“小姐”千重子之间的门第差距,导致她在自卑中与千重子之间的距离更远,这是“各安其位”的观念的使然。
战后的日本在改革与发展,但是川端一直在强调一种保留。最为明显的就是千重子对养父母的报恩。她经常安慰多愁善感的母亲阿繁,并尽着最大的努力来消除父亲太吉郎的忧虑,比如她给父亲买西方的画稿让太吉郎寻找灵感,并一直穿着父亲设计的素色和服。为了报答父母的恩情,她愿意放弃自己的爱情,愿意听从父亲的安排来接手店铺等等。千重子是一个传统日本人性格的集合。
这种报恩文化也演变出各种各样的内容,因为这种报恩强调一种责任。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它提倡“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也是为什么日本人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的一个重要原因。比如日本非常有名的“一期一会”的精神,这就是一种对来客的责任与感恩,所以在这种原则的驱使下产生了特别多的日本“职人”。在日本战后的重建中也产生了一批优秀的的日本企业与日本企业家,这种由报恩精神所产生的日本企业文化成为了相异与西方传统企业文化的一个独特风景,并取得了非常高的公司效益。在《古都》中秀男一家始终对太吉郎感恩戴德,仅仅是因为太吉郎年轻时帮过他们家买过织机,秀男刚开始对太吉郎的不尊敬也被父亲怒斥,而这种谨慎就是这种报恩文化所造成的。
千重子与真一
在书中一个经常被提及的点就是千重子经常穿着素色的和服,这其中当然有对父亲报恩的一面,但其中也有千重子个人的原因,她喜欢这种素色。这种喜欢素色的性格是上文提及的“物哀”的传统美所造成的,这种对“物哀”的审美转化为“物哀”的性格。
比如太吉郎和千重子都喜欢到山中、寺庙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游玩,太吉郎也不止一次挖苦过流行的华丽的和服。他们父女间的对话:
“我想到嵯峨走走再回去,这会儿岚山游客正多,我喜欢野野宫、二尊院的路、还有仇野。”
“年纪轻轻的,就喜欢那种地方,前途令人担忧啊。别像我才好。”
对这种物哀性格的钟爱,其实是川端康成孤凄的童年所造就的。这种物哀往往有一种伤感和失落,作为一种纯粹的美,它非常耐人寻味,而作为一种性格它则显得有些孤高冷峻。在故事的结尾,川端也一定要安排这对姐妹在雪中离别,雪是川端康成作品中最常见的景物之一。
作为物哀载体的雪
因为雪是易逝的,它是“物哀”最好的载体之一,另外雪是洁净的,在川端康成的故事中这种洁净就是对这种日本最质朴的性格的追求。
结语川端康成著名的散文《花未眠》中有一句话: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川端康成不仅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他更善于创造美。他通过作品中景物的细节来表现日本人的精神实质,这就是他创作《古都》的动机。
文学中一直都有寻根的主题,在社会的变化中强化传统中的一种认同,这也是文学的价值之一。作为日本战后文学三雄之一的川端康成无疑做到了这一点,他让日本人看到了他们生根的土壤。
川端康成
川断康城一直在强调一种日本明治维新以后没有被淡化反而被强化的一种深层价值,这就是川端康成一直想要追寻的“故乡”,他把这个“故乡”凝聚于《古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