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角色怎么换都行,争争吵吵的事怎么解决都可以,文字,怎么写都能写出理来。写和读文字的时候,再次体验到假象的诱惑力。快感和错觉总是并存的。
文字的假象文丨刘索拉
我经常想写一本书,说说我周围的人和事。但是我不知道这本书是应该写成回忆录还是应该写成小说。回忆录和小说是完全两回事。写回忆录,把经历过的写出来,只要记性还在,又有些经历,这本书就可看。近年来,回忆录成了热门,因为读者不想再被小说欺骗,想在真实的生活中找到一些依据,或者是觉得看真实的记载就好像每天在饭桌上说别人闲话一样过瘾。而小说,说了半天,那主人公也是虚构的,议论小说人物到头来还得叹口气:“那不都是没有的事吗!”或者“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都是作家瞎编的!”绝对没有背后说人家长短的那种快感。再者议论小说还需要文学判断力;说起文字来,各人有一套说法,很难统一,没有文字修养的常常会带着一肚子的感受却在文学讨论中哑口无言。但要说回忆录的话,人人平等,事情就这么发生过了,都写在书里了,没有什么更多的美学意义可争辩,最多可以说作者是骗子,把好事全说到他(她)自己头上去了。
只要是文字,就有编的成分;只有行动是无法加工删改的,动作永远是美与丑的结合。生活中谁都免不了干不登大雅之堂的事,由此文字显得更美妙。文字作者把他不想看到的事实都在文字中删掉了。从人的自然谈话再转到纸上去,就是一个制造面具或假象的过程。大多数不加设计的人都不会想到谈话是为了转到纸上去的,但对于职业作家或想用写作当职业的人,谈话就可能会变成小说素材。当你处于一种自然状态的时候,说出一些很有状态感的话,但如果在说的同时已经想到了这些话会再变成文字,那时你说话的诚意肯定马上就会减半,因为你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对自己说的话做文学性的删节和调整。我们不喜欢和一些作家对话,老觉得他们欠真诚,没准儿就是这个原因吧?我也常常见到一些朋友,没当作家之前,生龙活虎,谈笑自如,后来变成了作家,马上言谈就有了包装成分。小说把我们活生生的生活给转换成文字,使我们的生活浓缩和固定到想象里。哪怕是现实主义的小说,也是大堆的幻象构成。因为那些免不了要从作家笔下冒出来的形容词,使状态固定下来。无论高兴还是悲哀,都被文学夸张。后来我发现生活中一些事情悲哀到无法形容,形容出来倒并不悲哀。真实的生活感受是文字绝对不能代替的。就像我的好友老四常说,“咱不写小说,把日子给过成小说了。”
每个人的日子都是小说,哪怕什么事都不发生,也是小说。这就是为什么回忆录那么风行。只要对自己的生活有种特殊自恋,回忆录就能写成了。写回忆录要记得清事件的发生准确过程和时间地点,写小说用不着。把在房间里发生的故事挪到公园里去发生,就是文学;把在房间里发生的故事如实说一遍,就是回忆录。“我们接吻,……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之类的描写是所有情人都经历过的事情,无论这动作是自发的还是从小说里学来的,它成了一种情人普遍动作。猴子并不这么做。无论是文学还是回忆录大都不会这样写:“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不太舒服,只好把屁股的位置挪一下,这样我的脖子才不觉得窝得慌。然后再把我的头往他的脖子那里拱一拱,这样我的脸才能全部的放在他的肩上,否则我的下巴颏(下颚)在他的肩外面,我的脸颧骨垫在他的肩胛骨那里非常的不舒服。他的肩头没什么肉,挺硬的,脸放在上面不舒服。好了,现在我觉得舒服了。晚风吹过,不会有蚊子来吧。”这样的叙述,比“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心中充满幸福”要更实在。因为心中充满幸福的前提,是脸在对方肩头上放得是否舒服,否则屁股挪来挪去很影响心中幸福感觉的一贯性。但如果作者全说大实话,读者就会觉得生活黯淡了。这么写小说,就成了黑色幽默;可要是写在回忆录里,就有人身攻击和造谣诽谤之嫌。但其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纯粹的风花雪夜,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到书里去找欺骗。我们都喜欢面具,享受幻觉,把自己藏在文字后面,来形容自己的生活和他人的生活,被形容过的生活似乎更有生活魅力。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在利用文字把自己和他人想象成另外的一个人。包括回忆录在内,甚至情书,都不能逃脱面具的作用。回忆者会删去他自己不想回忆的难看细节,情人用文字的摧毁力在争夺对方爱情的同时也不停地树立着自己的形象。多少历史,多少感情,多少场景,就这么通过文字,加加减减地,固定到了纸上。
写,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自我麻醉。
本来我想用下面的一段话来作为我这本书的开始,我以为这样一写,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就写清楚了:
音乐是情人。一旦开始调情,弄得你五迷三道,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挺聪明的人,让它一纠缠,也乱了阵营。人生本来并没有那么黯淡或光辉,本来就是那么些平常小事:吃饭,睡觉,聊天,工作,晒太阳,买东西……等等。但让情人一挑唆,突然你开始对什么都发电:太阳本来就是那么一团光,但在爱情的感召下,你楞觉得太阳也能思想。本来睡觉是平静的,闭上眼,睡得能跟死猪比,才是睡;但有情人在身边,睡觉成了动荡的事,死猪般的贪睡欲突然消失,只是想多醒着多感觉对方,什么都不明确,对方的每一举动都有特殊含义。它就躺在你身边,不知道下一句它要说什么,干什么,你只有期待。它发出信号,你接受,陶醉,不知道前景,每一分一秒钟都是享受,它让你整个浸泡在它的里面,包容你,替你思索。你的身体随着它的操纵而蜷缩或伸展,无休无止。即使白天的事务性工作使你变得婆婆妈妈,骂骂咧咧,但一见到情人,你张嘴说什么,它作出的反应都是鼓励。它用它的欲望来鼓励你,它发出声音,使你的骂骂咧咧也有了节奏。骂呀骂呀,它帮你在想象中发起战争,把你所有的怨言变成高雅的炮弹发射出去,炸平所有你看着就有气的堡垒。然后你就可以休息了,它开始抚摩你的幻觉,你是不是这么美妙,谁知道,最起码它让你觉得你真是绝妙佳人,脸上有了光,眼睛还可以含泪,渴望爱情,它就在这儿。
文学是婚姻。天天问你吃什么喝什么,你的什么下水都可以往它那儿倒。它在身边时,你读一会儿,得到启发,满意得睡去,可以睡得像死猪。它都说了什么,其实也不重要,但你就是可以感到满足,至少你知道有那么一位在你耳边唠叨,你也可以对它唠叨。互不挑剔,只是互相唠叨,有想象力或无想象力都成。用不着感觉你自己是否美丽或有节奏感,你可以接受它的所有缺陷它也接受你的。它的唠叨即便使你感动也不至于使你跳跃,因此决不会过于放纵而致疲劳。白天见了一堆狗屁事,回家揪着它说呀说。说什么它也不见得真爱听,但管它呢,就说下去。面对它你可以无所顾忌,反正它知道你所有的残疾。它听你听得太多了就学会保持沉默,它的沉默使你把倒出去的脏水又捞回来自己喝了。这下面的日子就是你得冲你自己说。你说我真他妈的美,它斜眼看看,没反应。你刚说出去的话又弹回你自己耳朵里。但你还是忍不住要说,说得你口干舌燥,起身照一下镜子竟然又苍老了许多!本来是想通过叙说青春而得美貌(如果说给情人时它就会使你满足),但现在说多了只是换回更多惆怅,起了更多碎褶儿,还犯了自恋狂,不用对方回答自己就先信了。可日常生活就是这么一个字一个字进行着,并无节奏感,阳光也不思想,睡态也不能老是美丽,唠叨是必要的,我们靠着婚姻找到另一种满足。
但写完这段之后,觉得衣服也可以换着穿穿,于是又反过来说了一遍:
文学也能当情人。它的调情是窃窃私语,无时无刻不想占用你的空间,还居然知道你心底所有见不得人的小秘密,通过它的爱情,你的弱点都给美化了,它用爱情把你塑造成一个你自己都不认识的神仙。它告诉你,你的自私叫自我,你的欲望叫爱情,你的酸情叫浪漫,你的不自信叫自尊,你的怯懦叫敏感……让它的爱情一勾,你怎么就觉得你自己是完美无缺呀。黑头发披在小柳肩上,太阳照在小眼睛上,它对你说,风,云,情,美,古人,来者,史诗,文册,到处都是白纸黑字的印迹,你高于一切,你就是神,是领袖,是最敏感者,最明智者,男人女人都该拜倒在你的脚下,因为你的情人替你诉说痛苦和渴望,把所有不固定的现象都固定在你的语言里,还让它们都印在书中,使生活先死在书里再在读者的想象中复活,然后读者带着他(她)的生活走进你的想象,也找到了情人,体验着爱情,活出痛苦来,也开始写,让后面的读者再读了以后走进去体验活着的痛苦。最好的情人就是制造假象,偶尔不留神露出真实来,也有充分的语言使你相信那真实的美好和力量,你看着真实的残缺恍然大悟,原来残缺也是美好,于是真实又变成或者夸张或者淡化的假象活在描写中。本来你已经为生活而疲倦,突然文学含情脉脉地看着你让你倾诉又开导你,突然连脚底下的污泥都有了新的意义!它把你所有无价值的唠叨都变成了有价值的历史记载和艺术,尤其是当它把你的唠叨变成了文字印在书中,你乐得忘了其实你的脚气是传染性的!啊,我们多么需要这种无所不包无所不通的大情人!我们多么需要一个可以每时每刻都能对话并“提高境界”的情人。我们多想看到情人就跟照镜子似的更自恋起来!我们多么需要一个可以设计我们形象的情人!镜子有时还会残酷得诉说我们的生理缺陷,但文学能在你的心灵上安一面你想看的镜子,在这面镜子前,你完美无缺,想当什么样的人都行。它并且把这面镜子中的你用文字翻印在纸上书中(如果有可能的话),告诉世人,有那么个你,不像那个真的你那么糟糕。
跟音乐结婚也不错。音乐在谈恋爱的时候很抽象,等一结了婚,就变得很简单。结了婚,它就不整天追求灵感了。它其实是那种很有逻辑性的伙伴,需要感情的时间很短,一旦需要,半分钟就知足了,剩下的时间都是设计。在那精彩的半分钟,它给你无限的天地,使你陶醉,但半分钟之后,它只是用结构维持着你的想象力,既不浪费你们的精力,又不使你失望。它用结构使你们的关系伟大,美丽,使你们的关系令人垂涎。但你们都知道,你们之间根本不用多废话,多费力,一切都是心照不宣,如果它用一个长长的音来设计你们今天的生活,那不过是一个长音而已,你完全不必追究这个长音中的哲学性。因为哲学意义是音乐在当情人时讨论过的,它可能会和你只讨论半分钟,但它会用三个月的长音来对付你对人生的渴望。它觉得你应该满足。因为生活不过是活着,声音不过是声音。对外人来说,你们的婚姻永远是神秘的,因为他们不能长期的听到那些声音,对你来说,你们的婚姻是不断变化中的逻辑性和默契,是结构,是设计,是在变化中找到稳定。不明白这个,就不明白婚姻,明白了婚姻中的哲学,你才能享受。婚姻不能婆婆妈妈的老是追求感觉的细节。当你真的能从种种节奏和音响变化中找到那种稳定的因素,明白了婚姻中的貌似变化其实冷静的实质,你会开始享受。只需要半分钟的亲近,你们之间就可以达到一种默契,冷静的同时充满享受,持续着动作,持续着高峰,同时不耽误晚饭。这默契全是由于你们对结构的把握而带来的快感。而不是像有些婚姻,没有结构,只好死死缠着计较爱情的每一点一滴,累个贼死,还是要互相抱怨。总有不到之处。
生活中的角色怎么换都行,争争吵吵的事怎么解决都可以,文字,怎么写都能写出理来。写和读文字的时候,再次体验到假象的诱惑力。快感和错觉总是并存的。
来源:《当代》200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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