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看到能把人的裸体拍到如此美妙境地的，恐怕还是李沧东的[燃烧]时。
女主角惠美在日夜交接的夕阳之下，脱掉衣物，裸露着胸脯，在院子里翩翩起舞。手势作鸟雀，在银幕上下惊起一滩波涛。
新导演卢·热内的[珍品]，聚焦19世纪末的私房摄影和人体艺术，全片都拍得湿漉漉。
裸体之曼妙柔软，脱与半脱间的色情趣味，欲语还休的情绪拉扯，都让人着迷。
总之，[珍品]是那种异常性感的电影。
本片女主演诺米·梅兰特，也是[燃烧女子的肖像]里的年轻女画家，深邃忧郁、如油画般漂亮的脸庞和肉体，在本片中，同样令人回味不已。
[燃烧女子的肖像]里的诺米·梅兰特
[珍品]开头不久，男主角皮埃尔和女主角玛丽浪漫游荡在房间的走廊，追寻、拉扯、亲上又被打扰，有人说“真无法想象看她赤身裸体的样子”。
啧，从看到这，就可以想象女主一件件脱下时的情景了。电影一点都不吝啬的，后面有非常多的美丽胴体。
从圣女般的贵妇人，到脱下所有衣物成为私房摄影的模特，玛丽的“脱下”成就电影的“珍品”。
但电影结尾也有另一种反转。激情、情欲与想象力，或许才是人真正的“珍品”。
“我想做点惊世骇俗的事”。
[珍品]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的巴黎上流社会，两男一女的主角们都是诗人/摄影师/作家的文艺界人士。
那要放到现在，也是能在微博挂上三天热搜下不来的超级“丑闻”，又有婚外恋，又有全裸体摄影，又有身体写作，又有帮别人养儿子的超绿剧情。
噫，听起来倒是狗血。但最狗血的，居然是这故事居然都是真事改编。
电影结尾字幕说“本片改编自皮埃尔·洛伊斯和玛丽·德·雷尼尔斯的照片和信件”，这两人何许人也？
皮埃尔·洛伊斯(Pierre Louys)，本片中的情色摄影师，也是诗人和作家。他和著名的同志作家王尔德是好友，在皮埃尔的作品中，也多以女同性恋和古典题材而闻名。
他最著名的一部小说或许是《女人与木偶》，布努埃尔在1977年拍摄了[朦胧的欲望]，就是改编自这本小说。
[朦胧的欲望]关于爱情的欲望和幻想
皮埃尔还有一著名，便是他有一本“集邮册”，拍下了所有做他模特并和他上床的女性裸体。他一生艳遇无数，终身献身于情色摄影事业。
本片的女主，玛丽·德·雷尼尔斯(Marie de Régnier)，同样是法国当时著名的诗人和作家，其父亲本就是著名诗人，从小接触的圈子便是整个巴黎艺术界。
玛丽被认为是当时同龄女性中最有才华的作家之一，她也是第一个获得“法国科学院文学奖”的女作家。
但玛丽的私生活，却常常令当时人费解。或许在现在看也挺先锋的。
因为家族原因，她嫁给了亨利，却长期出轨亨利的好友皮埃尔，作为皮埃尔裸体摄影的模特之一而闻名。
[珍品]的三角恋
玛丽是公开的双性恋，而且她也不止皮埃尔一个情夫，她和多位情人保持精神或肉体的恋爱关系之时，还把情爱关系写成书出版。
算得上最早的“身体写作”女性先锋了吧。
[珍品]的剧情并不复杂，基本上就聚焦在这段三角恋和裸体摄影的创作过程，经常被人吐槽剧情过于单薄。
但本片剧情神马的根本不重要啊，把肉体拍得如此香香艳艳，那可真是顶级的妙。
本片摄影美、配乐灵，用定格还原了大量当时的私房摄影，让人感慨，原来19世纪末，已经有这么大胆的东西了哈。
“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人的裸体更吸引观众注意力了”。摄影家库尔特·弗赖塔格在1909年就这样说过，这话在今天仍然适用。
摄影术诞生于19世纪中期，不久之后，有着裸体艺术传统的欧洲就出现了人体摄影。
在摄像机之前，欧洲人一样描画裸体，用画笔，用雕塑。
早在古希腊时，人们便以健美的身体为无上荣光，所推崇的“神”也都是以健美裸体的形象出现，比如著名的爱与美之神，维纳斯。
古希腊宗教创始人赫西俄德在《神谱》中写关于裸体的赞美诗：
如果你想获得丰硕的果实，你就得光着身子播种，光着身子犁地，光着身子收割。
15、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精神高昂，艺术家们以复兴古希腊、古罗马文化艺术为口号，借以古希腊神话中诸神的名义，创作了大量的人体油画和人体雕塑作品。
是的，当时欧洲人就已经很喜欢画裸体了，但那时并不能直接画世俗的人，都要假托是维纳斯。惟其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画裸体。
到19世纪后半期，摄影术甫一诞生，摄影家们尤其是男性摄影家，便迅速将镜头对准了女性人体。裸体摄影虽是一新生玩意儿，却也是十足的香饽饽。
黑格尔早说：“人体是高于一切其它形象的最自由、最美的形象。”
所以说嘛，欣赏人美丽裸体、馋人身子，大概是人之天性，才不猥琐，更不下贱。
毕竟，在这些艺术作品里，他们将床笫间的欲与性，升华到了情与美、真与善的高度。
19世纪的人体摄影，也是最接近古典绘画高度的一个时期。摄影师们为了得到社会认可，努力呈现出一种画意风格，大多精致典雅， 非常浪漫主义。
[珍品]里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也正是经历过工业革命之后，欧洲女性开始摆脱传统家庭观念限制的时代。
她们反对各种传统观念，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出现在公共场所，在生活和经济上拥有了一定的自由，这些人被称为“新女性”。
当时“新女性”们生活方式转变
玛丽比之“新女性”还走得更为极端，不被婚姻制度和传统道德观束缚，追求着肉体的欢愉和灵魂的自由，非常坦率勇敢而反常规。
这让她成为了一个非常现代的人物。
坦率地脱掉，坦率地偷情，坦率地以身体写作。
不是色情，不是猎奇，而只是把裸体作为一种艺术，在今天的很多人看来，都仍然是一件相当先锋的事。
可能源于在我们的古代艺术史中，并没有人体艺术这一传统。如果说春宫画算人体艺术吧？但也只能私下偷偷传阅，并不登大雅之堂。
也是在19世纪末，德国摄影师汉茨·冯·佩克哈默第一次来到国内，在澳门的一家风月场拍摄了几个风尘女子的裸体像。
作品集结成《裸体文化在中国》摄影集出版，成了最早记录中国女性人体摄影的辑录。
再到30年代，名叫郎静山的摄影师出版了一册《人体摄影集》，国内这些摄影先驱才开始了人体摄影艺术的探索。
摆脱了服装所代表的阶级、职业、尊卑等外在社会特征，只专注于人体本身，纯粹、本真与自由，才是裸体艺术的真正美感所在吧。
裸体艺术当然是自由的，但它也有黑暗面。
艺术领域里，流传最广的一个现代“神话”大概就是，艺术家和他的缪斯们：罗丹和卡蜜儿、达利和加拉、纪梵希和赫本、圣罗兰和露露......
不一而足，广为流传。
[珍品]初看，也以为是情色摄影师和他的模特缪斯的故事，其实不然。[珍品]的主角，其实是女主玛丽。
裸体摄影和电影镜头一样，有意无意都有“凝视”色彩，背后都有着性别视角。
英国艺术史学家惠特妮·恰维克提到艺术史上的男性艺术家如何“物化”他们的女模特，说他们常常“出于情欲而在作品中对女性身体动粗”。
女性模特不仅作性欲对象被展示作奇观(比如皮埃尔炫耀的集邮册)，她们的身体还在此过程被剥削(皮埃尔会和每个被他拍摄的模特上床)。
我也想到日本现代情色艺术家荒木经惟。
熟悉他风格的人都知道，荒木的“私摄影”一直以对女人的捆绑、裸露、虐待为主题。
KaoRi作为他的御用模特之一，很多年来一直被媒体描述为“荒木的缪斯：什么都可以尝试的神秘女人”。但她曾经发声说，自己很多次是被强制进行裸体拍摄。
荒木经拍摄KaoRi时的情景
她说自己并不是媒体报道的荒木的情人，更直言“荒木的艺术已经超越了怪异，是在践踏人的情感。”
又如何呢？还不是人人依然把荒木经惟视作日本殿堂级情色艺术家，没有任何改变的。
[珍品]有反转。正是这种反转，成就了它作为一部女性主义作品的独特性和别样的意义。
玛丽起初是“配角”，她是男人的模特，她深爱着那个人，知道他有多个情人后深感震惊和痛苦。
后来，当她病过一场，豁达看待一切后，反而成了这段关系的主控者。她会拿起相机，拍摄沉睡的男人裸体。
她更通过这段偷情关系，发现了自身激情、情欲与想象力的力量——
电影结尾，当她以这段关系为原型，写作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全世界》发表，收获名声与地位，男人早已成了她的“配角”。
[珍品]结尾
被凝视的女性裸体一直是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有个统计说，现代艺术领域中有85%的女性裸体，但只有不到5%的艺术家是女性。
来自女权团体「游击队女孩」的一张平权海报
经过浪漫化的“缪斯”概念，一直在遮掩艺术创作中的权力不平等和地位不对等。
[珍品]的权力关系反转，实在很有意思，也是让我这么喜欢这部电影的原因。
就像导演在采访里所说：
玛丽的爱情经历，实在应该引起我们对今天爱情的质疑。
女人们，是时候考虑自己的性欲，而不再被男人视作受害者或性对象了。
参考资料：
[1]UniFrance Rendez-Vous: Lou Jeunet on ‘Curiosa,’ the Extraordinary Marie de Regnier, Sexuality, Art，VARIETY，2019.1.15
[2]Marie de Régnier，Wikipedia
[3]Pierre Louys，Wikipedia
[4]女性与情色，艺术档案，2010.8.19
[5]【裸主义】99%的人没见过，郎静山的人体摄影，知乎，2019.11.4
[6]19世纪巴黎的“新女人” 如何成就了艺术，知乎，2018.8.8
[7]漫谈人体艺术，2008.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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