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来看余华先生的《活着》,最打动我的是这样一段话: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我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平铺直叙的描写,平淡得几乎找不出好词,但却实实在在打到了我的心里。拉屎这回事,多数人是不愿意搬到台面上来讲的,但在余华先生笔下,却完全没有任何不雅的观感。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作者笔下,平凡生活里的温度吧,是平凡生活里细微得几不可见的“生命的真实”吧。是文字里的画面,文字里的情绪,文字里的气味。就这样,他把平凡的生活写得极其饱满,人物形象又极其立体。文字还是平凡的文字,但那一瞬间,它们历经在千年,却复活了,读起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顺畅与亲切感。不用搜肠刮肚、寻章摘句,不用话不由衷,言不及义,远离形式主义,这一点对成长中的孩子们又是极其重要的。
再看这段颇富趣味的文字,这种对于平凡的书写很明显并不是言之无物的。粪缸是一个时代农村人的共同记忆,无意之间交代了时代背景。而最吸引人的是这段话无声无息间流传出来的“氛围”和“文字的灵魂。”当时拉屎的爹还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为了表现“他拉屎时实在像个穷人”,作者平淡而又着实不牵强地将他的两条腿比作了有劲的鸟爪。这个词用来形容一个老人是特别恰当又不突兀的。当念到爷爷和孙女的对话时,作者又营造出了一种特别和谐又日常的气氛,没有大量赘余的文字,两个小短句就把女孩天真、老人“不服老”的人物形象刻画出来了。这种对平凡的书写,是无声无息的,却也是深入骨髓的。
二
将平凡事物、故事写得动听,写得动人,最重要的两点是什么?通过文字传递“生命的真实”、通过文字勾勒立体的画面。
三
如何利用平凡事物,传递“生命的真实”,塑造文字的精神?
其一,缔造文字的情绪。什么是文字的情绪?贾平凹先生这样写道:寂寞,无聊,苦闷,无奈都是情绪。那怎样表达出情绪,贾老又说了,“无非就是搭配二字,汉文字大概有四千多个,四千个字任你搭配,搭配是一种实用,好的语言都是实用的。举例,鲁迅先生的一句话‘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我们暂且不去讨论先生当年是否在醉酒状态下写的这样的文字,可以肯定的是,这句话选取的素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语法搭配更是有引发争议的嫌疑。乍看之下,确似个病句,如慢慢体会,就愈发有情绪了。什么情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当读者看到“院子外边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必定以为院子外面还有别的东西,可是却并非如此---剩下的还是枣树。多么单调,多么孤单,多么无奈呀!这种感觉,如果只用“院子外面有两棵树”来表现,肯定是达不到的。再深层细品,你又会读出什么呢?是孤寂里隐含的不满和失望呀!他多么希望出现新鲜的社会现象,多么希望能有“别的树”出现,可是没有……两棵平凡至极的树,两句平淡至极的话,无需用语言强化,所有的内心力量却都蕴藏在里面了。这股力量就是透过情绪而体现出来的文字的精神。也因而有了谋篇之大端---立意了。
当然,很多写作者没有鲁迅先生的功力,通过描绘平凡事物,用平凡词汇传递情绪似乎有些太高级了。对于我们中小学阶段的孩子们来说,更是强人所难。传递情绪太严肃了,那我们来传播趣味吧,它同样能够传递“生命的真实”,塑造文字的精神。很多人不免又要觉得困惑了:确实啊,我们无时无刻不曾离开过家学校、工作岗位。我们不难感受来自周边的亲子关系,同事关系,朋友关系。但这一地鸡毛实在太不好玩了呀,太让人感到索然无味呀。就像我们眼中的“枣树”是断然不可能成为鲁迅眼中的“枣树”的呀,那些事物到底有什么值得描写的呢?真的是这样吗?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一朵花,一根草已经无法让我们驻足停留了,即便是那些看起来附庸风雅意境十足的写景文也无法在阅读后带来任何具有印象的感触了。问题出在哪里了呢?或许是文字太刻意了,或许是表达太用力了,或许是太注重修辞了,于是,文字便失真了,然后,生活味道就失真了,“平凡”就变得毫无可观性了。直到读了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这本书从没有刻意的去说教,只是如实的记录着生活的一些小事儿。记录着植物的生长,记录着日常的吃喝,但他笔下的文字似乎特别懂得拿捏读者的心理,如有魔力般让你着迷,一读再读,为什么?因为它轻松,愉悦,透着生活的“本味”,在某种程度上极容易形成“生命知觉”的共通共融,《人间草木·夏天》里这么一段描写栀子花的文字: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只是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家乡人说:“碰鼻子香”。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这种接地气儿的生活情趣让人读来不禁莞尔,更是加深了对栀子花这种平凡事物的不同印象。用词不复杂却很欢爽。而在《人间草木·端午的鸭蛋》中的描述,也是秉承了这种诙谐幽默的风格,让平凡事物充满了滋味,趣意盎然。
到最后,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鲁迅先生具有高级性的情绪传递,还是汪老接地气的趣味表达,他们的文字都是放松实用而不刻意的。他们都不强行煽情,却都传递出了文字的精神,气质斐然。
四
书写平凡,怎样刻画立体画面,寻找文字的余味?
每一位作者只需要把自己当成一位掌控镜头和画面的导演。具象地说,无非就是布置什么样的场景,需要用到什么样的道具,穿插什么样的动作,画面需要搭配什么样的色彩,都应该做到心中了然;抽象地说,即是将文字保留在一个什么样的温度,亦要细细考究。两者结合起来,就形成了文字的“氛围”。
正如多年前,在古装电视剧中看过这样一个镜头,镜头概括起来很简单:一个赶路人在路边的面摊吃了一碗阳春面。但我记了很久,我们试着将这个画面用文字复述出来。
天寒地冻的雪天,赶路的商人长途跋涉饿得慌,路旁找了一处面摊,搓了搓手就落了座,“来碗阳春面喽!”。老板佝偻着背,笑哈哈地应着“好嘞!您稍等。”面摊上已坐了不少人,闲话家常。滚滚白气里,面老板拿着一个大瓢把面从铁锅里捞出来,盛到大口径的白瓷碗里,舀上面汤浇上去,洒一把葱花,再简单不过的颜色了。面条上桌了,赶路的商人拿起筷子一夹就是一大绺,光洁的面条滑溜溜进了嘴,细小的葱花依旧绿莹莹的,飘在汤面上,扒在面碗上。来一口面汤,估摸着肚子都是热乎乎的。没多久,一碗面就见底了。
这是多寻常的画面啊,但你确实不能说它是没有氛围的,是不动人的。这里的氛围靠什么营造的呀,桌子、老板、吃面人、面碗、白气、葱花。写作也是一样的道理啊,镜头里的东西是具象的,眼见为实的,而文字里的东西,它们的形状、颜色、触觉、气味,就是靠作者的笔,将不同事物之间的关联性串联起来,所有一切平凡事物,当它们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凝结成一股力量,就能形成文字的气场,文字的氛围,进而形成文字的生命力,也因而有了平凡却极其富有余味的东西。多年后,我似乎依然能够在回忆起这个画面时,闻到葱花飘在面汤上散发出来的亲切味道,同时感受到那个冬季,赶路人坐在路边吃面时心底的温存,由一碗热汤面牵连起来的归家的希望。
文字有画面,就会有余味,余味亦是文字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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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唯丹。阅读写作培训教师,文字爱好者。曾在《浙江散文》杂志发表作品,曾获冰心青少年文学奖一等奖。从事教育行业六年,专攻中小学阅读写作,一直以来,想带领孩子用笔尖文字诉说心灵的每次感动,笑谈前行路上的每一次坎坷,分享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份收获,交流社会新思潮中的每一个观点。培养他们对于世界及生活的“感觉”。面对写作,不仅有方法,有技巧,更愿有真情,有真思,有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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